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戶外面肆意而來的光伸出千千萬萬個柔軟的觸角，如同泡在水中雜亂揮舞的海藻——眼前的輪廓模糊，像是要融進里邊，從此在我的眼前漸漸變淡直至消失不見。

　　1.原來你也在這個班啊
　　終于在期末考試玩著擦邊球，跌進了這個傳說中的三年九班。
　　學校按慣例以初二下學期期末考的成績排名，再一次編排了班級——年級前五十多名的同學分到一個班，為三年九班，也就是年級最好的班級。
　　雖然新班級里以前同班的同學也有一些，可是那些都是以前根本沒怎么說過話的半陌生人。于是本來朋友就不多的我，再經(jīng)這么一分班后，竟落了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我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一些影在腦海如黃昏里被風吹過后拖著尾巴消散的炊煙，而殘留下來的那部分竟如傷疤般緊緊貼在尚存知覺的神經(jīng)表面，被打了追光燈，異常明晰。
　　以前同班，而且總是年級第一的那個女生，仍舊旁若無人地看著漫畫雜志，或者跟同桌聊著動畫片里搞笑的情節(jié)。終于更加近距離地見到了之前傳得很開，名氣不小的那個強勢女生——學生會會長兼廣播站主播。真的是聲音甜美，人長得漂亮，成績也超好，還能寫一手好看的字。還有那個男生，應(yīng)該就是之前在早操時被校長高聲表揚的那位——國家級，省級，市級的物理、數(shù)學競賽的獎項差不多都拿遍了的恐怖級別的生物。這里的每個人仿佛都散發(fā)著信號強烈的氣場，以不同的波速、波長、波頻向外輻射能量，將生命氣息微弱的蟲和飄飛的粉塵推進角落——以“不屬此類”為名。在這個擁擠的教室里，連空氣也顯得沉重。
　　嗯，數(shù)學、語文、英語、物理和化學統(tǒng)統(tǒng)都要買配套的練習冊，而且一定要有詳細答案解析的那種；還有語文可能要多買幾本，現(xiàn)代文專題的和古文專題的一定不能少……正當我低著頭認真地謀劃著這學期該怎么在這個戰(zhàn)場上血拼的時候，一張笑臉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是張燕。她趴在桌子上仰著小臉，微笑著盯著我。
　　“你在干嘛�。恳荒槆烂C又認真？”張燕仍舊甜甜地笑。
　　“啊！”——“是你��！張燕！”——我的反應(yīng)向來都是比“快”慢上幾秒。不過我真的挺吃驚的，不是因為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臉嚇到，而是眼前的這個人是張燕！
　　“你也在這個班嗎？怎么可能呢！”我難掩驚喜之色。
　　“我就是在這個班��！怎么就不可能了呢？難道我就不能在這個班嗎？嘖嘖嘖，你什么意思��？”張燕挺了挺身子，嘟著嘴嬌嗔地說。
　　“本來嘛，按常理你怎么可能在這個班？你上學期期末排名不是那個那個嗎？”
　　“梁璐大姐，你真的很傷我的心誒，難道你就不能把心里想說的話稍微潤色一下再說出來嗎？至少后面那句就不該說的�！睆堁喟咽纸徊嬷鴴煸谛厍埃鷼獾谋砬榭隙ㄊ茄b的。
　　“那我不是用了‘那個那個’代替了嗎？很委婉的了，呵呵。”見到張燕，我心情很自然地便輕松起來了——有種之前總是抓空的手被人拉了一把的感覺。
　　“哈哈……棄暗投明了吧？還是我這里比較靠譜吧？”我顧自地笑。張燕側(cè)著頭很無語地瞪著我這張開心的臉。她曾今說過，瞪人的時候，頭要稍稍左偏，這時候睜眼斜射的目光最有殺傷力。可我只覺得很搞笑。
　　“我不僅確確實實在這個班，而且我就坐在你旁邊！喏！”張燕一面說一面將抓在手里放在膝蓋上的書包很灑脫地放在我右手邊的桌子上。
　　“那…為什么……”我故意拖長了音節(jié)，以避免說出那個說出口后必定會攪擾起尷尬氣氛的后半句。
　　“我求我爸，然后我爸找了老師交流了下，再然后我就進來了。嘻嘻。其實這個班真正名副其實的成員就50個，后面的6個都是從后門進去的�！睆堁嘧谂赃�，壓低了聲音一臉很懂地說。
　　“哦�！蔽已b作明白地點點頭。我不知道她是故意打哈哈還是真的沒聽懂我的話。我要問的并不是這個意思。
　　“哦也！也就是說我們是同桌哦！哈哈！璐姐，你看我對你多癡情，你走到哪兒我都跟到哪兒，什么也不能把我跟你分開！哈哈！”張燕搖著我的肩膀，一陣心花怒放地怪叫。其實她的反應(yīng)也蠻遲鈍的了，在如此異常興奮之前竟然可以“冷靜”那么久——這家伙啊，就是這樣大腦少根筋似的經(jīng)常玩短路。
　　“呃……別說得那么曖昧……喂……！”我看她就想順勢來個熊抱的時候，機警地往后挺了挺身子，并抽出手將那不顧一切往前靠近的額頭推開，故作嫌棄狀。
　　“呵呵。”張燕傻笑著松開抓著我手臂的手，討好地順了順我那被她弄皺的袖子。
　　可是，無論如何，謝天謝地她也在這個班。
　　“慢著，我剛才查看成績排名表的時候，看見你才50名呢！怎么會那么差！怎么可能？！”張燕突然神情嚴肅地對我說。
　　“你還好意思說呢，都怪你！都是你害的！”
　　“啊？關(guān)我什么事了��？”張燕的兩眼瞪得跟金魚似的。
　　“如果不是你上學期期末突然玩?zhèn)�，天天纏著我，搞得我也整天心情郁悶，憑我的正常狀態(tài)能那么差嗎？都是你害的！”
　　“是……是嗎？有那么嚴重嗎？”張燕怯生生地說。
　　“就是！”

　　2. 08號男生
　　當時是初中二年級下學期。
　　那天下午，在班級三人籃球賽上，我們二年一班對戰(zhàn)隔壁的隔壁班，二年三班。
　　一下課，籃球場那邊就擠滿了人。為數(shù)眾多的女生們顯得最為興奮，她們滿臉堆著笑容，站在球場線外交頭接耳，比賽儼然成了專屬于她們的盛典。
　　我向來對球類運動不太感冒，如果不是因為提前下課又沒什么作業(yè)閑得無聊，如果不是本次比賽有我們班，如果不是因為旁邊這位一下課就抓著我的手臂不放，硬是要拉著我去看比賽的怪女生，我想我早就飛奔回家了。
　　“哇，好多人！你看，就是你剛才磨磨唧唧的，現(xiàn)在好位置都讓人給搶光了。走，我們快點！”張燕拖著我興奮異常，就差燃燒起來了。
　　“急什么啊，都還沒開場呢！喂，大姐你可不可以別那么大力啊，我的手很痛的！”我試圖掙扎，可是張燕的手勁兒實在是大。
　　“快點，快點。”張燕壓根就沒聽進我的話。
　　經(jīng)過張燕死命的拼搏，我們終于沒在頭破血流的情況下擠進了前排。從開場前開始，張燕就伸著脖子前后左右地張望，很焦慮的樣子。
　　“你看，你看，就是他，三班的那個，真的好帥�。　睆堁嗷òV地壓著聲音在我耳邊歡叫，一邊還不忘激動地拍著我的肩膀。
　　“我說嘛，哪是看比賽啊，都看帥哥來了�！蔽蚁訔壍仡┝搜壑卸静粶\的張燕。
　　“是那個最高的嗎？”我發(fā)現(xiàn)場邊的女生都對著那個長得最高的瘦男生歡叫，于是理所當然地猜測。
　　“不是啦，是那個黑黑瘦瘦的，看見沒，帶著紅色手腕的那個�！睆堁嗪芘d奮。
　　那是個瘦瘦的男生，不高，皮膚呈偏黑的顏色，大概是經(jīng)常戶外打籃球的關(guān)系吧；頭發(fā)也不短，像是寸板頭一直沒有修剪，留到現(xiàn)在不太長卻有些胡亂地張牙舞爪；一套紅白相間的籃球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后背印著黑色的“08” 數(shù)字以及上面的“ZH” 字樣，大概是名字的縮寫。嗯，雖然不是很出色，但也算是一個挺陽光的男生。
　　“沒想到你竟然不是喜歡小白臉啊，嗯，品味夠獨特哈�！�
　　“那當然了，我可不像她們那樣膚淺�！睆堁啾亲佣伎炻N上天了。
　　“是是是！全世界就你最高尚了！”我白了她一眼。
　　比賽場上的氣氛很熱烈，兩個班級的啦啦隊都憋足了勁兒地喊“加油”，聲音一浪高過一浪，而每一次突然爆發(fā)的歡呼聲差不多都給了那個白臉瘦高個的男生。場邊有些女生聲音都喊啞了還不肯停下來，滿頭大汗地扯著嗓子還拼命拍手，看著比那幾個運動員都辛苦。
　　那個“08”號男生好像并不是很厲害的樣子，很艱難地搶到了球后又被對方輕易地搶了回去，眼看投球上籃，快要入網(wǎng)的時候，硬是被生生地截了下來，被人壓逼著顯得很被動。他一次次憤憤地甩手，嘴唇蠕動好像在罵什么。
　　氣急敗壞的不只他一個，還有旁邊的張燕。張燕一直在嘆氣，那只手被我拽下來后又很快攀了上來，她狠命地抓著我的肩膀，而兩眼卻一直憤憤地盯著前方。我也無力反抗了，任由她虐。
　　“你說，他怎么就那么不走運呢？明明是他先搶到的球嘛，怎么就又給搶回去了�。∧莻�高個的逞自己手長啊，快進的球一下就給拍飛了，搞什么嘛！”張燕小臉漲得通紅，很生氣地捏著我的肩膀，還不停地跺腳，還不小心踩在了我腳上。
　　“那是人家有本事！誰叫那個08號技不如人呢。”我一邊不以為然地說，一邊故意兩手拍得脆響。眼看著我們班一個接一個地進球，在這片歡呼聲里就張燕顯得很生氣很懊惱，引得旁邊歡呼的同班同學紛紛側(cè)目，我都有點怕了。
　　最后的結(jié)果是，三班大比分落差輸給了我們班，并且就此止步比賽。
　　我都有點懵了，那么火爆的氣氛，比賽卻顯得那么毫無懸念。雖然我不懂籃球，但是憑我的智商我還是判斷得出來，什么是實力什么是差距的吧。真不知道，旁邊這個是怎么想的。
　　“運氣不好啊！”張燕很頹喪，“不過他真的很厲害的，他踢足球很厲害！”她皺著的眉頭瞬間舒展成彎月狀。
　　“嗯？什么意思？”我很詫異地回頭，滿臉的疑問，這家伙背著我都做了什么��？
　　“就是上次的足球賽啊，他超厲害的，誰叫你都不看呢�！�
　　“哦，哦，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天色已晚，咱們回家哈�！蔽冶緛砭蛯δ莻�什么“08”號的“ZH”男生不感興趣，所以還是別顯得太好奇的好，萬一引來她的滔滔不絕那就壞了。

　　3.“ZH”的縮寫
　　剛上完歷史課，我合上書本把它放進課桌兜里，然后卻發(fā)現(xiàn)前面桌的張燕沒了蹤影，于是心中竊喜，伸了伸懶腰后，果斷趴桌上睡覺。
　　正當我漸入佳境的時候，卻被張燕一巴掌給拍醒了。
　　“醒了？上廁所沒？”張燕眨巴著眼睛，沒頭沒腦地問。
　　我很無奈地點頭又搖頭。
　　“我告訴你哦，原來他叫張航！”張燕眼睛發(fā)亮。
　　“什么？”我揉著眼睛并順便捋了下頭發(fā)，腦袋還有點發(fā)暈。
　　“就是那個‘08’號啊，三班的那個，打籃球挺帥的那個！”
　　“哦，那個黑黑的男生啊，明白了，然后呢？”拜張燕所賜，那場籃球賽后，我能夠有幸記住了別班的陌生男生——黑黑的，08號，頭發(fā)不短，很瘦。
　　“原來球衣上的‘ZH’真的是他名字的縮寫哦，張航，蠻好聽的，很斯文。而且還是跟我同姓呢，還都跟我一樣是兩個字的名字！你說這算不算就是我們之間特殊的緣分��？！”張燕一副心臟受傷幸福地快要死掉的樣子。
　　“……”我一直朝她翻白眼，可是她卻自我陶醉的很。都四月份了，花兒都快謝光了的時候，眼前這位少女卻反季節(jié)地芳心蕩漾伊始。
　　我確信，16歲，張燕“戀愛”了。
　　之后，張燕的心情便處于極度亢奮或極度郁悶的交替狀態(tài)。她一下課就很快地消失，或者拉著我一起去“WC”的時候，總是在二年三班的走廊上刻意地放慢腳步，頭還伸直了往里面張望。有時候我不耐煩了，就甩開她的手自己先走�，F(xiàn)在就算是數(shù)學、英語都考砸了，她也不會憤怒地謾罵數(shù)學老師沒人性、英語老師是禿頭了。她的整顆心都被那個萬惡的“08”給淹沒了。
　　“我剛才打聽了下，這次中段考試張航竟然也是四十名！跟我一樣呢！不過我比他高幾分！嘻嘻�！睆堁嘤忠淮紊窕觐嵉沟卦谖颐媲啊办乓绷�。
　　“那又怎樣��？都四十名，你還覺得光榮嗎？”我合上了物理參考書，在這家伙面前我別想好好學習了。
　　“你不覺得我們真的很有緣嗎？而且今天他也穿了件紅色的短袖呢！”她繼續(xù)莫名其妙地陶醉。
　　“對，你們很有緣，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你又不說，一、三、五你們都穿青藍色全套情侶裝呢！”可是怎奈我怎么打擊她，她都無動于衷地傻笑，看來是中毒太深了。

　　體育課的時候——
　　“你看他，足球踢得多好啊�！甖H’、‘08’看來他真的很喜歡這個數(shù)字呢�！�
　　一班和三班是同一個時間上體育課的，這又是被張燕YY的所謂緣分�？晌铱傆X得這樣的安排是有罪的，這給我?guī)砹藰O大的不方便，比如自由活動的時候，本來可以偷溜回課室吹吹風扇看看書的，卻要被張燕脅迫著冒著被誤會為花癡女的危險，在球場邊比較隱蔽的樹下偷偷看他踢球。
　　“你看，他球衣背后果然印著‘ZH’呢！”
　　“嗯，我看到了。”
　　旁邊不遠處有兩個女生也在看他們踢球，好像不是三班的。其中一個有點胖的女生指著遠方滿臉的興奮，而另外一個女生高高瘦瘦，很溫柔地笑著。
　　看來，可能又是那個“08”號的腦殘粉，我心里這么想。而旁邊的張燕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壓根就沒有絲毫轉(zhuǎn)移過。
　　回家的時候——
　　在車棚里，我正牽著自行車往后退。張燕在不遠處開著車鎖。
　　“我告訴你哦，今天上午回家的時候，我竟然遇到了他誒！他的自行車竟然跟我的放得那么近，只隔了一輛自行車呢！由于我的車被卡住了，他還幫我把自行車推出來了呢！真是好人啊！你知道嗎？我還跟他說上話了呢！”張燕可以隨時隨地在我面前勾勒她心中那個高大迷人的形象。
　　后來我就很知趣地在牽出自行車之后先走，讓她傻傻地有機會跟他“偶遇”。
　　更多的是在課間的時候——
　　“你說，他有沒有注意到我�。克麜粫矚g我��？他到底會喜歡怎樣的女生呢？我總有不是很好的預(yù)感呢！”有時候張燕又會像被重霜打過的茄子一樣，垂頭喪氣地在我面前裝死。
　　“你看你，臉小眼大，明媚皓齒，長發(fā)飄飄，身材苗條又夠高，簡直美女一個！你跟那個黑不溜秋的‘08’號站一塊兒，就是美女與野獸的現(xiàn)實版！他如果知道現(xiàn)在有那么漂亮的女生喜歡他，他肯定會高興得瘋掉的！絕對！”說實話，張燕真的長得不賴，只是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對自己那么沒自信，而且還是因為那個黑黑的男生。
　　“是嗎？真的嗎？我也這么覺得的！”瞬間變臉的張燕把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眼前異�？簥^的張燕早就被什么東西給靈魂附體了吧，在我面前，任何有關(guān)“08”號男生的事情她都不舍得藏著掖著，一絲一毫都要吐出來擺在我眼前。有時候同一件事情還會說上好幾遍。
　　那個無論籃球服還是足球服都印著“08”和“ZH”的男生，那個名叫張航的男孩，在這段時間里被張燕翻來覆去地在我面前講，就算是不情愿，腦海里也被生硬地刻下了他模糊的影子。
　　08，ZH，張航。

　　4.我決定告白去
　　天氣越來越悶熱了，云卷云舒，明亮到刺眼的天空變得越來越純粹——白白的棉花狀云朵和干凈透明的湛藍鋪滿了整個視野。六月，枝頭的知了狂歡的季節(jié)。
　　教室里的天花板上的風扇呼啦啦地往下灌著風；靠近陽臺的兩個大窗戶被黛綠色的窗簾死死地蓋住，熾白的陽光被過濾成柔軟的綠霧，撒滿課室的每一個角落。
　　就是在這樣的午休時分。
　　“我決定告白去！”張燕突然在我面前很嚴肅地低聲說。
　　“什么？”我很詫異地從題海里抽身出來。
　　“書上說得沒錯，喜歡就要說出來，不然以后自己會后悔的�！睆堁酀M臉的認真，看來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你要三思哦！女追男，很掉價的。他真的值得你這么做嗎？”我也很嚴肅地勸她。
　　“我早就三思過幾百幾千遍了，我昨晚都三思到失眠了，你看這黑眼圈。我決定了，果斷告白去！”說完，張燕突然站了起來，一副“死就死”、“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的大義凜然模樣。我的那句“祝你好運”都還沒說出口，她就滿身孤勇地飛奔出了教室。
　　總覺得我是不是應(yīng)該制止她呢，可是略微僵硬的身體并沒有半點動彈。算了，為什么要阻止她呢，只要她開心的話就好了，不是嗎？
　　漫長的午休在物理練習冊上涂涂寫寫很快就過了，可是一直沒有張燕的蹤影。直到下午第一節(jié)課前，張燕才踏著上課鈴聲懶懶地回來了�；刈坏臅r候，她低頭朝我憂郁地瞟了一眼。情況好像不太妙。
　　可我壓根就沒想過“張燕會告白失敗”這個結(jié)果。壓根沒想過。
　　可是，不會吧？！
　　張燕在我前面弓著背坐著，一手托著腮，一手時不時煩躁地轉(zhuǎn)著筆，一會兒趴下，一會兒又好像很懊喪地突然抬起頭，看看黑板和老師，再看看天花板上的風扇，然后再盯著窗戶邊的黛綠色窗簾發(fā)呆。當我強制自己認真聽講的時候，一張對折了幾次的小紙條突然扔到了我桌上。
　　“他說對不起”。
　　那個小小的紙條打開后是一張空白的筆記本紙，就那五個字沒有標點地擱在左上方，顯得很孤落。那張被撕得頁邊很不平整的紙張，除了那幾條縱橫交錯的深深折痕之外，還可以依稀看得見那一團團被胡亂涂涂畫畫后留下的印痕。
　　我想都沒想，就往那張紙上的五個字下面重重地畫下好幾個大大的“！”。然后我猶豫著沒有把紙條扔回去，只是把它揉成團塞進褲兜。而前面的張燕干脆趴在桌上，把頭埋進了臂彎里，一動不動。那束黑黑的長直發(fā)從她的頭頂傾斜而下，滑過肩膀和課桌，懸在半空。
　　也就是說，張燕，失戀了？！
　　那節(jié)歷史課，因為張燕的五個字而徹底地被我無視了。

　　“我都轉(zhuǎn)身要走了，可是他卻突然跑過來說‘讓我考慮一下’，然后就跑走了。你知道嗎，當時我都懵了，什么意思啊？！”張燕很抓狂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先說了‘對不起’接著又說‘讓我考慮一下’，到底什么意思��？！�。�！我都快瘋了！”
　　體育課自由活動解散的時候，張燕神情緊張地把我拉到小賣部旁邊無人的空地上，放了膽兒地向我發(fā)泄。
　　“是啊，他什么意思��？‘對不起’的話，就是拒絕的意思了，但為什么又說‘讓我考慮一下’��？這樣意思不明地玩曖昧，到底想怎樣��？！”我也很納悶，并且隨著張燕的情緒慢慢地憤慨起來。
　　“現(xiàn)在搞得我好糾結(jié)，心里好亂啊，都猜不準他到底什么意思�！睆堁喽伎彀杨^發(fā)給抓亂了，一直在我前邊叫。
　　“張燕，我看啊，這個男生不靠譜�！彪m然我不了解那個“08”號男生，但是一個對于別人莊重的告白都回答得模凌兩可、意思不明的人，會不會太隨便了啊，他的意圖就很值得考究。
　　“可是，我好喜歡他哦，他只是說要考慮下而已嘛�！睆堁嗤蝗晃饋�。
　　“可是你不是說，他一開始就說對不起了嗎？對不起就是拒絕的意思！”
　　“可是，他又說讓他考慮下嘛，我還是有希望的�！�
　　“可是，他根本就……算了，隨便你，你覺得怎樣就怎樣吧。”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生氣了，但還是壓制著自己沒把要說的話說出來。
　　“嗯，那我就等他幾天，讓他好好考慮下。”張燕臉上瞬間又掛滿了笑容，還一副很期待很有信心的樣子。
　　對于這樣的張燕，我真的不知該說什么的好。

　　再過幾天就是期末考了，可是張燕天天在我眼前痛苦、憂傷、郁悶地晃來晃去，害得我都沒心情復(fù)習了。
　　“都幾天了啊，他到底考慮清楚沒有��？”
　　“��！好煩啊，他怎么還不來找我�。俊�
　　“你說，我要不要去找他？不行，這樣好像是我逼他一樣�！�
　　“萬一他考慮清楚了，拒絕我了怎么辦？”
　　“我睡不著，我都失眠了�！�
　　“……”
　　除了上課傳紙條，課間和放學時必然的嘮叨，后來還發(fā)展到了晚上也不忘給我短信轟炸，那段時間我也跟著過得好苦，以至于期末考的時候一點把握都沒有。
　　其實，每一次我都很想跟她說我最最直覺的、作為一個旁觀者的個人看法——
　　你那么喜歡他，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其實并不喜歡你呢。
　　這不單單是回復(fù)或是不回復(fù)的問題，而是，他一開始的那句“對不起”早就表明了本來的真實態(tài)度。至于后來，他為什么又突然很快地反悔了說“考慮一下”，那完全應(yīng)該是不必在意的，或許，只是他一時沖動。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后，他都沒跟張燕有多少交集，那么，“考慮”從何而來啊？
　　“你放棄吧”、“沉默就是無聲的拒絕”、“別等了”、“死心吧”——無論我怎么說，她還是死死地咬住“他還在考慮”這個理由，每天惴惴不安地等待他的回復(fù)。
　　可是后來，在考試的第二天，張燕卻興奮地告訴我說：“他答應(yīng)我了！他剛才答應(yīng)跟我交往了！”
　　“那就好。”我淡淡地說。
　　看著那張紅撲撲汗津津的笑臉，我是不是應(yīng)該同樣興奮地說“真的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呢？也許我之前的猜測都錯了吧，但我打心底里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考完試后，張燕拉著我去看了場他的球賽，她說：“你看，他那件紅色的球衣就是我前幾天送給他的，他可高興了。后面那些字是他自己印上去的，他真的很喜歡08這個號數(shù)呢�！�
　　遠處那個奔跑的少年帶著足球左閃右躲，像一顆歡快的火苗，后背上仍舊是“ZH”和大大的“08”字樣。這么看來他的確是一個陽光的男孩。
　　或許我真的想多了呢。
　　后來是漫長而炎熱的暑假，我去了鄉(xiāng)下外婆家，跟張燕基本上沒聯(lián)系。

　　5.真相
　　初三開學三天后，張燕主動向我坦白了一些事情。
　　“我跟張航分手了，在剛放暑假不到半個月的時候”，張燕神情很平靜，“分手那天他帶了一位女生，他還向我介紹說：‘這位是我女朋友，張慧。’真是可笑。不過他女朋友蠻好看的，瘦瘦高高，笑起來很溫柔。差不多聽他介紹完，我就匆匆地跑回家了，所以我沒在他們面前哭�！鄙险n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中斷了張燕似乎沒有說完的話�？墒菑堁鄥s就此閉了嘴，轉(zhuǎn)過身去，面向窗外。
　　我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里有點同情，有點失落，還有大部分的難過和憤慨。其實這樣的結(jié)局我是猜測過的，很早之前。
　　聽過男生們說，其實他們球衣上印的英文縮寫大部分都是代表自己喜歡的女生的名字。那么，其實，“ZH”指代的并不是“張航”，而是另外一個女生“張慧”。這么說來，08號男生自始至終都沒有喜歡過張燕。
　　旁邊的張燕一手撐著臉頰，一手捻著筆輕輕地敲著桌面，扎起的頭發(fā)尾端在風中擺動。靠得那么近卻又仿佛那么遠。從窗戶外面肆意而來的光伸出千千萬萬個柔軟的觸角，如同泡在水中雜亂揮舞的海藻——眼前的輪廓模糊，像是要融進里邊，從此在我的眼前漸漸變淡直至消失不見。

　　6.你一定要考D中哦
　　畢業(yè)班的生活是枯燥而單調(diào)的。上午的課程被調(diào)整到五節(jié)課，每節(jié)課四十分鐘，課間縮為五分鐘，早自習自然而然地狠狠往前推移。老師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講解初三里剩下的課本內(nèi)容，好為之后的復(fù)習騰出足夠的時間。下午的課程被調(diào)整到四節(jié)課，第四節(jié)是體育課，為中考的體育考試而設(shè)。周末還要補課，只有周日的下午才是休息時間——只是一個午覺便睡過去了的那么點可憐的時間。
　　“同學們要努力啊，要想考上重點高中一定要好好加把勁兒！”班主任總會在講課的間隙語重心長地說。
　　講臺下是一雙雙緊握拳頭的手和一張張似乎永遠皺著眉毛嚴肅認真的臉。她（他）們都是要考重點高中的啊，本來嘛，她（他）們成績都那么好。這個班就是為重點高中而設(shè)的啊，進這個班的目的本來就很明確。

　　“誒，你認識那個第三組最后那張桌坐在靠右邊的那個男生嗎？”上自習的時候，張燕忽然推了推我的胳膊。
　　“那個啊，只是幼兒園加小學同班八年的同學而已，不熟。”
　　“他蠻帥的哦。”
　　“人家物理數(shù)學都挺好的哦，成績排名也不錯哦。”拐著彎打擊張燕向來是我潛意識里的行為。
　　“所以說嘛，老天爺真是偏心呢，成績好還長得帥。像我，雖然長得不錯，可咋么就學不來呢？”張燕顯得很委屈很無奈。
　　“對啊，人家又帥又高分，但是這樣的生物很稀缺哦，大概也輪不上你了，別想了哈。”
　　“我這美麗的面容真是白長了，真可惜�！睆堁囡@得很憂傷。我真是無語了，怎么會搭上這么個自戀狂了呢。我埋頭做練習，決定不理她。
　　“這道題我怎么總是解不出來……啊，你都做到第四頁了，那么快！快點教教我這道題，我都快瘋了……”張燕突然在我耳邊唧唧歪歪地鬼叫。
　　“誰叫你整天犯花癡哦，麻煩你認真點行不行？”我沒好氣地推了下她的頭。真是恨鐵不成鋼，我都快成她媽了。
　　或許我可以認為，她應(yīng)該真的從那段黑暗感情里走出來了。
　　窗外是借著陽光向里彌漫進綠影的樹，還有知了聒噪的高歌。

　　“你會考D中的吧？你成績那么好，絕對要考D中！聽到?jīng)]？”
　　“你對我就那么有信心？我自己都沒自信呢�！�
　　“那當然，你的話絕對可以的�！�
　　“那你呢？你會去哪個學校？”
　　“……我呀？哪像你啊？能考上一所普通的高中就不錯了……”
　　“搞什么？怎么突然那么哀傷��？這不像你哦�！�
　　“……沒辦法啊，你們都那么厲害……”
　　“……”

　　某天下午上完三四節(jié)的英語課后，老師要求背誦完課文才可以回家。窗外昏昏暗暗地下著雨。
　　那篇課文不長，很多同學很快就背完了，收拾著書包回家。當我終于背完課文從小組長那里回來的時候，看見同桌的張燕正兩手抓著課本，死死地盯著那段英文字，嘴里來來回回地重復(fù)著同一句話，念念叨叨地背著。
　　“我背完了。你帶傘沒有？”
　　張燕半天都沒有回音，還在死磕。她不停地重復(fù)，不停不停地重復(fù)著課本里的同一句話。當我走上前正要說什么的時候，張燕突然把頭埋進了書里，然后含糊地說：“我總是背不會，那么短的課文我就是背不下來……”她抬起頭望向我的時候，粉嫩的小臉掛滿了淚水。
　　“根本就是沒用的嘛……我本來就跟你們不是一個水平的……硬擠進來的話果然還是很勉強……璐姐，你說，我怎么就……那么沒用呢……”張燕嗚嗚咽咽地說著，而我卻不知該說什么的好。我用手拍著她的后背，凸起的后脊骨和因哭泣而抽動顫抖的身體，讓我的內(nèi)心不由得也悲傷起來。我多么希望我的手心可以傳遞給她力量。
　　后來我突發(fā)奇想，將那篇英文課文翻譯為中文，讓她先把中文的意思背會，然后對照著英文再進行背誦，沒想到效果不差，張燕咬著嘴唇，紅著眼，總算將念了幾百遍都覺得陌生的英文句子勉強地背出來了。
　　走出課室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夜幕也已經(jīng)完全降臨，橘黃的路燈在雨霧中暈開渾濁的光紗，同時映著地面一攤攤薄薄的水漬。我和張燕并排走著，校道上很安靜。
　　“璐姐，謝謝你�！睆堁嗟椭^，邊走邊踢著地上的積水。
　　“謝什么啊，這又沒什么�！�
　　“我是不是很蠢啊，那么點豆腐塊都背不下來�！敝饾u減小的音量是哽咽的意味。
　　“是啊，才百來個字而已�！蔽冶鞠脒@樣回她的，但是看她這樣垂頭喪氣的樣子便沒忍心說出來，只是沉默著沒有說話。
　　“梁璐，你一定要考D中哦！你成績那么好，考D中一定能考上！”張燕突然停了下來，抓著我的肩膀。她咬著下嘴唇，雙眼泛著淚光。

　　“你怎么空出那么多�。磕愣冀o我寫滿嘛！”
　　“我能寫的都寫了啊，那個‘血型’我不知道，那個‘喜歡男生的類型’我實在寫不出來，那個‘性別’你是知道的啊，‘身高’、‘體重’、‘腰圍’什么的屬于個人隱私吧，當然不能寫了�！�
　　“這個紀念冊是我花了血本買的，你就不能好好對待嗎？拜托了都盡量寫上啊�！�
　　“不寫，上學期不是已經(jīng)寫過一次了嗎？”
　　“上學期的不算。求你了，求求你了，寫嘛寫嘛！”
　　“……”
　　結(jié)果我在那兩頁紙上留下沒寫的地方一律工工整整地寫上“未知”兩個字。而至于相片那一欄，是張燕將我剛照的一寸照搶過去貼上的。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什么那么早早地就開始急著做這些事情，都什么年代了還搞得那么文藝和傷感。
　　那是在初三第一學期，樹葉開始大面積掉落的初冬時節(jié)。

　　7.可是，一切都成了往事了
　　——給張燕。
　　在偶爾整理雜物的時候也會在書桌抽屜最里邊的角落發(fā)現(xiàn)那時候你給我的東西——一小塊藍色的牛仔布，上面繡著一個紅色的“璐”字，也就是我的名字；右下角還有你的署名：燕。手指指腹拂過字體所帶來的凹凸感如你的名字本身給我相同的溫暖感覺，像是獨自走在迷迷蒙蒙的冬雨里，暮色降臨，正感覺迎面吹來的風分外刺骨的時候，頭頂?shù)穆窡敉蝗痪土亮似饋�，一盞一盞頗有默契地漸次在眼前涂抹出橘黃色的暖光。
　　可是，你為什么在初三第二學期就突然轉(zhuǎn)學走了呢？而且還不留任何的聯(lián)系方式。

　　沉甸甸的烏云終于不堪重負地抖落下密密的雨珠，閃電在云層的開接口處突然亮出耀眼的白，隱隱的雷聲踏著沉悶的腳步緩緩而來，帶著霧水的風在皮膚上留下溫柔的涼意。聚成滴，扯成線，匯成流——在樹下的雨水更多的是滲進了土壤。之后天色漸亮，云層推開，陽光朗照，依舊是炎熱的夏。
　　只是，現(xiàn)在你還好嗎？有沒有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可以讓內(nèi)心安穩(wěn)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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