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看見韋小寶的那件黝黑的寶衣，
　　阿九覺得，她可能再也不會記掛起袁承志這個人了。

　　阿九小的時候，喜歡坐在階石上，看天。
　　天上有時候會出現(xiàn)云彩，
　　云的后面住著阿九篤信的神明。
　　她以為，也許在某些時候，神明會偷偷的扒開云朵，看一看人間。幸運(yùn)的話，還會瞥到自己呢。會是自己的背影嗎？如果那樣的話，要很快地回頭看才行。

　　阿九曾問過身邊的程青竹，神是什么樣子的。
　　程青竹說，就像太祖、成祖皇帝那般模樣。
　　阿九大喜，因?yàn)樗偸锹犓富食绲澔实壅f，眼下的大明并不太平，外有后金虎視眈眈，內(nèi)有流寇四起，自己要做一位像太祖、成祖那樣的皇帝，中興大明。
　　阿九也相信，大明朝會在自己父親的統(tǒng)治下風(fēng)調(diào)雨順。

　　阿九第一次離開皇宮的時候，是在崇禎殺袁崇煥不久之后。
　　在皇宮里，很多人都說袁崇煥通敵賣國，死有余辜。阿九也對此堅信不疑。
　　甚至有時候，她想在朝堂上大聲為崇禎喝彩。
　　那時阿九覺得，出賣國家，讓父親做不成太祖、成祖皇帝那樣的人是罪無可恕的。

　　可當(dāng)阿九長大以后，出了皇宮，離了京城，看見的卻是一個與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大明江山。那些在路邊，在荒野，伏在死去親人上哭泣的人，沒有像自己那樣虔誠的想象崇禎皇帝會像天上太祖、成祖皇帝那樣成功，而是總用一種憤恨的眼神看著天，恨不得自己馬上換個主子似的，

　　當(dāng)阿九把在民間所見所聞告訴崇禎時，崇禎耳中充斥的，卻都是曹化淳等人的謊言。最后的結(jié)果是崇禎擺出一副氣憤的樣子，等那些權(quán)臣以公主年幼，愛國心切等理由給崇禎搭建一個隱形的臺階。然后順著臺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阿九想找一個可以支持自己的人，可環(huán)視滿朝唯唯諾諾的文武，她竟然想起了一個叫袁崇煥的人。
　　阿九回去后問身邊乞丐裝扮的程青竹，袁崇煥為什么會死。畢恭畢敬的程青竹臉上呈現(xiàn)的，卻是有著難言之隱的痛苦。阿九覺得，程青竹大概是不敢說出崇禎錯殺袁崇煥的事實(shí)。她突然有點(diǎn)可憐程青竹。

　　相比廟堂之上的言行虛假，阿九更喜歡在江湖之遠(yuǎn)與七省豪杰相處的真實(shí)存在。
　　她看出這些人有真實(shí)的討厭，真實(shí)的喜歡，就算偶爾使個小伎倆，跟朝內(nèi)的人一比，也是真實(shí)的相形見絀。阿九甚至覺得，所有真實(shí)的東西，哪怕是丑陋的，卻也可以打動人。

　　當(dāng)褚紅柳的那一掌向阿九劈去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可能就要這樣死了。不過阿九并不后悔，她覺得，相比被自己父親殺死的那些人，沒有網(wǎng)羅編織的罪名，自己的死法是最直接最簡單的了。

　　阿九最終沒有死在褚紅柳的掌下，因?yàn)椴唏R相救的袁承志。
　　在一個長相不算俊朗，黝黑的袁承志的懷里，阿九看見袁承志嘴角的微笑，覺得很親切。

　　阿九知道袁承志是袁崇煥的兒子，是在泰山大會上。
　　當(dāng)大家一起山呼海嘯，高舉義旗的時候。阿九與袁承志四目相接，從袁承志驚訝又柔軟的眼神中，她看到的不是什么武功蓋世的七省盟主，而是一位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弱冠少年，阿九想，如果可以的話，她能和這個人一起躲在什么地方，卸下身上所有的包袱，過些最平淡的日子，也就足夠了。

　　其實(shí)袁承志一家人被崇禎殺死之后，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華山度過的。
　　他一直以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便是自己身邊的夏青青了。
　　他也想過，等殺了崇禎，報了家仇，再遵循青青母親的遺言，和青青一起隱居，然后每逢八月十五，帶著青青去華山與師父團(tuán)聚，一家人在山頂賞月，這樣人生的也就很圓滿了。
　　只是當(dāng)他遇見了阿九，這樣的圓滿竟有了一絲裂痕。

　　阿九有不甘，因?yàn)樗氲搅嗽兄灸菐腿说淖罱K目的就是闖進(jìn)自己的家，殺了自己的父親。
　　她想不顧一切的奔到袁承志面前，可是袁承志身邊的位置是夏青青的；
　　她還想縮到一角，遙寄心香一束，才發(fā)現(xiàn)，前面已經(jīng)有一個叫焦宛兒的姑娘日夜在窗前深思著。
　　阿九突然發(fā)現(xiàn)，不論是高揚(yáng)抑或卑微，她竟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阿九在寧壽宮的床前擺了一幅袁承志的畫像，
　　畫中的袁承志腰懸金蛇劍，卻是一副秀氣俊朗的書生樣。濃眉大眼，面帶微笑。
　　阿九盯著畫像，說了很多十六、七歲少女才會說的情話。
　　她覺得，即使得不到袁承志，有這樣一個畫像在床前陪伴，聽自己訴說相思之苦，也不算太差吧。
　　只是阿九沒有想到，此刻躲在自己房間屏風(fēng)后面的，是那個同樣也止步畏前的袁承志。

　　躺在床上，袁承志拉著阿九的手，倆人互訴衷腸。
　　阿九才明白，沒有了國仇家恨，他們之間是如此的自然。
　　她甚至相信，袁承志為了她，她為了袁承志扔，掉那些道貌岸然的正義枷鎖，倆人一起歸隱，做個農(nóng)夫、樵夫什么的也可以成真。
　　她同時還希望，在袁承志心里，被道義、仇恨所層層掩蓋的，就是自己的位置。
　　即便她知道，袁承志此時的情話，更像是一時的勇氣。面對黎明，面對青青，面對父仇，稍縱即逝。

　　在等待袁承志的那段日子里，
　　阿九依舊喜歡看天，
　　西藏的天空比北京的藍(lán)很多，
　　偶爾還會出現(xiàn)幾只鷹在盤旋。
　　有的時候阿九會想起在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自己的左臂隨著風(fēng)云飄搖的大明江山，一同被父親斬斷；想起了父親在煤山的那顆樹下吊死的情景；想起了袁承志在華山臨別時深情的眼神。她希望袁承志是個能掙脫世俗枷鎖的人，什么都不管，回來找她，替她報仇,然后一起隱居。雖然阿九知道自己不是個可以掙脫枷鎖的人。

　　很多年以后，阿九收了三個徒弟，最小的那個叫韋小寶，
　　韋小寶很會哄阿九開心，他不知道阿九的故事，卻也能懂阿九的很多心思。偶爾還會給阿九講一些故事。講到自己的人生終極理想回到揚(yáng)州開他十家八家麗春院時，兩個人都不禁笑了起來。阿九通過韋小寶一臉標(biāo)準(zhǔn)的市井小人得意的表情，好像可以看到，韋小寶戴著墨鏡，叼著煙斗，簇?fù)碇蝗杭伺�，站在門口拉客的情景。

　　阿九有的時候很感激眼前的韋小寶，不僅是因?yàn)榫冗^自己，還因?yàn)樵陧f小寶的間接幫助下，自己報了大仇。逼死自己父親的李自成死了，機(jī)關(guān)算盡的吳三桂也被康熙殺了，
　　她也想再進(jìn)一步，殺了康熙皇帝，奪回明朝的江山。
　　只是當(dāng)她見過很多人酒足飯飽后的那種滿足感，又打消了念頭。
　　她突然明白當(dāng)年程青竹的難言之苦其實(shí)就是想告訴自己，袁崇煥的死，不是因?yàn)樗娴挠凶锘蛘邿o罪，而是父親崇禎太想守住自己的江山不得已的手段罷了。只是這種手段不太明智。而康熙小皇帝的手段是高明的，因?yàn)樗�，跟隨著自己祖先一起事的那些人，最原始的愿望，都只是為了讓自己餓不死而已。這是最質(zhì)樸的，卻也是好多帝王都很難做到的事情。

　　告別的時候，韋小寶提及武功天下第一。
　　這讓阿九想起了袁承志，想起了自己在苦寒藏地白白等候的十年光陰。
　　她才感覺到，原來連父仇國恨都可以釋懷的自己，過了二十多年，心中的那口古老水井，還是會為袁承志皺起波紋。她覺得，自己雖然出家做了尼姑，以后的日子里也仍可以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軟弱，可是在四下無人的夜里，明亮的月光依舊會照到袁承志這本難念的經(jīng)。
　　不過阿九并不怨恨失信的袁承志，因?yàn)樗靼�，面對滿載道義與責(zé)任的這條生命大河，倆人都曾看到了河對岸的彼此，誰都有過渡河的沖動，卻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