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石榴花

　　我就這樣看著宋子凡站在那里，偶爾揮動下胳膊，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我仰望著他，想喊他下來，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那是石榴花盛開的五月，微風一吹，飄散的石榴花瓣就落了滿地。他說他最喜歡這種白色的石榴花，我問他是不是因為白色象征著純潔，跟他很像，他說，不，因為它能止瀉。
　　我看到他盯著校園里的那顆石榴樹，安靜地笑了，繼而突然用手捂住腹部猛地蹲了下去——想必他的胃病又發(fā)作……
　　看他這樣我竟落下淚來，我一個大男生竟然會哭。而就在我的淚水落下的那一刻，他也從那里，直直的跳了下來。
　　我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嗓子中發(fā)出嗚咽的聲音，眼淚像是決了堤，肆無忌憚的流了出來。
　　我才想到，剛剛他的揮手不是打招呼，而是告別……

　　******
　　大一開學的第一天，他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原因很簡單——我第一個見到他。
　　“怎么子凡，剛開學就泡到妹子了？小樣不錯嘛。”我把手搭上他的肩膀，眼睛卻一直注視著剛跟他在一起的女孩，黑色長發(fā)，烏黑雙眸，腿又長又細又白。
　　宋子凡卻不領情，拍掉我的胳膊，自顧自地走著。
　　我繼續(xù)回頭張望著，卻又從那個女生的背影里看到了宋子凡的影子，我不是說他們很像，只是不知怎的，我腦子里一直有他的影子�！罢O宋子凡，你說怪不怪……”我再次伸手攬過他，卻抓了個空，“誒？人呢？”
　　不知什么時候，宋子凡已經(jīng)從我身邊消失掉了。

　　宋子凡長得眉清目秀，即使是在這個滿是漢子的理工科學校，也很招女孩子們的喜愛。我目睹過他的各種被告白現(xiàn)場：情書寫的文藝又肉麻的書信告白、小紙條約出來的私下告白、操場上跑步時的突擊告白，甚至還有沖進學校廣播室的大喇叭告白……但我看宋子凡倒是一點歡喜都沒表現(xiàn)出來，不過是面無表情冷冰冰的一張臉，然后再決絕的拒絕。當然，這樣的反應無疑會招致更多女生的投懷送抱。
　　他智商很高，情商嘛……其實也不低。跟他熟絡了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不是一個冷血的家伙，反倒有著非常細膩的內(nèi)心。總之就是覺得跟他一起走，踩死只螞蟻都是罪過。
　　“子凡，要不要去打籃球？”我通常一下課就邊在手指上轉(zhuǎn)球邊招呼他去操場。他并不會打球，卻還總是乖乖地跟我去籃球場。對于這一點其實我是存了私心的，因為即使是他只在場邊坐著，也會招來一幫女生，看那數(shù)量，恐怕是全校女生都來了吧？女生們的觀賽對于我們這幫打球的男生來說，可是不小的福利。我因此對子凡也有些許愧疚卻更多的是感激，但是學校里的其他男生卻不這么想，他們總是弄不明白自己的六塊腹肌怎么總也比不過子凡整天跟林黛玉一樣病怏怏的身子骨，他們對此既不甘又憤懣，但這嫉妒心理卻從來沒有被展露出來。要知道，男生們總是粗獷豪放的，一點點小阻礙是妨礙不了大家追求妹子的進程的。
　　這不，剛開學沒幾天就有些追宋子凡不成的妹子來追了我。我雖然覺得這事挺憋屈的，但說實話，有人追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甚至午飯的時候還會有人送來日本特色——便當。只是我在吃過一個女生親手包的飯團之后就毫不夸張的腹瀉了，我終于體會到了宋子凡鬧胃病時的痛苦。
　　“我犯胃病不腹瀉！”他瞪著我跟我辯論，只是我實在是無法從石榴花可以止瀉的陰影里走出來。
　　而他的報復也隨之而來了。
　　“姑娘，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
　　“姑娘，幫我看下這英語題是不是有問題？”
　　“姑娘，看看我新寫的文章，有沒有什么學術(shù)性錯誤？”
　　“姑娘，聽說咱學校南面的摩天輪今天開放，要不要一起？”
　　對，你沒聽錯，這些都是宋子凡說出來的話，說的時候還總是面帶微笑，虛假的笑容！關(guān)鍵是說話對象還都是向我表白的姑娘！向我！
　　我知道他中午其實約好跟朋友一起吃飯，知道他英語每次都可以幾乎考到滿分，知道他給每個姑娘看的其實都是同一篇文章，甚至知道他恐高！真不知道他坐摩天輪的時候敢不敢看外面。而我第二天居然就聽到有女生說：“宋子凡果然好浪漫，在摩天輪里的時候，我問他怎么不看看外面的風景，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說，我看你就夠了……”緊接著就是一片女生的羨慕聲。我知道如果這時候我沖上前去跟他說宋子凡只是恐高！那她們像刺一樣尖銳的目光估計都能把我戳成蜂窩煤！
　　在宋子凡成功的搶走我的第五個追求者并第二天就拋棄之后，我終于忍不住了�；厮奚嶂�，趁宿舍只有我們倆，我開始質(zhì)問他：“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哥們平時帶你不錯吧，你泡的妹子怎么全是哥這的？”誒？奇怪，我明明是想教訓這小子一番，怎么說出來的話，這么軟弱無力？
　　“你也看到了，我明明什么都沒做，她們就跟我跑了。說明她們本來就不知真心喜歡你的�！彼届o地回答著，也聽不出語氣。
　　“哦，那還真是謝謝您了……為了我的幸福英勇獻身……”說完這話我立馬就把頭埋胳膊里了。長這么大，打架吵架從沒輸過，就更別說最后還痛哭流涕地感謝起吵架的對象這回事了，估計傳出去都能上“譚紙亦”牌新聞了。
　　哦，想到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就是譚紙亦。但我這么久還沒爆出大名也是有原因的，因為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你們中的大多數(shù)絕對會在我名字之后接道：“揮間！”
　　但宋子凡并沒有這樣，所以我覺得他是特別的。

　　我們就這樣度過了兩年的大學時光，我早就把宋子凡當成了哥們兒，只是不知道他甚至有沒有把我當朋友。但是從他向我坦言自己的父母只會周游世界自己享樂而根本不管他死活這一點看，我們應該算是朋友了。而當我發(fā)表了我覺得有這樣一對父母也還不錯的言論后，他居然三天都沒理我。
　　大三，對于我和宋子凡來說不過是又一遍平淡大一，但是對于更多的大學生來說，這一年已經(jīng)意味著實習的開始了。課越來越少，周圍的人也越來越少。我去打聽他們都找到什么工作了，這一問不要緊，什么游戲制作，網(wǎng)絡后臺管理這些的都還算正常的，居然還有人當上了技工，我直接噴他：“那當初你咋不去藍翔呀！”，更神奇的是，還有人去做了保險，于是回學校后整天就圍著我們身邊轉(zhuǎn)悠，推銷保險，能把人煩死。
　　“譚紙亦，大家都去實習了，宿舍就剩咱倆住了�！彼巫臃灿幸惶煸谒奚岢灾B(yǎng)胃的蘋果對我說。
　　“哼，是呀，冷清死了�！蔽覠o聊到差點在他叫完我名字后主動加上“揮間”倆字，但恐怕這也緩解不了死氣沉沉的氛圍吧。
　　“我覺得挺好的，這樣�！彼故且荒槦o所謂，啊不，好像是還挺高興。
　　然而就因為這無聊、壓抑、死氣沉沉，我決定晚上帶宋子凡去酒吧玩玩。

　　其實我上了大學以后也不是常去酒吧，但偶爾去喝喝酒也倒還有幾個熟悉的酒吧�？紤]到宋子凡近乎仙者下凡般不沉迷與世俗的優(yōu)良性格，我選擇了一家比較安靜的酒吧。
　　酒吧里的燈光通常是陰暗紛亂的，但這家店卻僅僅是暗淡而并不迷亂。舞臺上彈著吉他唱歌的小哥通常也只會哼唱一些抒情的慢節(jié)奏藍調(diào)，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要了杯伏特加，“子凡，你喝什么？”
　　他還是那么的安靜，語氣中聽不出波瀾，“我不喝�！�
　　“什么？”由于他說話聲音太小，我提高了音調(diào)又問了一遍。
　　這回他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這才想起宋子凡這是第一次進酒吧，而且還想起來他的胃病不允許他喝酒。我瞬間覺得自己犯了個低級錯誤，“你不喜歡這？”
　　他卻淡淡地笑了笑。我從嘴型看出他輕吐出兩個字：“喜歡�！�
　　他喜歡我就高興。我接二連三的喝酒，慢慢的，酒勁些上來了。這時我覺得我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我看著宋子凡，向他訴說著單身的痛苦，卻突然感覺他的臉越來越大——他在向我靠近，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覺得嘴上一熱，緊接著，便是柔軟濕潤的感覺——他居然吻了我。
　　而且，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回吻他。

　　等我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了。我敲了敲疼痛的腦袋，又看了看屋外刺眼的陽光，打算再睡會。
　　“你下午還有課，起來吧。”宋子凡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
　　我驚得猛的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
　　“�。∥易蛱臁本湍敲匆凰查g，我想起了昨天的場景。
　　“你昨天喝醉了，我送你回來的�！彼穆曇暨�是那么波瀾不驚卻好聽的要命。
　　我想問昨天的那個吻，卻還是搖搖頭算了。那只是作為朋友的安慰吧，特別是在我哭訴沒女朋友的時候。
　　我發(fā)現(xiàn)宋子凡在盯著我看，等我也看向他時，他急忙的轉(zhuǎn)過頭去。但我還是瞥到了他嘴角上的那抹淡淡的微笑。我突然覺得他笑起來很好看，但在下一秒就迅速否決了自己的這種想法。
　　我現(xiàn)在還沒有察覺，事情，正向著另一個方向發(fā)展。

　　下午，我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出現(xiàn)在教室，卻發(fā)現(xiàn)大家的目光齊刷刷的向我投來。
　　“嘿，至于么……”我笑著抓了抓腦袋，“不就是中午起床沒梳頭么，別看了別看了�！�
　　可是我發(fā)現(xiàn)大家的目光反而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尖銳，每個人還露出厭惡的表情。緊接著，我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
　　“他昨天真的在酒吧跟宋子凡接吻？”
　　“不會吧，我覺得他性取向應該正常呀！”
　　“可是有人親眼看見的。”
　　“是么？有照片嗎？快給我看看……”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倏地一聲巨響，是玻璃破碎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宋子凡站在不遠處正低著頭呆呆地看著摔碎了的玻璃杯，同時，他也承受著大家嫌棄且鄙夷的目光。

　　我本身并不排斥同性戀，但要真放在自己身上，還是一時接受不了。
　　沒事閑的的時候我在大腦里空想了一下，要是真問我是不是喜歡宋子凡，我該怎么回答呢？
　　我不想否定，但果然，我更不想承認。

　　“誒，子凡�！彪娫捓�，我另一個哥們兒打電話過來，“你不會，真跟宋子凡……”
　　“滾蛋，”我嬉笑的罵過去，“爺喜歡女人！”
　　這件事在學校傳的沸沸揚揚，但我相信兄弟就是兄弟。而且謠言這種東西總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消自滅的。不是有句話說得好，時間是把殺豬刀！這里的謠言，就是頭豬！
　　但是我卻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這并不是謠言。
　　“那就行，”電話另一頭的聲音繼續(xù)響起，“今兒哥們想聚聚，老地方？”
　　“行呀！”我爽快地應下來，但又突然想到老地方也是個酒吧，宋子凡雖然上次說喜歡，但應該也不是真心的吧，況且對于他的胃病來說，酒是禁忌，人一多到時候再一起哄，保不齊要逼他喝酒，“就別讓宋子凡去了……”
　　人，尤其是男人，總是愛面子。但是就因為這不值錢的面子，我放棄的更多，比如，宋子凡的自尊。
　　我為了不讓別人說我細心的像個姑娘，我為了我的面子，接著說，“我可不想再有什么緋聞出來，還跟一男的！要不要這么惡心！我跟你說，那天要不是他突然親我……”我嘲諷地說著，同時在電腦椅上轉(zhuǎn)著圈——
　　——我看到宋子凡站在門口。
　　我頓時啞了嗓子，電話里傳來“喂，喂……”的聲音，接著是掛電話的“嘟，嘟……”聲，我跟宋子凡就這樣對視著，我看到他眸子中流露出來的失望、絕望，還有悲痛欲絕。
　　我這才意識到，我放棄的更多，失去的就更多。

　　******
　　當我看見宋子凡站上宿舍的陽臺時，我也體會到了悲痛欲絕時心如絞痛的滋味。
　　我就這么看著他跳了下來，沒有一點猶豫。
　　等他身邊迅速圍滿了人，我才瘋了一般的擠了進去，跪到他身邊。我仿佛看到他的心臟還在跳動，仿佛看到他在沖我微笑。
　　我又想到了石榴樹下他稍稍抬著頭仰視著我時的情形，他的聲音像溪流一樣，“我喜歡白色的石榴花要勝過紅色的石榴花，因為我怎么都想不到白色的花，竟會結(jié)出紅色的果實，很神奇，不是嗎？”我那時只是覺得他笑得很甜。他繼續(xù)說：“你可能會覺得我幼稚吧。我小時候很喜歡吃石榴，但現(xiàn)在不吃了。我的胃可能已經(jīng)抗拒這種食物了吧。所以我就更加喜歡它的花朵，你說奇不奇怪，人總是得不到什么，才更珍惜什么……”
　　“宋子凡！”我看著他癱軟在地上的身子終于大叫了出來，“你他媽給我醒過來！”
　　我抱起他的上身不住的流眼淚，我甚至想把我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在他身上。我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對我的重要性，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離不開他……
　　救護人員把他臺上救護車時，我還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世界像是坍塌了一樣，失去了所有的事物，沒了顏色。
　　我再也看不到他明目張膽地搶向我告白的女生，再也看不到他每天啃蘋果的樣子，再也看不到他難得一見卻沁人心脾的笑容，再也看不見他吻我時緊閉的雙眸……
　　我錯過了太多，這次我絕不會再錯過。我一下跳上了救護車，他的最后一程，必須有我！
　　車子開動，我卻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哭聲，我像是想把自己的罪過都用哭聲表達出來，告訴全世界人我對不起他。
　　“行了你！”旁邊的小護士沖我吼過來，“人還沒死呢！別打擾我們工作！”

　　一周后。
　　我在病房里陪著已經(jīng)能坐起來的宋子凡，給他削著他每日必吃的蘋果。
　　“宋子凡，你說你當時怎么就那么毅然決然的想要自殺？”我看到他沒事，愧疚就自動轉(zhuǎn)變成了憤懣，我不能原諒他這種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那哪叫自殺呀！”一旁的護士插嘴道，“不是一失足掉下來的嗎？我可沒見過自殺選從二樓往下跳的！”
　　宋子凡接過我削好的蘋果，還是用著他那一貫的泰然自若的語氣回答道：“我恐高……”

　　“紙亦，我買過保險了�！背鲈耗翘�，宋子凡拉著我的手說，“要是哪天我的胃病惡化成胃癌，我就不治了……”
　　“怎么突然這么說？”我急了，難道他就這么想死？
　　宋子凡卻笑笑，“我以前是這么想的，但是現(xiàn)在不會了。你相信么，我在昏迷的時候，聽到了你的哭聲。那一刻，我心里就只想著一件事，我要活下去�！�
　　我伸手摟過他，緊緊地把他貼在胸前，鄭重其事地咬出幾個字：“你不光要活著，還要給我好好活著。不管怎樣，我都陪著你�！�
　　“哦，對了�！彼麖奈倚厍疤匠鲱^來，“那個保險還多虧了咱們學校那個實習生呢……”
　　“子凡，閉嘴！”不等他說完，我就憤憤地又把他的腦袋壓了回去，咬牙切齒的威脅他，“你再提保險試試……”
　　我們坐上車的時候，宋子凡把腦袋靠到了我的肩上，“我聽到你說的那些話的時候，還以為你真的那樣想我……”
　　我吻了他的額頭，“怎么會�！蔽也幌雽ξ夷翘旆赶碌倪^錯再做什么解釋，因為我相信他，并且確信他此時也同樣地相信我。這便足以。
　　我想告訴他，他對于我而言就像他鐘愛的白石榴花之于他一樣，只是我并不是因為得不到才更加珍惜他，而是在我即將失去他的時候，才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彌足珍貴。
　　記得電影《搜索》中有這樣兩句臺詞：
　　“你什么時候愛上她的？”
　　“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見不到她的時候�！�
　　好在我還能見到你，好在我還能擁有你。
　　“紙亦，我們?nèi)タ词窕ê貌缓��！彼ь^眼巴巴地望著我。
　　我再一次把他抱住，想再也不放手，“只要你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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