她叫施離兒，不過村子里的人幾乎都忘了她的閨名，而習(xí)慣叫她東施。這個名字的由來自然是因為若耶溪西畔那個清麗絕俗的西施姑娘，離兒恰恰是另一個極端。

　　無父無母的離兒卻是若耶溪畔最最活潑快樂的姑娘。她有驕人的歌喉，善良熱情的心腸，單純親切的個性，自由灑脫的生活。她唯一沒有的，就是秀美的容貌。然而這并不使她煩惱。西施和離兒是若耶溪畔僅有的兩個從不修飾的姑娘。那一個是因為無需修飾，這一個笑得把眼睛瞇成一條縫：“我就是這樣，再怎么打扮，也還是同一個離兒呀！”

　　村里的人們很喜歡離兒，因為她親切、快樂，就像一朵清新的雛菊。這里的人們和一切心境平和的村民一樣，喜歡波瀾不驚的生活。所以，他們對于離兒的外貌很寬容，因為習(xí)慣了，只要她肯安于現(xiàn)狀，不做出什么讓他們無法理解的事，他們就不會認為有什么不妥。也許人們一開始叫她“東施”是有那么一點嘲弄的意味的，但后來，僅僅是習(xí)慣罷了。離兒在這種環(huán)境中長大，并不曾受過什么大的羞辱。

　　離兒每天最樂意做的事，就是在清晨挎著籃兒，唱著歌兒，和我一起到若耶溪畔浣紗。我們是帶著隱隱的興奮和期盼去的。每天，我們都會看到裊裊婷婷的西施姑娘從若耶溪西畔的翠竹林飄來，在對岸停下，用柔荑般的手指提起輕紗，浸在明澈的溪水中。那如云似霧的薄紗在比紗還要瑩白的手指間穿梭搖曳，常常使我們癡望著，任手中的紗被水帶向下游。有時她會看見我們，向我們投來若隱若現(xiàn)的微笑，我們便像得了極大恩惠似的，一齊發(fā)怔，直到她的身影淹沒在碧綠的竹海中。這時，離兒總是激動得一把揪住我的發(fā)辮，用顫抖的聲音輕叫：“煙兒，煙兒，她笑了，她對我們笑了！”我總是繼續(xù)發(fā)怔，覺得空氣里似乎有股極淡極清的水仙的氣息……

　　離兒與我每天都這樣遇見西施姑娘，卻從不敢和她說一句話。漸漸的，我們發(fā)現(xiàn)西施姑娘的神情越來越落寞，越來越凄婉，也許她是漸漸察覺到自己以后辛酸的使命了吧。

　　離兒善良敏感的心總是很輕易地捕捉到西施最甜美的笑容下深藏的哀愁，她不知道那是為了什么事，卻似乎完全理解西施的愁苦。她為了她而憂愁。

　　離兒歡樂的世界在她十九歲那年徹底坍塌了。那一天，西施姑娘到若耶溪這一邊來看醫(yī)生。她身著一襲青衣，在淡紅的殘陽中輕飄飄地走著，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一般。她的一雙纖手捧在胸口，眉心微蹙，更顯得嬌弱不勝，風致萬分。人們紛紛跑出來觀美人，不時發(fā)出驚嘆。他們眼中看到的只是她的美貌吧。我側(cè)頭望了望離兒，她仿佛在夢中似的注視著西施姑娘，眉心微蹙，緊咬下唇，手也著了魔似的移向胸口。原來，只有離兒，真正感受到了美人那絕麗外表下痛苦的身心。

　　西施的身影消失了一會兒后，人們漸漸注意到了離兒：一模一樣的動作，一模一樣的表情，可是……

　　這樣鮮明的對比讓他們無法接受，他們認定離兒是在故意模仿。這近乎荒誕的場面讓他們忘記了多年來的寬容與習(xí)慣。作為離兒最親密的朋友，我永遠忘不了那些嘲諷侮辱的言語，那“怦怦”的關(guān)門聲，忘不了殘陽下離兒瘦削孤單的身影，和她無助的欲哭無淚的神情。
　　后來，離兒真的常常捧心蹙眉……

　　再后來，在鄉(xiāng)人的閑言碎語中，荒野里多了一座孤墳，小土包上插著一塊木片而已。上面寫著：密友施離兒之墓。韓煙泣立。自然，她的墳是我堆的，也只有我偶爾會去看看她。

　　當范蠡帶著他的韶華已逝、心力交瘁的愛人回到若耶溪畔時，離兒墳上的青草已有半人高了。

　　我仍常常想起許多年前她的話：“為什么？為什么大家都以為我是在跟風呢？”我無法為她說話，也無法勸慰她什么。

　　因為，我從小，就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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