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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蘿
文/一方
寫在前面:贈理性悲觀,提前祝生日快樂。人物設(shè)置不完全符合正史,切勿當(dāng)真。虐文預(yù)警,些許小矯情,慎入。
列女傳有記:衛(wèi)二亂女者,南子及衛(wèi)伯姬也。
但凡紅顏禍水,總會生在末世里,亂世中,媚上惑主民不聊生,倒不知區(qū)區(qū)女流,何德何能造此時勢吶。與靈公成婚剛五年,衛(wèi)國罵聲四起,暗則誅口,明則誅心。
南子卻是不管的,即便后世尊為孔圣的老孔丘,也被她只言片語亂了分寸,落荒而去。
心情大好,換件衣服熟門熟路溜出宮,一口氣奔到養(yǎng)馬場邊兒上,樹底下歇住了。
書簡用的是衛(wèi)國特有大青竹,剖成片熬了膠,蓋在臉上遮陽正好。雪蠶織的紗經(jīng)不得風(fēng)弄,來回摩挲過小腿,涼涼爽爽光滑貼著光滑,汗珠都吹化。
樹影子慢慢挪正,南子決定睡上美美的一覺,免得辜負(fù)了這樣的天地,這樣的風(fēng)和云,這樣的花與樹的香氣。
漸漸起了沙沙聲,是屐履踏在草地,踏在春末特有的淺淺墨綠上,走近,又走近。呼吸變得可聞,覆到書簡下探出的一小截尖尖下巴,淡淡熱。
心中哀嘆,知道是睡不成了,咻的坐起身,書簡裹到來人腦袋上,順勢抱住。
小個子短胳膊,雙手都繞到來人后腦勺的時候,自己也快撞進那略顯單薄的懷抱里了。
笑吟吟叫他名字:“伯陽。”
來人雙肩一垮,登時有些悶悶,聲音里含著酸:“阿蘿!
他叫的是她小名,她卻只肯喚他名字,多小氣。
還真是一點沒變,輕易就惱怒。南子對于自己的能耐很是滿意,身子一蜷坐到他腿上,雪白腳丫攏著,輕輕踩住支在草地上的右手。
急忙使勁揪著草叢,書簡下耳朵連帶面皮都紅透,正要發(fā)火,臉頰一涼。是她把臉貼過去挨著他的,當(dāng)中隔著剖成片大青竹,有點久遠陳舊的味道:“小槿!
話一出口,兩人都恍惚。
九年時光從身上洶涌退去,回復(fù)當(dāng)年青澀少年模樣,并排坐在廊下,她捧著大梨子埋頭吃,直到小肚皮圓溜溜。這才不情不愿將剩下半只遞到鼻尖下:“喏!备謸Q上笑臉哄騙:“很甜的,試試?”
他吞吞口水,說不上是為了鮮美的果子,還是果子上七零八落小牙印。
那時她十一,是宋景公捧在掌心的愛女。他十五,是一路逃亡的曹國公子,到宋國尋求庇護。
宋景公很是客氣,將公子伯陽安置在驛館,知他少有才名,沒幾天就派人請進宮去,打算虛心探討一番。
剛進院子,少女聲音清脆脆:“你就是伯陽公子?”
合抱粗的梨樹壓得彎著腰,滿眼金黃都比不上雙雪白小腳丫踮在頭頂,晃得睜不開眼。
不等他答應(yīng),大梨子從天而降,砸得腦袋嗡一聲響,天地都發(fā)黑。
“請你吃梨子啊——啊喲!”
后來伯陽公子橫著抬回驛館,頭上還多個大包,國事是商議不成了。
卻意外交到朋友。
尤其是她在他換衣服時冒冒失失破門而入,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之后,他便認(rèn)命,知道這個朋友是非做不可了。
曹公子嗣單薄,幾個兒子都夭折,只剩他一根獨苗。
一個從小當(dāng)作兒子養(yǎng)大的女兒。
伯陽,這是命。馬車外,沿途都是焦黃土地,以及干瘦的尸體,他知道這叫做饑荒。父親親手為他正冠:曹國活不久了。不過便是死,也讓它死在你手里好不好,父親想留著臉去見你祖父呢。
他乖乖點頭。然后逃走。
這樣的國家,這樣的父親。
可是在宋國,他有了朋友。帶著梨子急慌慌找來,結(jié)果半路上摔了跤,梨子與膝蓋都破皮。
只得由他抱到走廊下坐好,撅著嘴十分懊惱。
陪著笑,他連聲安慰:“沒關(guān)系的,我很喜歡!蹦闷鹄孀诱,被她劈手奪過,狠狠咬下去。
摔壞的地方細(xì)心啃掉,又檢視兩遍,這才滿意地遞到鼻尖下:“喏!
甜香一直鉆到心里去。
一起讀詩。
說是詩,都是編成曲子,人人會唱的。她便擺著小裙子歌一首《有女同車》。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再逼著他學(xué)她跳,這回是《蔦蘿》:“蔦與女蘿,施于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
僵著手腳不一會就停下,只顧看她舞得盡興,汗珠子從尖尖小下巴上掛落:“伯陽,我們要個名字吧!
“什么?”
她喘得有些急,夾著興奮:“我們一起取個名字吧,只屬于我們兩個,不讓別人知道,好不好?”
那時候人們多是沒有名字的,除了君主和士大夫,只有賢德的人才有資格。伯陽這個名字,是十二歲那年立為儲君時父王賜的,連同未來一并都給他,不容拒絕。
還有什么是自己能有的呢?
“好啊!敝皇莻名字也好,屬于他的,屬于他和她的。
舜者,槿也。蔦蘿,便是阿蘿了。
她不肯,跳著腳理論:“蔦蘿只會纏著樹沒點骨氣,為什么我要叫那種名字?”見他撇撇嘴似笑非笑,恨得竄上前一把摟住脖子就要咬。
他識趣的討?zhàn)。到底同意她叫一聲小槿,自覺成了大女子,才勉強消了火氣。
老氣橫秋:“小槿啊~”
“嗯?”
試探的:“你喜歡宋國么?”
“嗯,喜歡!
忐忑的:“那你喜歡睢陽么?”
“嗯,喜歡。”
小聲的:“那,那你喜歡一直留在這兒么?”
他不答。
于是更加小小聲:“那,那你喜歡我么?”
先前玩耍時鞋子踢到老遠,他拾撿回來,低著頭捏住她腳腕,端端正正套好。然后他慢慢的、慢慢的挺直腰板,直到與她一樣高。
他親了她。
嗯,喜歡。因為喜歡阿蘿,宋國,睢陽,我都喜歡。
還有阿蘿院子里結(jié)出來的梨。
所以頭回感謝自己的沒有選擇。
回到曹國恢復(fù)太子身份,唯一的條件,是請父親提親宋國,要娶他的阿蘿。
理由多充分,一國之君哪能沒有妻子呢,何況是宋國那樣的姻親。
還有,阿蘿是真的歡喜要嫁給他的。
曹公一夜間就老了。
只有這時他才會想起,自己養(yǎng)大的并不是一個兒子。
他不在意,興致勃勃盤算。
假如調(diào)度得法,曹國沒那么快垮掉的。
假如哪一天曹國沒了,他就帶著阿蘿跑掉,天涯海角都去得。
又假如,沒有與曹國使者同時抵達睢陽的一封求婚書。
是衛(wèi)國,宋國也惹不起的衛(wèi)國。而阿蘿的父親,是宋國史上少有的英明政治家。
他混在使者中,絕望又慶幸。找到阿蘿的時候,院子空蕩蕩,屋子里也空蕩蕩。
“梨樹是我吩咐人砍掉的,反正我們再也吃不到了,是不是?”
“哪能不恨呢,但我不恨你,誰叫我喜歡你,你又那么喜歡我!
“你要是救不得我,那就來看看我,好么?”
眼淚終于一粒粒滾落:“我心中有怨,君子可持劍?”
答應(yīng),他都答應(yīng)。
“君子當(dāng)持劍,故解美人憂。”他一向文弱,佩劍舉在手中頗有些沉重,打磨光潔刃面映上兩人眉眼。
她要嫁給別人做妻子,他不敢要她,便由著她要了他。
木槿不能參天,也有蔦蘿來纏,多么幸運。
說到便做到。
衛(wèi)靈公疼愛小自己三十余歲的妻,每年宋國使團帶著禮物前來,都允她與家鄉(xiāng)人熱絡(luò)說說話兒。
百余人的使團,使些錢財悄無聲多出一人,誰在意?
“你來看我,還是救我?”同一個問題問到第三年,也就擱下了。
其實現(xiàn)在也挺好的么。南子很滿足,書簡拿下幾寸,露出眼稍上飛,濃眉斜長,小小一粒痣隱在眼角,跟夢里一模一樣。
口鼻都還掩住,所以話聲依舊悶悶:“阿蘿,明年我不會來了!
父親走的時候很是平靜,新任曹公端坐蕭索大殿上,佩劍在掌心硌出紅痕。
他是不是有機會,給她另一個回答了?
南子的眼睛亮起來,也終于燃了他的。
天地都為二人合攏,容不下其他。
他離開的時候沒有猶豫,倒是南子咬著唇喚住他,決心下定得這樣艱難:“小槿,要是你不能來,那我們一起盡量活久一點好么?”
那樣,我的心才有落腳的地方呢。
他笑起來,眼底兩條淺淺臥蠶,拍拍腰間慣佩長劍的位置——盡管現(xiàn)下空蕩蕩:“君子當(dāng)持劍,故解美人憂。”
可惜長發(fā)狼狽糾結(jié),束帶也不知去向,徒然惹來嘲笑一場,又羞又急跑掉,衫子寬大揚出成片梨白。
南子慢吞吞收拾書簡。鞋子是他走前幫著穿好的,細(xì)心的重新系好履帶,生怕一個走神就又跌跤。
只這一點,老長不大。只是他忘了,這樣的嬌生慣養(yǎng)肆無忌憚,又是誰忍讓出來的呢?
彎著眼睛也跑起來,風(fēng)灌出半身涼,歌聲也飄搖。
他承諾她那個晚上,經(jīng)不住阿蘿水磨功夫,燒著臉嗓音似蚊:“北有槿蘿,公子尋之,枝交纏兮,斷絕時日。北有槿蘿,公子思服,魚融水兮,不辨東西!
然后相互抱的更緊些,仿佛永不分開:“北有槿蘿,公子葦信,凰交頸兮,棱卻山夷。北有槿蘿,公子且欣,泥作人兮,難為離其。”
流云雖美,也沒人肯耐心留意來去。
像極了時光。
子見南子,論以詩經(jīng),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蹦献影菪,子惶恐,即辭。
又九年,曹伐宋,反為宋圍,晉不救,遂亡。曹公姬伯陽卒于陶丘城頭,年三十三。有宋將言,姬伯陽傷重,血流將盡,仍不倒,遍尋其劍。終得,持于手,口中喃喃狀似有語,未幾,垂首而逝。
景公默然,令人焚之,整個陶丘幾乎天也燒透,只剩一個愚蠢的軍事決定,口口相傳,千古笑柄。
消息傳至衛(wèi)國時,南子正半怨半嗔拍開丈夫的手,執(zhí)意自己束發(fā)。發(fā)帶有些舊了,邊角兒染上一絲黃,對著鏡子呆望片刻,笑容嬌俏如初嫁年少:“我想吃梨了!
衛(wèi)靈公連忙應(yīng):“好好,這就叫人備來!
他是忘了太子求見,已在大殿等到第三個時辰了。
史載南子惑靈公,逐太子,私通宋者,終為太子所殺。
短弩穿透馬車,也穿透她。漸漸眼前血紅一片,忽又變成漫天白。
是他。
長發(fā)狼狽糾結(jié),笑靨潤潤生暖:“君子當(dāng)持劍,故解美人憂。”
美人當(dāng)傾城。匍匐的,又豈止一個衛(wèi)國呢。
木槿不再,蔦蘿何存?
都枯去了罷。
那是曹滅第七個年頭。再二百二十八年,衛(wèi)亡于秦。
多少過往都堙沒。
唯有歷史一路向前,筆法粗糙,繾綣都畫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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