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壽就躺在那把躺椅上，許久沒有動靜，像死了一樣。
　　他覺得自己就是死了。因為這世上已沒人將他放在心上。

　　人到老年，便開始愛回憶。退休后的唐壽每天干得最多的是就是回憶。
　　然而他思忖了許多年，也不知道愛上歲昌，是福是禍。
　　因為那個男人，自己成了同性戀，在對方死后只身一過就是二十多年，孤單到麻木，也只能活下去。
　　唐壽一向知道被生者留下的人會有多孤獨，他們還甜蜜著的時候他總是玩笑說一定要先死，然后對方就會一臉驚惶地堵上他的嘴，那么粗魯，那么可愛。
　　直到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份孤獨，卻被誓言禁錮住。

　　他還記得那個四十歲的男人，那張蒼白但仍顯年輕時斯文的臉，微笑著固執(zhí)地拒絕他在黃泉的陪伴，要他發(fā)誓自然老死。
　　那時的他不能拒絕，現(xiàn)在的他不能違背。

　　唐壽突然嘆氣，早知道就該去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總好過現(xiàn)在度日如年。
　　他以前總不想讓第三者插入他和歲昌之間，即使是個孩子，因為就某些時候而言，很不方便。
　　歲昌死后，唐壽年已四十好幾，那時候的他也沒想起要個孩子，白天用工作，晚上用酒精，輪番的麻痹自己。
　　后來心傷漸漸埋了，他也將近五十，他想，都這把年紀(jì)了，還養(yǎng)什么孩子呢。那么鮮嫩的生命，和自己定是格格不入的，等孩子成年，自己又該六十幾了，孟婆湯都飲下半碗了，幾年后又要輪到孩子傷心孤獨了。于是他想了想，還是不殘害兒童了。

　　等到他五十幾，他便提前退休了，上半輩子的積蓄剛好夠他應(yīng)付一個人的下半輩子。
　　于是唐壽動了回家看看的念頭。他已經(jīng)三十年沒有回去看過了。為了愛情，他被父母拒之門外，但他想父母一定是原諒了自己的，只不過唐家人都一個脾氣，吃軟不吃硬，唐壽在外面三十年，都一直沒被叫回去。
　　想到父母，他那顆凍久了的心終于感到一絲久違的暖意。

　　回到家鄉(xiāng)，街道陌生中透著熟悉，他一步一步踏在水泥的斜坡上。街道兩旁的店面中偶爾有幾家還沒變更的，都一一拉扯出他幼年的回憶，讓唐壽的臉上露出幾分奕奕的童真來，突兀又自然。
　　走進(jìn)樓層里，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敲門。敲門聲響了一分鐘，眼前的門沒開，身后鄰居家的門卻開了。一個稍顯豐腴的女人探出頭來端詳他，遲疑地詢問唐壽。
　　然后他便再沒機會說出一句話。
　　女人回房間里拿了一把鑰匙給他，交代了一些關(guān)于他父母的事，關(guān)上了門。
　　唐壽盯著那扇防盜門，心突然有些鈍痛。
　　用女人給她的鑰匙打開門后，入目即是一塊塊白布，幾乎蒙住了一切家具，也蒙住了他本就灰暗的天，他不由用掌心捂住胸口，那里似乎正被一只冰涼的手捏著，毫不留情。
　　他張口呼吸，喉嚨里傳來嘶啞的掙扎聲，眼睫一顫，臉就濕了。

　　再也沒有誰能給他家。

　　這下好了，我恨死你了。唐壽跪下來，又哭又笑。

　　后來他把東西全搬來了老家，在那把街上買來的躺椅上，一躺就是這么多年。

　　樓層里的孩子都知道樓里來了這么個老人，那是一個好爺爺，家門大開，對孩子大方極了，也好親近，只要能陪他說說話就會很滿足，就是不常走動，每天躺著一點精神也沒有，但他們都衷心希望那么好的唐壽能活得更久些。

　　唐壽總是笑，心里卻渴望著死亡。
　　你一定要等我，我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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