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海外。竹樓，一半挑高了伸出河岸，坐在欄邊可以看船來船往，都是尖頭的小船。她自幼看慣的是威武的大商船，滿載貨物，還有水手武師。小小一葉船兒，輕巧得到底也讓她羨慕。只要是水道，哪里去不得？船大，雖然氣魄大，卻處處受掣，船港，河道，還有，人。
　　船上買鮮花和水果。鮮花供佛，拈來幾支。水果，她不喜甜食，一試卻也好，咬一口，甜汁滴入河中。
　　她不會起得太早。清晨水氣太重，什么都是濕漉漉的。第一縷陽光照射過來，霧散，無痕。不喜歡霧的變幻莫測，也不耐煩潮濕的黏人的感覺。
　　搖船的少年每天帶一壺酒來給她，今天還多了一支竹筒的水煙。她沒有接。少年彎腰從艙里拿出另一支，吸一口，指指她，又合掌放在臉一側(cè)。睡得好？她恍然，舉手摸上臉頰，瘦削。她接過水煙，莞爾，淡定，從容，云卷風(fēng)舒。
　　煙，古老沉凝的香，苦，澀，有著緩和神經(jīng)的魔力。她放下，打開酒封，聽著煙壺里的響聲，咕嘟嘟，咕嘟嘟，拉長了早晨的時光。

　　他

　　山腰。茅屋，寬寬敞敞兩間大屋，沒有分隔，柴門只是扣著，風(fēng)吹來，啪啦啪啦拍打著。大山寨，滿室喧鬧，他瞇眼看人行酒令，賭咒發(fā)誓，舞刀弄槍；軍營里，沙盤演兵，出謀劃策，對手心機(jī)深沉，他不能示弱半分；對陣，橫刀立馬，戰(zhàn)鼓擂擂，一決生死，卻是索然。斯人已去，他退而結(jié)廬，山風(fēng)為影，松濤為伴。
　　門口有馬蹄聲漸近，止，須臾，又復(fù)遠(yuǎn)去。片刻，他到門口，大壇酒，大塊煮熟了沒切的牛肉，兩身粗布衣，才知又到初一十五。十幾年，當(dāng)初喏喏不敢靠近黑駿的小孩也長成挺拔的青年，改不掉的，還是記掛著他這個大哥�？钙鹁疲嗥鹑猓裢砼c月共飲，他著實(shí)不記得今天到底是初一還是十五了。
　　回頭撒一把小米在院子里，有幾只雛鳥老是來偷食，干脆讓它們光明正大。

　　她

　　夢魘。凄冷的夜，冰封的心。彩樓前徘徊呼喊的黑衣男子，利刃般劈開雨幕的馬蹄聲。她無助里倚靠著窗欞，眼睜睜看著一切。閃電劃破長空，一瞬間的靜照，凌厲的筆鋒，勾畫出男子的背影。
　　她明白，當(dāng)她選擇保全自己的家族，同時，另一場戰(zhàn)役因她拉開帷幕。
　　悠悠醒轉(zhuǎn)，煙壺里還有單調(diào)的聲響。她嘆了口氣，起身，甩手，把煙桿扔進(jìn)河里。經(jīng)過龕前，佛前的香花綻放。

　　他

　　天上的月亮到底是什么形狀？忽而由缺漸漸圓滿，忽而由圓慢慢如眉。他縱身從樹上摘來一葉，吹出一聲聲長吟，荒腔走板，曲不成調(diào)。呼喚，如你有靈，斯人夢回。
　　憶當(dāng)時，盛裝華服，心思機(jī)敏，略施小計，贏過黑風(fēng)寨十二男兒；他魯莽地扛起她就走，縱使她有百般武藝千般能耐，也無可奈何。
　　大漠中，她如一只憤怒的小獸安靜下來，蜷伏在他身邊。
　　——你，何時，愛上我？
　　——也許，是第一眼。
　　第一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第一眼。翩翩貴公子？或者，溫婉又不失大膽的少婦？還是佇立浪尖的那一葉扁舟上驕傲不可一世的船王？他的心輕率地遺落了，即使她金尊玉貴，而他草莽綠林。
　　月光如那夜的月光，依稀，輕柔地覆上她披散的發(fā)，如瓷的肌膚，纖細(xì)的裸足……
　　他伸手，只攬得滿懷清風(fēng)。

　　她

　　素?zé)o訪客。白發(fā)男子，不請自來，拎一壇酒，一笑，千嬌百媚。她亦不為奇，安排了水果，兩人自在欄邊飲酒，不顧眾多欽慕的目光。
　　酒，是淡酒。也罷，她已不執(zhí)著入喉那火辣的瞬間。溫暖的陽光，微微醺然，她睨眼問：“一切可好？”
　　白發(fā)男子笑而不語，他喜愛鮮艷的水果甚于聽主人言語。
　　她懊惱，旋爾，釋懷。既然離開，又何必牽腸掛肚？
　　“要那個人讀懂你的信，怕不是一時三刻的事。”男子突然言到。突如其來的噩耗會打擊人洞悉的能力，何況，他一直不認(rèn)為那是一個聰明人。
　　“無妨，我等他�！彼θ缟炙幊蹙`，艷勝驕陽。

　　他

　　暴雨，他跑進(jìn)屋，不小心，籬笆勾壞了長袍。他不懂縫補(bǔ)，隨手拎起一件新衣。一物掉落，信。他不曾看第二遍，舉手捫胸，那絕望的痛，徹心肺。終，還是忍不住，打開。
　　俊逸的筆跡，字如其人，一句句娓娓道來。
　　轉(zhuǎn)身看屋外，云開見日，他突然明了。惱恨時光飛逝，自己蹉跎多時。
　　整治簡單的行裝，牽出良駒，把柴門栓牢，留一張紙條卡在門上。
　　“你還記得她吧？”他摸摸馬頭，“那唯一一次你被搶了去�！�
　　馬舉蹄嘶鳴。
　　“好，我們找她去�！�
　　不回頭，不留戀。

　　他

　　王城。
　　探子稟報，那人已經(jīng)離開草廬，往南去了。揮手讓人退下，也許不必再派人盯著了。
　　起身來到絲幕前，拉開，一張水道圖。三大港鼎足而立。物是人非，事事休。就這樣吧。
　　高原大漠上的野馬還是馳騁于天地間；而想追隨風(fēng)的人，依然被困在重重高墻下。有誰愿聽他訴說？其實(shí)，他也不愿。

　　她

　　陽光驅(qū)散霧氣，她破天荒踏出竹樓，在河岸上欠個懶腰。還未醒足的眼，看到有一騎慢慢踱來，在晨曦里漸漸清晰。
　　來人翻身下馬。粗布衣，黑馬。她知道自己沒有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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