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屋頂上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望著遠(yuǎn)處碩大的滿月。冷冷的月色之輝投在地上，拉下暗而龐大的影子。月離地面很近，連月上的溝壑都清晰可見。
　　月。原來并不是那么光滑啊。屋頂上的瘦小身影心中暗想。她目光向遙遠(yuǎn)的后宮之處眺望，目光所及之處，燈火闌珊。
　　已是中秋了。
　　不知為何，身影忽然升騰起一陣失落。明黃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顯得是迷離的顏色。女孩淡淡笑，從懷中掏出支笛子，細(xì)細(xì)端詳。
　　笛不知是什么材料打造的，如玉般溫潤，卻沒有玉的冰冷。她把笛子湊近唇邊，不知應(yīng)吹奏些什么。細(xì)細(xì)想來，月圓之夜竟是百感交集。
　　四處懸掛的高大燈籠散發(fā)出與月不同的喜慶氣息，巨大的喜子隨著風(fēng)四處擺動。垂下明黃的流蘇。遠(yuǎn)處的席間不時發(fā)出陣陣笑聲，越發(fā)襯得太和殿前的冷清。
　　屋上女孩厭惡的皺眉，輕盈的躍下屋頂。
　　讓她意外的是，身旁早已有人弓身相候。
　　那個人見是她，生分的先行一禮。然后必恭必敬的問道“此良辰美景，公主也來賞月？”
　　“江亂……”仿佛要說什么，女孩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叫他的名字。那人一愣，面色已不如剛才那般。女孩只是輕輕兩字，自嘲一笑，對他道“我哪有大人這般雅興，不過是來懷舊而已。況且……”言至此處，她忽然一頓，語氣中剛剛收起的嘲弄分毫畢現(xiàn)“這偌大紫禁城，已經(jīng)不屬于我們大明了。”
　　那人臉色剛剛歸于平常，聽她如此挑明，面上有些須掛不住，沒再說話。
　　半晌，女孩抬頭看了看正中的月，已是子時。她微微欠身，低聲道“告辭。”
　　江亂沉默了一瞬，用同樣的聲音對女孩道“歡迎回來�！�
　　剛剛邁出大門的腳就那樣定住。

　　那一夜，未入睡的京城上空傳來悠揚(yáng)的笛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凄涼。一架從宮中出來的轎子頓在未完全靜下的街上，轎中人半撩起簾，望著天空，久久無語。

　　燭光。偌大的房間之中滿是燭光。
　　映著凌厲的劍影。
　　男孩一曲舞畢，側(cè)頭看旁邊的瘦弱女孩“看到他了？”
　　“啊�！彼坪踉谒妓餍┦裁�，女孩有些許驚訝“看到了�！�
　　只是打了個簡單的照面而已。
　　看不到相識，看不到相知，只是如同兩個陌生人般，嘲諷的寒暄了兩句。
　　男孩低頭，不想看到身旁之人臉上返起的陣陣失落。長劍失手掉落，反出的光刺痛旁人的眼。
　　若是沒有記錯，滿清主宰天下已經(jīng)十?dāng)?shù)年了。
　　景山上的君王長衣，早已腐爛。那聲嘆息，是比滿清更久遠(yuǎn)的記憶。
　　一路上砍殺了無數(shù)公主皇子、后宮嬪妃、內(nèi)侍陪讀，令皇后自盡，自己卻孤獨在景山頂端。留給世人的最后影子，帶著帝國覆亡的惆悵。
　　廝殺之聲，四處噴灑的血液，恍如昨天。
　　女孩大汗淋漓的從夢中驚醒，努力驅(qū)散沉睡十?dāng)?shù)年的記憶。大口喘著粗氣，對聞聲而入的男孩笑道“楚昂……我沒事，你回去吧。”
　　彼此都明了，對方，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幔帳輕柔的垂下，女孩顫抖的拔出藏在枕下的匕首。映著月的寒光。一瞬后再無睡意，起身憑窗而立。晨曦還沒有完全籠罩，撒出青色的邊緣。
　　遠(yuǎn)處的紫禁城在光芒之下顯得無比莊嚴(yán)肅穆。一頂轎子從遠(yuǎn)處走來，步子叩在青石板的路上，發(fā)出奇特的嗒嗒聲。
　　心沒來由的一緊。
　　門被推開，男孩立在那，有些驚愕的看著憑窗而立的她。女孩低喚一聲楚昂，算是招呼。
　　楚昂神色有些黯淡的道“他來了�！�
　　“是。”似乎只是隨意的應(yīng)，女孩沒有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楚昂，我們認(rèn)識多久了？”
　　被喚做楚昂的男孩側(cè)頭沉思“不記得了，已經(jīng)很久了。”
　　的確，已經(jīng)很久了。從最初的玩笑相對，到今日的生死相托，已經(jīng)十?dāng)?shù)年了。
　　“楚昂�！闭诎l(fā)呆的女孩忽然抬起頭“請相信我�！�
　　相信我已然忘卻他當(dāng)日的背叛，相信我與他早已能坦然相對。
　　相信我……

　　“公主。”江亂見到她仍是弓身行禮“恕在下冒昧來見�！�
　　“不�！迸u頭“我早已不是公主，江亂。我們早已劃清了界限。你是當(dāng)朝一品大員，而我……不過是一個到處被人追殺的前朝公主而已�！�
　　江亂低著頭，不置一辭，卻帶著微笑聽身邊的公主喃喃。
　　“江亂……我們本不該在一起的。你是我的敵人，而我，是天下的敵人�！睆哪阃墩\的那天起，這一切就被注定了，不是么？”
　　“是�！痹S久未開口的年輕尚書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嘶啞“對不起�！�
　　“對不起？呵�！迸⒑鋈惠p笑出聲“江亂，如今的道歉還有用么？”她從懷中掏出那支笛“這笛子，今日還你�！�
　　年輕的禮部尚書忽然寵溺的笑“公主，這笛子既已經(jīng)給了您，豈有收回之理？”
　　公主臉上在那一瞬彌漫了些許迷惘，忽然笑著松手，笛子掉落在地上，斷成兩截。
　　“你……為什么不接？”女孩依舊平淡，不起一絲波瀾。
　　“這東西在下早已丟棄，幸得公主尋會，得以再見。但在下實在不想重憶往事，還是毀掉的好�！鄙袝壑泻鋈簧鹨恍┌档纳裆疤鞂⒌�，恕在下告辭�！�
　　“江亂……對不起……我終是無法忘卻……”

　　轎子并不平穩(wěn)，但轎內(nèi)的尚書面色平靜如水。
　　“公主……原來我們早已擦肩錯過……而我……卻還在徒勞的呼喚你的背影……”
　　沉默許久的尚書忽然對轎外的隨從道“調(diào)頭，回府�！�
　　一旁的隨從小心翼翼的道“可是……大人，現(xiàn)在距早朝不過一刻鐘�！�
　　轎內(nèi)人沒有說話，隨從心知這位年輕的爺心情不好，沒再羅嗦，吩咐轎夫掉頭回府。
　　平靜已久的街上忽然響起有節(jié)奏的嗒嗒聲。

　　任職不過短段數(shù)年的禮部尚書竟然沒來早朝，連抱病也沒有記錄。圣上震怒，命降職查辦。
　　江亂閑適的靠在府中的太師椅上，對前來宣旨的總管只是客氣的招待，面無表情的相送。
　　總管心生氣惱，但也不好當(dāng)著他面發(fā)作。回宮里忍不住以此添油加醋一番，說禮部尚書不僅無視圣旨，還口出狂言，不將圣上放在眼中云云。
　　皇上自然大怒，斥其不僅無臣子之道，還藐視圣上，命革職嚴(yán)辦。
　　江亂交了官服，撤了頂戴花翎，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宅子。偶爾月圓之夜，僅剩的仆人們會看到曾經(jīng)的禮部尚書握著一支笛子，卻從不吹響。
　　那支笛，是支斷笛。裂痕碎被細(xì)心的粘合，但仍很是醒目。
　　“相識這么多年，我卻沒有名字可以稱呼你，只能生分的叫你公主。而你，請叫我江亂�！�
　　吹亂滿江春水。
　　“江亂，最終，你還是無法忘卻往事，而我，亦如此�！�

　　十多年前的他，是宮中的侍昭。
　　記憶中那個粉雕玉砌的小公主，一手拉著他的手，一手纘著楚昂的衣袖。
　　“江亂哥哥，我們一輩子都不要分開，好不好？”
　　他用很稚嫩的童聲回答“好�！�
　　站在一旁的皇帝慈愛的伸出手，撫摩他的額頭。干燥而溫暖，帶著心安的味道。如同小時便已失去的父親的味道。
　　他永遠(yuǎn)記得城破的那天，曾經(jīng)帶給他溫暖的父親砍殺了無數(shù)公主皇子、后宮嬪妃、內(nèi)侍陪讀。女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曾經(jīng)的帝王，求他放過江亂、楚昂。她說，他們是無辜的。
　　那一瞬間，透過墜地的劍，他看見皇帝眼中深深的心痛。卻無關(guān)于國與家，只為她。
　　帝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讓他和楚昂護(hù)送公主出宮。
　　那已經(jīng)不是命令，近乎懇求。
　　城門已被叛軍封鎖，他們被困在太和殿中。躲在王座后面，微微瑟縮著。無數(shù)的腳步凌亂的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
　　楚昂輕聲對身旁的女孩道“我去引開他們，江亂，請你照顧好公主�！�
　　女孩緊緊拉著楚昂的衣袖“不，我們，要好好活著�！�
　　三只手疊在一起，生命線糾結(jié)不分。

　　太和殿僅僅被困了半日，半日后，叛軍撤出京城。
　　山海關(guān)近在眼前，女孩拉住要出關(guān)門的楚昂的手“我們……還是留在關(guān)內(nèi)吧�！�
　　城樓上，女孩面朝大海，神色憂傷“江亂，你知道么。半年前，這江山還是我們的，還是大明的。北起漠河，南至天涯。卻在一夜之間易了主。瞬間，滄海桑田�！�
　　“公主�！苯瓉y起身替女孩拭去無意見翻滾下的淚“一切，都會好的。”
　　他抬起頭，看到楚昂若有所思的臉。
　　“我們，也許要好好談?wù)劻��！?br>　　那夜他們談了很久，甚至談起許久都不曾提及的往事。盡管他們已相識十年，卻從未過多言語。
　　江亂半依著墻，吹著一支通體碧綠的笛子，曲調(diào)婉轉(zhuǎn)哀傷。
　　楚昂長長的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去。
　　女孩只是靜默的坐著。從她平靜的臉中，看不到一絲哀傷。
　　“江亂走了。”
　　只是一句話，打碎了平靜的湖面。

　　三月后，他們所居住的鎮(zhèn)子里傳來叛軍中有奇人異士投誠的消息。雖沒有人談起他的名字，女孩卻在一瞬間認(rèn)定，他就是江亂。
　　投誠的那人在軍中立了赫赫戰(zhàn)功。不日被封為三品官，又從三品升為禮部侍郎。又因管理有功，封為一品正中的禮部尚書。
　　女孩坐在屋頂上一夜，吹奏著那支在城樓上尋到的笛子。
　　一年前在千里之外救了你，而今你卻在同樣遙遠(yuǎn)的地域之外背叛我。我們之間，是不是注定一世糾結(jié)。
　　劍已出鞘，帶著與生俱來的寒光。鐵的味道在一招一式間彌漫開來。
　　平靜的舞劍，心靜如水。
　　“糾纏。糾纏。如藤蔓般重重疊疊，密不可分。卻還是誰也不能放過誰。”
　　最終的反手一劍，割斷了一縷烏發(fā)。發(fā)絲絲而落。
　　身體緊繃，望著地上那縷斷發(fā)，心有不甘。
　　“江亂，江亂。這一切可是值得？”
　　你生來便是人中龍鳳啊。天資聰慧，過目不忘。七步成詩，六歲便名滿京城！
　　而我，盡管曾有顯赫的身世，卻終只是一個孤單的影子，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你。
　　“公主�！背簭拈T外走進(jìn)，手中提著剛打的山雞。他忽然看見地上的那縷斷發(fā)，無語。他知道，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女孩的心中寸寸斷裂，無法拼接。
　　他從那女孩深黑的眸子中讀到，她的心中只徒留冰冷。

　　女孩抬起倔強(qiáng)的頭“楚昂……”
　　若國恨家仇一朝得報，請把我葬在景山之側(cè)，讓我伴著父王的陵寢。若沒有，便將我的身體焚化，四處撒了吧。
　　楚昂從女孩的支吾中聽到她心底的喃喃，遞出長劍，轉(zhuǎn)身離去。

　　順治十五年九月十二，帝夜宿乾清宮。子時，房門忽打開，一人著黑衣欲刺帝，幸未得手。后，御林軍至，重創(chuàng)刺客。卻無意放走刺客。帝大怒，命全城搜查。

　　女孩的一襲黑衣早已被血染盡。長劍早已在半路上丟棄。長長的甬道好似沒有盡頭，遠(yuǎn)處，城門緊閉。
　　她瞥了一眼關(guān)閉著的朱紅大門，自知無力再上。
　　“楚昂。你真的懂我臨行時的心么……相依十余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吧……”
　　懷中裝著鶴頂紅的瓶子硌得她生疼，卻足夠讓她在一柱香后了無痛苦的離開。
　　那仰頭，如此決絕。
　　楚昂，請記得你無聲的誓言。

　　女孩痛苦的閉上眼，如同每晚臨睡前。即將墜入困苦的夢境，那夢，夜夜糾纏。
　　身體被人溫柔的托起，即使閉著眼，也能嗅到那人身上散發(fā)出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江亂。
　　我們的宿命早已被注定，相遇便是錯誤。從認(rèn)識的那刻，如離弦之箭，一去不返。
　　其實，我更愿意拋棄無趣的國恨家仇。七夕時，互相倚靠著，同看牽�？椗�。
　　可這想法。卻那么不容于世。
　　女孩緩緩睜眼，虛弱道“江亂……江亂……請不要對我說曲……終人散……”

　　笛子不慎從江亂手中掉落，如心般片片碎裂。
　　我們之間，被所謂的仇恨永遠(yuǎn)的羈絆。只有瞬間，不曾存在永遠(yuǎn)。
　　笛欲斷。紅顏已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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