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fā)生在維洛那名城
　　有兩家門第相當?shù)木拮?br>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爭
　　鮮血把市民的白手污瀆
　　是命運注定這兩家仇敵
　　生下了一雙不幸的戀人
　　他們的悲慘凄涼的殞滅
　　和解了他們交惡的尊親
　　這一段生生死死的戀愛
　　還有那兩家父母的嫌隙
　　把一對多情的兒女殺害
　　演成了今天這一本戲劇”

　　鍋里的肉湯再度沸騰起來。紫苑放下書本，走過去關(guān)掉電熱爐。
　　從垃圾堆撿回來的電子鐘勉強還能運轉(zhuǎn)，正顯示著夜里9點。漂浮著零星可見的肉末的湯已經(jīng)煮了第三回，有點發(fā)霉的面包吸收了水分軟下去，整個地下室安靜得仿佛能聽見風在外面呼嘯的聲音。
　　月夜跳上飯桌來，想要去吃掉落下來的面包碎屑�？粗缘媒蚪蛴形兜臉幼�，紫苑感覺嘴巴里都產(chǎn)生了酸味，像有什么在胃袋拼命翻騰。
　　可是他得等，因為老鼠還是沒有回來。
　　遠遠看著冒著泡的肉湯，紫苑努力咽下一口口水，回到座位上。哈姆雷特在他正在閱讀的那本書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克拉巴特乖乖地趴在一旁。
　　“還想繼續(xù)聽這本書的故事嗎？”
　　紫苑問道。他覺得小老鼠們好像點了點頭。
　　“那我接著念好了。”
　　他把書翻轉(zhuǎn)過來，擱在腿上，用手指著漢字，一點點念了下去。
　　“羅密歐：我實在不能跳。你們都有輕快的舞鞋；我只有一個鉛一樣重的靈魂，把我的身體緊緊地釘在地上，使我的腳步不能移動。
　　“茂丘西奧：你是一個戀人，你就借著丘比特的翅膀，高高地飛起來吧。
　　“羅密歐：他的羽鏃已經(jīng)穿透我的胸膛，我不能借著他的羽翼高翔；他束縛住了我整個的靈魂，愛的重擔壓得我向下墜沉，跳不出煩惱去。
　　“茂丘西奧：愛是一件溫柔的東西，要是你拖著它一起沉下去，那未免太難為它了。
　　“羅密歐：愛是溫柔的嗎？它是太粗暴、太專橫、太野蠻了；它像荊棘一樣刺人。”
　　空曠得能聽得見回音的房間里，紫苑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他的雙眼緊緊盯著文字；他的手指時不時翻動一下書頁，或是掃去紙張上陳年的灰塵；他的嘴唇蠕動著，反復無聲地念出某些字句。

　　打斷紫苑閱讀的，是突然跳到書頁上的月夜。
　　“！”
　　紫苑這才從入迷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他抬起頭張望了一下時間，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竟然已經(jīng)十點了。欠身去摸摸盛放肉湯的鍋，早就沒了溫熱。星星點點的油漂浮在湯面上。
　　傍晚，老鼠出門演出的時候，還囑咐紫苑將晚飯準備好，他大約八點就會回來。老鼠從來不說自己無法確定的事情，此前演出也總會按時到家，毫無征兆地遲到兩個小時，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
　　紫苑撫平床單上的褶皺，覺得心里有一小塊縮緊了。
　　雖然老鼠很強，但這里畢竟是西區(qū)，還已經(jīng)是深夜了，會不會出什么事了……
　　紫苑連書帶月夜一齊放回餐桌，穿上靴子，仔細系好鞋帶，把外套的紐扣直扣到領(lǐng)口。哈姆雷特繞在他的腳邊“吱吱”地叫，被迫逃開他邁出的步伐。少年拉開地下室的門，一陣涼風長驅(qū)直入，翻亂書頁。沿著臺階向上看，他呆呆地凝望那輪明亮的圓月，返身走回床前，掀開枕頭，下面放著一把短刀，刀柄上刻著奇妙的花紋。
　　紫苑小心翼翼地把刀藏在外套里，保證掀開下擺就能拿出來。

　　深夜時段，西區(qū)就像被死亡籠罩的荒野，鮮有生氣。紫苑走在印象中通往劇場的路上，月亮在云層中若隱若現(xiàn)，照亮地面上的石塊砂礫。他緊緊捂住腹部，刀柄硌著肚子的疼痛感令他稍微感到安心。周圍太安靜了，寂靜得簡直讓他產(chǎn)生了耳鳴。
　　“咔�！�
　　紫苑不小心踢飛了一顆石頭。就像在深淵里投入一滴水，水面晃了晃，又恢復平靜。
　　借著月光向前走，紫苑回想著剛才正讀到高潮部分的那本書，突然興起，把自己喜歡的句子念了出來。腹部的疼痛配上喃喃自語，暫時奪去他對于黑暗的注意力。
　　那本書講述著古老的傳奇，一見傾心的戀人竟然分屬世代為敵的家族，大段抒情令人的心也變得浪漫起來。雖然不曾有戀愛經(jīng)歷，紫苑卻對這個故事相當著迷。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突發(fā)的愛情吸引，還是傾心于復仇與殉情的橋段。
　　他模仿著想象中、在劇院演出時拿腔拿調(diào)的聲音：

　　“朦朧的夜色可以替我遮過他們的眼睛。只要你愛我，就讓他們瞧見我吧；與其因為得不到你的愛情而在這世上捱命，還不如在仇人的刀劍下喪生！愛情慫恿我探聽出這一個地方；它替我出主意，我借給它眼睛。我不會操舟駕舵，可是倘使你在遼遠、遼遠的海濱，我也會冒著風波尋訪你這顆珍——”

　　聲音戛然而止，最后一個字被硬生生地吞下去。圓月藏進云層里，紫苑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么，又好像看到了什么。
　　伴隨著低沉的吼叫聲，黑暗中亮起一對渾濁的紅色。
　　是狼！

　　腦海中浮現(xiàn)這個詞的同時，紫苑感到身上一重，血腥與腐臭的味道沖鼻而來。從陰影里躥出來的狼將他撲倒在地，前爪緊緊按住他的脖子，尖銳的后爪刺破褲腿。紫苑只感覺一陣令人麻痹的疼痛從神經(jīng)一路傳向大腦，連高喊救命的時間都沒有，他急忙去摸外套的下擺，慌亂之中手指不聽使喚。狼張開嘴巴越湊越近，腥咸的口水滴到臉上。
　　這只野獸似乎是餓得太慌，力氣出奇的大。紫苑奮力低頭避免大動脈直接暴露，兩手瘋狂摸索著刀柄。握住被體溫溫暖的金屬柄，他用力將刀抽出，正想戳進狼的肚子，沒想到右腿的疼痛突然襲來，讓他慢了一秒。
　　就在這一秒，一把反射著銀光的刀從旁邊徑直飛來，正中野獸的側(cè)肋。

　　“嗷——”
　　野獸的哀嚎劃破夜空。

　　狼的動作立時遲鈍下來。紫苑感到身上一輕，強忍疼痛咬牙朝反方向滾過去，撞在什么東西上停下，好歹與對手拉開了距離。
　　撕裂般的疼痛貫通全身，帶來尖銳耳鳴。紫苑趴在原地深深呼吸，握著短刀的手指還在顫抖。劇痛與興奮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像是慢鏡頭放映，比起視覺，其他的感官反而更加靈敏。

　　他感到有一雙手把他從地上拖起來，放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熟悉的可靠的手為他撥攏額前凌亂的銀白頭發(fā)，溫度比自己更高的指尖按在脖子像蛇一般的猩紅印記上。呼出熱氣的嘴唇靠近他的耳朵，在耳廓上輕輕一吻，引起一陣輕癢。
　　接下來，他聽到一個像是在歌詠神明的、清澈而神圣的聲音悠然響起。

　　“你要是真的愛我，就請你誠意告訴我；你要是嫌我太容易降心相從，我也會堆起怒容，裝出倔強的神氣，拒絕你的好意，好讓你向我婉轉(zhuǎn)求情，否則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拒絕你的。我的王子殿下，我真的太癡心了，所以也許你會覺得我的舉動有點輕浮；可是相信我，朋友，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忠心遠勝過那些善于矜持作態(tài)的人——”

　　朗誦過后，他感到那人在他的耳邊輕輕吹氣，發(fā)出嘲諷的輕笑，然后移開了身體，輕輕從他的手中取走緊握的短刀。

　　紫苑臥倒在地上。

　　傾斜而模糊的視野里，身著灰衣、幾乎融入夜色中的那個人開始與狼搏斗。他的動作輕盈矯捷，三兩下便將本以受傷、行動遲緩的野獸打倒在地，短刀深深沒入它的喉管。巨大的獸類在他的手下就像寵物一般，狼虛弱地抽搐著，不久便動彈不得。
　　滿月從云層后露出臉來，月光在他深灰的長發(fā)上鍍了一層鐵藍。紫苑看他利落地將長發(fā)扎在頭頂，朝自己轉(zhuǎn)過臉來，灰眸閃過一絲威脅，嘴角銜著諷刺的微笑。
　　“老鼠……”紫苑嘗試喚他，嗓音驚人的嘶啞。

　　“我最親愛的王子殿下，憑著這一輪皎潔的月亮，它的銀光涂染著這些果樹的梢端，我發(fā)誓，從今往后不論您遭遇到再多的困難，我也不會出手相助！”

　　“老鼠……”

　　紫苑只能聽憑老鼠明目張膽的嘲諷。他雙手撐住地面，好不容易將自己推起來，包裹右腿的褲子被血浸滿，慢慢坐直的他感到頭頂一陣眩暈。

　　又給老鼠添了不必要的麻煩，對吧。

　　“原來你從一開始就在看？”

　　“——是��！我對王子殿下癡情的朗誦而傾倒，一時間竟然忘記上前救您�！�

　　“……只是因為你回來得太遲，我很擔心。”

　　“王子殿下，屬下尚且有能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倒是您，深夜單獨出門很危險吶，沒有了王子殿下，您讓屬下如何自處呢？”

　　浸潤在月光下、雙眸閃閃發(fā)光、使用著伊夫聲線的老鼠非常吸引人。盡管被老鼠尖銳地諷刺著，心一陣陣抽痛，紫苑也無法將視線從他的身上移開。注意到紫苑目光，老鼠“嘖”了一聲，這才卸下臉上冷淡的武裝。
　　他朝紫苑走過來，伸出一只手。
　　牢牢握住這只手時，紫苑暗下決心要毫無紕漏地站起身來。他向肺中吸足空氣，控制著頭暈目眩的無力感，用左腿支撐著站起來�？墒鞘а^多使他全身癱軟，驟然落進了老鼠的懷中。

　　“所以說你以后能不能有一點危機感，不要毫無防備地隨便出門——喂，喂！紫苑，你怎么了？”
　　這才在黑暗中發(fā)現(xiàn)紫苑的不自然，老鼠輕輕搖晃著他，疑慮地上下摸索檢查著紫苑的身體。
　　“喂，紫苑！你受傷了？”
　　老鼠終于發(fā)覺紫苑的右側(cè)褲腿被血浸泡得又濕又軟。他連忙將紫苑放在地上，用短刀劃破褲腿，濕滑的血液阻礙著視覺，借助月光，老鼠勉強確定了傷口的位置。
　　“可惡，這都快傷到大動脈了。紫苑，喂，振作點，別睡過去�！�
　　老鼠將傷口附近的布料全部剪開，從衣服上扯下一塊布，扎緊傷口上方的大動脈。他焦慮地觀察著血流的情況，伸手用力拍了拍紫苑的臉。
　　“喂，別睡，跟我說話�！�
　　從紫苑的角度望過去，用月光鍍上一層光環(huán)的老鼠美麗得不可方物。眼下，他正緊皺眉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傷口，側(cè)面的輪廓異常優(yōu)美。

　　“那……老鼠也讀過《羅密歐與朱麗葉》？喜歡這本書嗎？”
　　似乎確認流血開始減緩，老鼠站起身來，一片陰影就這樣落在紫苑的身上。他看著面部表情依然嚴肅的老鼠將短刀收好，扔開血跡斑斑的碎布，把外套脫下來。
　　“當然讀過，我曾經(jīng)在劇場多次飾演過朱麗葉。不過坦白地說，我真是相當討厭這個故事�！�
　　“……為什么？”

　　紫苑緊緊盯住老鼠，心中有些失落。而老鼠用外套裹住他，一把將他從地上撈起來，抱在懷中。
　　“命中注定的愛人最終因為誤會雙雙殉情，我可看不慣。如果是我，肯定不會因為戀人死掉就拿命相隨，至少應(yīng)該為她復仇，然后抱著這份無法拯救她的痛苦，一直活下去�；畹帽热魏稳硕家L久。”

　　“還真是老鼠版的Happy Ending呢。”

　　紫苑輕聲說著，覺得缺水，喉嚨里泛出血腥的味道。

　　這時，老鼠正抱著他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不過這種浪漫故事肯定不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王子殿下，愿神保佑愛情與幸福都是屬于您的�！�

　　走路時輕微的搖晃感。

　　“那可是……我喜歡老鼠……比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要喜歡老鼠……為什么這不能算是老鼠的浪漫故事呢？”
　　暈眩的大腦已經(jīng)無法組織富有邏輯的語句，紫苑把頭湊近老鼠的脖子，那里是溫暖的。他能感覺到老鼠的呼吸明顯一滯。
　　“你這家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能若無其事地說出讓人雞皮疙瘩掉一地的話難道才是你的專長嗎？”

　　老鼠的懷抱，雖然顛簸，但是很溫暖。

　　“我在說今天晚上，傷員要一個人睡在床上，避免某人在睡夢中把他踢下去�！�

　　“……是，是，我的王子殿下。”

　　“……親愛的朱麗葉，你為什么仍然這樣美麗？難道那虛無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個多情種子，所以把你藏匿在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婦嗎？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我要永遠陪伴著你，再不離開這漫漫長夜的幽宮；我要留在這兒，跟你的侍婢，那些蛆蟲們在一起；�。∥乙谶@兒永久安息下來，從我這燕園人世的凡軀上掙脫噩運的束縛！……”

　　突然覺得曾經(jīng)閱讀過的浪漫的話語，與此時可以觸摸的現(xiàn)實相比，變得索然無味。

　　只要能夠和你在一起，老鼠。

　　只要能夠和你一起活著回到我們的地下室。

　　只要能夠和你一起活著……即使之后不再相見。

　　安心地閉上眼睛，紫苑向月亮虔誠地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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