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人家，你可曾見過一個人？”一把冷清的聲音，沉定而有禮，使得川平被攪了午睡的煩躁也去了幾分。

　　他瞇起眼好半天才看清了眼前的人，個子不高，清瘦且挺拔；腰間挎著柄劍，用布包了劍身，看不出成色來；束起的發(fā)微亂，風(fēng)塵仆仆卻并不讓人覺得狼狽。

　　頓了頓他才看向青年的臉，唇色有些蒼白，憔悴的臉上有著掩不住的倦色，眸光卻亮的驚人。

　　青年看他清醒過來，才又繼續(xù)說道，“那個人應(yīng)該是一個多月前來到這里的，使劍，棕色頭發(fā)，碧綠色的眼睛。個子挺高，大概到這里， ”他用手比劃了下，“比我壯一些，”旋即搖了搖頭，眸光黯了一黯，“不，也許要瘦一些……”

　　“小伙子，我年紀(jì)大了，記性不好，往來的客人便是不多，也記不得嘍�！贝ㄆ酱驍嗔饲嗄甑脑�，“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別找了。”這荒漠里來尋人的人他見了不說上百也有幾十，只是希望太過渺茫，管他是尋仇還是尋友，到最后連自己也回不來的竟占了十之八九。他開始還感到痛心，見得多了便也麻木了，這是何苦來哉？找到誰找不到誰，有什么能比活著還重要呢？

　　“不，如果他來過，您就一定會記得他�！扒嗄陞s是完全不為所動，執(zhí)著地繼續(xù)道，“他很會講笑話，笑起來也很好看，像是陽光……”

　　川平本不想再理，任那青年自顧自說著，自己合了眼想要繼續(xù)好眠，偏生一個身影躍了出來，和著秋日高懸的太陽晃進眼里，一片鮮紅。

　　“你說的那人可是姓沖田？”他張開了眼猶豫著吐出一個名字。
　　“他果然來過？”青年的目光一瞬間亮得攝人，川平也不由得窒了窒。
　　“如果是那個人，我勸你還是不用再找了�！�
　　“請您明言。”青年一貫冷靜的語調(diào)有細微的顫抖。
　　“老頭子不知道他是你的仇人還是朋友，若是仇人，恐怕現(xiàn)在也用不著尋仇了；若是朋友，”川平嘆了口氣，繼續(xù)道，“我見到那小子的時候，他是被一個商隊帶著來的，病得挺厲害，聽說是路上被領(lǐng)頭的撿到的，商隊還要趕路，就把他留在這里養(yǎng)病。我挺喜歡那小子，人機靈，嘴又甜，年紀(jì)輕輕地得了這么個病，唉，可惜了……”

　　青年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將那些欲涌出的情緒壓下去，壓得胸口某個部位都有些疼了。

　　“病才養(yǎng)得好了些他就執(zhí)意要走，老頭子難得想這么想留個人在身邊，卻是留不住啊……”川平也有些傷感了，深深嘆了口氣，才帶了點不忿繼續(xù)說道�！澳阒滥切∽诱f要去干什么？他說要去找森林！說什么這荒漠北邊有片森林，還說他跟人約好一定要找到，狗屁！老頭子在這里活了一輩子，也沒聽說哪有什么森林，可這小子倔，怎么都攔不住，氣得我，唉！”

　　川平情緒有些激動起來，忍不住遷怒地數(shù)落起面前的青年起來，“你們這些年輕人，怎么就不惜命呢！”

　　面前的青年卻是穩(wěn)穩(wěn)立著，神智像是在這卻又不在這，半晌了他才笑了一笑，“老人家，我替他，謝謝您。”眼里全是真摯的感情，“那我便告辭了�！�

　　“沒什么好謝的，”川平氣尤未平，不想再提，“前幾日風(fēng)沙大，難得今兒個晴了，看這樣最近幾天天氣應(yīng)該都還行，你休整下再回吧�！睕]用問句，話語里是殷切的關(guān)心。

　　“不了，”說話間青年卻已翻身上馬，回首笑道，“我去帶他回家�！�

　　那一笑柔若春風(fēng)卻又堅若磐石，和著陽光一起簡直晃眼。

　　馬蹄揚起微塵，青年離去的身影與另一個青年重合在一起，川平想起那個棕色頭發(fā)的青年燦若陽光的笑，想起那個青年說去找森林時眼里的期待像是承載了整個生命，想起來最后那個青年揮手跟他道別竟是連頭都沒有再回一下，心臟突然顫了一下。

　　或許荒漠盡頭真的有森林吧，說不定呢。

　　**

　　齋藤一離開了數(shù)天后，土方歲三才看見那封留書，平平整整壓在鎮(zhèn)紙下，字跡工整端方一如其人：

　　土方吾兄，見信如晤。
　　弟年少而孤，顛沛流離，至于白水。蒙兄長不棄，收弟于試衛(wèi)門下，教習(xí)武功，傳經(jīng)解惑。
　　年初，慈母駕鶴，殯葬之禮，亦多賴兄長。
　　兄長之恩深矣，弟慕兄長如師亦如父。今弟煢然一身，本應(yīng)事兄身前以執(zhí)孝禮，伴兄身側(cè)以全大義，然日前得總司來信，其筆跡顫抖，似力有不逮，弟心憂之至。
　　弟早年與總司有諾，言必共赴瀚海尋森，后情形生變，兄亦知其一意先行，其間經(jīng)年，而此諾終不能負(fù)。此去路遠，歸期未定，兄長深恩，恐待來世以報。
　　今不辭而別，弟惶恐之至，不敢祈蒙見恕，惟愿兄長身體安康，諸事順?biāo)�，勿念�?br>　　弟頓首，拜別。

　　風(fēng)兒不知何時打開了掩上的窗，桌上的紙被吹得嘩啦啦響成一片。青空高遠，庭院安詳，數(shù)只鴉雀飛離枝頭，幾片黃葉悠然飄落。土方歲三知道，從這天起，他看著長大的這一雙青年，再也不會回來。

　　記憶似個淘氣的孩子，想要找尋時他便與你捉迷藏，卻偏要在某個時刻硬生生沖到你面前做著鬼臉，想要忽略卻是不能。

　　然而就是這個淘氣的孩子，叫人討厭卻也叫人心底柔軟，叫人驚訝卻也叫人欣慰萬分。

　　土方歲三自己都不知道，關(guān)于那兩個孩子他記得那么多的事。

　　他記得那時小孩子的總司騎在自己肩上，驕傲地喊著馬兒快快跑，而自己生氣卻又無可奈何；他記得第一次見到瘦弱的小齋藤，心疼那孩子年紀(jì)小小便如此聽話懂事，讓人忍不住想要溫暖疼愛。

　　那是些什么年歲啊，那時的自己還青澀的什么都不懂，那時近藤還只是試衛(wèi)館無憂無慮的少當(dāng)家。

　　春日的清晨他在自家小屁孩的門口吼了又吼都沒動靜，懶洋洋回兩句土方老媽你好煩啊讓他覺得自己當(dāng)真未老先衰，轉(zhuǎn)回頭去發(fā)現(xiàn)另一個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到了道場，乖乖穿著練功服正在往頭上套護具，心里暗想果然不由得嘆了口氣喊“阿一，先別急著練功，近藤就快做好早飯了，總司還……”

　　話沒說完面前的房門就被拉開，小惡魔撞開他飛也似地跑出來，沖著院子里另一個小小的身影就撲了過去，一閃而過間他就看到一雙賊溜溜的眼跟臉上毫不掩飾的笑，那小子邊跑還邊喊著，“小一你總算來了，土方老媽煩死了！”

　　這也太差別待遇，土方歲三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不與小孩子計較不計較，那時土方歲三覺得自己一定是上輩子欠下沖田家?guī)装偃f貫錢財。

　　夏天里烈日當(dāng)頭烘烤得人昏昏欲睡，精力充沛的小孩子躺在涼席上翻來覆去攪得土方歲三難以安眠，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去揪住那小孩，“總司，安分點吧。”

　　“才不要�！毙『⒆哟鸬脭蒯斀罔F。
　　“你！”土方歲三一瞪眼。
　　小孩子才不怕他，直直地瞪回去，半寸不讓。
　　半晌土方歲三還是敗下陣來，“你到底要怎樣？”
　　“說過了，我要去找小一。”答得理直氣壯。
　　“我也說過了，不行�！蓖练綒q三還是不松口。
　　“我就要去就要去�！毙『⒆觼y蹬起來。
　　“說過了不準(zhǔn)�！蓖练綒q三也有些生氣，不由得叱道，“你以為人家也想你這般閑的嗎？齋藤他父親去的早，剩他母親一個人拉扯他，看看那孩子多懂事，從小就知道幫母親的忙，你呢？你可曾……”

　　說了一半的話猛然剎住，土方歲三意識到自己錯了，卻還是慢了半拍。小孩子不再鬧騰，背過身去再不理他。

　　沖田總司卻是連孝敬母親的機會都沒有過的，土方歲三一瞬間心里酸澀起來，面對著小孩子微顫的背影竟是不知所措。

　　“總司，我錯了……”他沉沉道。
　　小孩子沒理他。
　　“我?guī)闳フ引S藤就是，但是你要聽話，不許搗亂�！彼麤]辦法，嘆了口氣柔聲道。
　　“土方大壞蛋。”小孩子悶聲道，然后乖乖轉(zhuǎn)過身來。

　　齋藤一的母親是位漂女，靠給人洗衣勉強維持生計。土方歲三帶沖田總司來到河邊，母子倆頂著太陽手下一點一點捶打著衣物，晶亮的汗水沿著額頭一路流進脖頸。

　　沖田總司這時候倒知道心疼人，一溜煙地跑過去，舉起衣袖就去給齋藤一擦汗，邊擦邊還笑得燦爛，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就留下來幫忙，那動作還有板有眼像個樣子。

　　土方歲三遠遠看了看倒也欣慰，想這孩子從小沒了父母，姐姐改嫁后就跟著自己跟近藤兩個大男人混跡武館，沒碰著幾個同齡的人。難得他如此喜歡齋藤一，兩人身世相近又莫名地相合，齋藤一性子沉靜，要是總司能與他學(xué)學(xué)便是更好。

　　他這般是越想越是開心，也不管這時候自己已經(jīng)完全帶入老媽角色，上前跟齋藤母親交談幾句，她也是喜歡總司喜歡地緊，當(dāng)即喊道，“總司，你在這幫忙吧，我下午來接你�！�

　　小孩子懶洋洋地?fù)]手，頭都沒回一下。

　　秋日的鯉魚最是鮮美，傍晚的時候土方歲三跟近藤勇總會帶上釣具去河邊坐上一坐。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今后的打算，邊遠小鎮(zhèn)里不知道何謂家國天下，時局安定也不必談什么戰(zhàn)火紛爭。偶爾會說起難得經(jīng)過的旅人留下的見聞，說些奇奇怪怪未聽聞的風(fēng)物。

　　不知道真假卻也并無所謂，說的人從不當(dāng)真，小孩子卻從來聽的認(rèn)真，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努力記憶而后轉(zhuǎn)述。

　　那天土方歲三聽到?jīng)_田總司一點一點給齋藤一描繪沙漠，湖泊，森林，大海。小孩子不知道哪里來的想象力，稚嫩的語言透著肯定，像是親眼見過一般。他聽到?jīng)_田總司說著北邊大海里那條傳說中可以變成鳥的魚，扶搖直上九萬里；南方有座仙島，仙島上有只大烏龜，烏龜死了殼還留置，龜殼劈開就有珍珠……

　　沖田總司專注地說，齋藤一認(rèn)真地聽，兩張年輕的臉龐上全是向往。

　　“我想去那片森林，荒漠盡頭的森林�！睕_田總司微揚著嘴角，“小一會跟我一起去吧？”
　　“嗯，一起去�！饼S藤一也認(rèn)真的答。
　　“真的嗎？小一發(fā)誓哦�！�
　　“真的�！�
　　“太好啦！那小一，我們還要一起去看大鳥，去找烏龜，去……”

　　土方歲三微微哂了一哂，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做小孩真是好啊，他不禁感嘆，而且還很好騙。

　　到了年關(guān)便熱鬧得緊卻也忙碌得很，辦年貨走親戚事趕事，土方這時候通常是不會待在試衛(wèi)館的，他雖與家里人不甚親近，必要的禮節(jié)習(xí)俗卻也少不了。

　　帶到過了前幾天回到試衛(wèi)館，近藤通常會見到救星一樣丟給他一大攤事，自己則樂得輕松帶著總司去逛廟會。習(xí)慣了自己的勞碌命后土方歲三便也就認(rèn)了，反正到了晚上沖田總司總會別別扭扭扔過來三塊福牌讓自己掛在門口，只是自己的那塊總被刻得歪歪斜斜不像樣。從哪年起福牌變成了四塊，近藤勇在旁邊樂呵呵地說，總司刻的字又好看了些。揉揉小孩的頭寵溺的毫無原則。

　　而土方歲三看向那幾塊福牌，一入眼自己的名字依舊慘不忍睹，“齋藤一”幾個字倒是刻得端端正正漂漂亮亮，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近藤勇也忙起來之后沖田總司就自己漫山野地跑出去玩，以前是一個人，后來拉著另一個。

　　到太陽快下山時兩個人凍得臉通紅跑回試衛(wèi)館，沖田總司大大咧咧跑進房內(nèi)烤火，齋藤一則通常會禮貌地向土方歲三打個招呼再三道謝后再被強拉進去。

　　有幾次會碰到?jīng)_田光回來探望，不知不覺中她備好的冬衣便悄悄地多了一套。土方歲三看沖田總司獻寶似的給齋藤一圍上圍巾，心想這家伙自己從來不想著點保暖，這倒是當(dāng)真是一物降一物。

　　那年歲一季季流過，一日日似重復(fù)卻又不同，每一日想來都不曾忘，以至于土方歲三曾以為那樣的歲月過了很久很久，而其實算來也不過那么幾年，最好的幾年。

　　幾年里他看著兩個小孩子長成俊朗的青年，臉龐褪去幼稚變得輪廓分明，身形一點點挺拔俊秀，聲音由童真變得和緩清澈，兩個青年執(zhí)劍而立，眉目風(fēng)流，顧盼飛揚，羨煞多少男兒，迷倒無數(shù)紅妝。

　　土方歲三心里慢漲著孩子長大的驕傲，試衛(wèi)館名聲日漸壯大，他與近藤勇漸漸忙碌起來，對于道場，沖田總司跟齋藤一成了遠近聞名的金字招牌，前來挑戰(zhàn)而后拜師的人絡(luò)繹不絕。

　　那時他想這人生當(dāng)真完美，要不要如花美眷還有何妨，這一生守著近藤勇看著總司齋藤已然無憾。誰說看雄心消磨是件憾事，尋得處心安之地已是難得。

　　老天偏就見不得他如此。

　　有年秋天的時候沖田總司開始時不時咳嗽，一開始誰也沒有放在心上，a可那咳嗽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半個月后土方歲三開始有些擔(dān)心了，半強迫地押送著沖田總司到醫(yī)館里看大夫，診斷讓人心驚。

　　巨大的沖擊讓他模模糊糊忘了一些事，只剩下難以置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了道場怎么做了決定，更不曾想象身為當(dāng)事人的沖田總司心中到底作何打算。

　　該是狠狠發(fā)了一通脾氣，看著那個人滿不在乎的笑臉更加氣急敗壞，撂下話去禁了總司的足四處求醫(yī)，心里不斷安慰自己總有奇跡。那時候試衛(wèi)館氣壓低得很，誰也不敢去惹怒土方歲三的煩躁焦慮，連近藤勇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的大笑都無法再勸慰他半分。

　　這樣的低氣壓沒持續(xù)太久，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打破的冷清，誰都想不到?jīng)_田總司會在這種時候偷偷地離去。關(guān)心的亂了分寸卻再不知本人想要些什么想做些什么，舍本逐末也罷寬慰自身也罷，最終那人的生命還得自己決定。

　　可是那時的土方歲三不懂。他近乎氣急敗壞地沖到齋藤一的家里，那時青年正平靜地打掃庭院。
　　“齋藤，是你幫了總司的忙，是不是？”
　　“是�！鼻嗄昶届o地答。
　　“你！”他一時失語氣尤難平，“總司他向來不懂事也就罷了，你怎么也這般跟著他胡鬧！”
　　“土方兄，對不起�！饼S藤一靜默半晌才道，“這是總司讓我?guī)Ыo你的話。”

　　土方歲三當(dāng)即怔住，多少年他何曾想過，有一天那個孩子會對自己如此說。而后他看向面前的青年，潔白的圍巾飄在空中劃出安靜的弧度，青年的眼眸似古井無波。

　　“你可知……你可知他這一去，便是再也回不來了？”隱有泣聲。

　　“我知道�！鼻嗄暌蛔忠痪浯稹！澳鞘强偹咀约旱脑竿绱诉x，我便如此幫他而已。”

　　他試圖從青年眼里找出些什么，然而未果，他莫名覺得自己可笑起來，什么時候起他便無法再看懂這兩個孩子，他嘆一聲，也許自己是有些老了。

　　那之后時光像是插上翅膀，劃過天空卻不留痕跡。沖田總司從那之后斷了音訊，他想齋藤一該知道什么，然而他沒有再問。他與齋藤一不若當(dāng)年親近，是不是怕自己想起另一個與他太像的青年，他自己也無法說清。

　　偶爾夢里面他能見到那雙碧綠的眼睛，帶著他從不熟悉的哀傷，對他說，對不起。偶爾他見到齋藤一的行止，冷靜有禮從不失分寸，與沖田總司半分不像，然而那背影卻又莫名的相似。

　　很多年后土方歲三明白，是從開始就注定的別離，這一雙青年終究去到他去不了的遠方。

　　風(fēng)里面隱約有桂花的香氣，土方歲三深吸一口氣望向青空，眼里蒸騰的水氣終被壓下，去與近藤喝一杯吧，他想。

　　***

　　齋藤一兩年來從未出過遠門，一來他母親年事漸長，身體衰弱，他照顧母親不敢有半點遠離；二來，他也著實用不著出遠門，有人隔一兩個月便會帶來封信，信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文字，細細說著途上見聞各地風(fēng)俗，一如幼時轉(zhuǎn)述奇聞的口吻。

　　饒是齋藤一自知這世上怕是再沒有另外一人比他更了解沖田總司，卻依舊不明白這人到底哪來的這么多辦法讓書信送到自己手中，每封信都在描述，簡直事無巨細，天氣很好遇見了美人，或是小食特別風(fēng)景惹人醉，沖田總司像是執(zhí)意要記下途中所有的一切與自己分享，除了他自己。他從不說自己的身體狀況，齋藤一也無從問。從筆跡里暗自揣測那人的心情練得出神入化，齋藤一閉目便能看到那人或笑或惱或驚訝或嘆服的表情，就像是一路同行。

　　一封封書信陪齋藤一度過了兩年，母親去世那段最難的日子里，齋藤一夜里睡不著，點了燈一封封地細細讀，才會有暖意于心。這世上萬千氣象萬千的人，與自己有聯(lián)系的竟只有這一個。是與生俱來的孤獨，注定了只能相互取暖，暖意微薄卻也足夠。

　　齋藤一從來明白的，那人為何一意孤行生生扯開與所有人的聯(lián)系，那人為何執(zhí)著若斯要去尋那片傳說中的森林。他們是相同的人，償不起太重的恩情，擔(dān)不起別人的傷心，還不起便只能離開。

　　所以齋藤一無法拒絕，哪怕他心里想著念著只盼那人能與自己一起走過無數(shù)年華，哪怕他口中兜著轉(zhuǎn)著想要挽留想要關(guān)心想說你等我一起，他卻終究無從拒絕。

　　那個人眸子里溢滿溫柔疼惜，“小一，別擔(dān)心，一切都會好起來，我會陪著你，等到伯母身體養(yǎng)好了，我們便一起去游天下。”

　　那個人目光灼灼滿心期待，“小一，你說那片森林是什么樣子呢，沙漠盡頭的森林啊，該是綠意蔓延蔥翠奇花異草，不知道會不會有什么特別的果子吃了是不是就能成仙呢？唔，不知道有沒有野獸……小一，我們?nèi)フ夷瞧挚珊�？�?br>
　　那個人眼神黯淡哀傷，“小一，你說，我該怎么辦才好呢？為什么他們都這么擔(dān)心呢，是不是如果我不在，大家就都不會傷心了，我該怎么辦？小一，我不想死，不想看到眼淚�！�

　　那個人執(zhí)著而歉疚，“小一，對不起，我要一個人先去找那片森林了。小一，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那個人眼神絕望地看著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小一，你幫我好不好，幫我離開�！�

　　他一次次都應(yīng)了什么呢，夢里面碧綠的眸子纏繞一夜又一夜，他聽到自己的心被剝開一層一層，寂然無聲。

　　最后收到的那封信遲來了半月，齋藤一從未知不定的等待如此難熬，他幾次想要收拾了行李出門，卻反而錯過了來信，進退不得，當(dāng)真煎熬。

　　那封信內(nèi)容與以往無甚不同，那人寫自己終于到了沙漠，見著孤煙落日，聽到駝鈴叮當(dāng)。以前不知大漠中也會有綠洲，風(fēng)沙下還能有客棧供人休憩。

　　那人寫的事無巨細，連商隊里有幾匹駱駝，客棧老板是個怎么樣的人都一一描述，而信的最后那人寫到，“小一，我想你了。大漠盡頭便是那片森林吧，找到它我便回去找你�！�

　　兩年未落的淚水終于在此刻滴下，暈開紙上的墨跡，那人氣力不支的顫抖也仿佛就此抹去，齋藤一握緊拳狠狠砸在桌上，這人當(dāng)真以為自己看不懂？還是明明知道自己看懂了卻偏要如此說？從心里升騰起的是怒氣是悲哀還是決意，那一天他連夜收拾好行李，去赴這一場幼時便有的約定。

　　萬里云月不知期。

　　齋藤一的尋找算不得艱難，只向著一個方向疾行，沿途風(fēng)光他無心欣賞，只偶爾與書信上對應(yīng)方覺出些許妙處。

　　因而只用了兩月，用了兩月齋藤一便從白水鎮(zhèn)一路到達川平家的客棧，同樣的路程沖田總司則用了兩年。

　　望不到頭的戈壁，觸目所及皆是荒涼，遙遠的天際盡頭接著黃土，連成一片分不出天地。

　　黃昏時分殘陽若血，火紅的圓球從正中一跳一跳落入，天邊的云彩燒出絕艷的赤紅。

　　落日盡了便是另一種顏色，粉紅與淺紫的短暫過渡，接著是深紫，最后烏沉沉的是壓下來的夜幕，星垂平野闊。

　　心里有個聲音指引著方向，策馬前行風(fēng)呼嘯過臉龐，漫天星光溫柔地鋪陳在天空。

　　手中的劍突然發(fā)出陣陣蜂鳴，心里面有某個地方動了一下，齋藤一終于慢下步伐。

　　遙遙的前方什么在閃著寒光，冷白色如同月之清輝。

　　齋藤一不再前行了，他下馬，放任自己躺在寂靜的曠野，身下的土地還殘存著些許烈日炙烤的余溫，絲絲寒意卻不可避免的從地底升起，夜風(fēng)拂過發(fā)絲有些刺骨的冷。

　　他把頭埋進已經(jīng)不那么雪白的圍巾，柔軟而安詳，如同誰的懷抱。

　　蒼穹浩大，繁星垂落，亙古不變的守望與等待。

　　入骨的疲倦從四肢百骸升起，他連手指都動彈不了半分。

　　那一天晚上他送他離開，上馬前的一刻沖田總司突然猶豫了，眼里露出些畏怯來，“此生我欠近藤兄與土方兄良多，無可回報，這一走他們該是傷心，可比起讓他們看到我死去，我寧愿如此。只是小一，小一，若是再也見不到你，我……”

　　“你若是想回來，我便在這等你。你若是回不來，我便去尋你。”

　　是了，他是如此答的。

　　多少個夢里面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多少個夜里面他沉寂再沉寂。

　　而這一刻他笑起來，笑得全身都有些顫抖，竟如同淚落一般無可止歇。

　　生命是只屬于他與他的跋涉，終點是心里到不了的森林。

　　****

　　盛夏的清晨還有幾絲涼風(fēng)，昨夜里下了場小雨，荷葉上露珠滾滾煞是喜人。

　　“店家，一碗蓮子羹�！鼻宄汉寐牭哪新�，清晨里少有的生意。

　　“哎，來嘍�！崩习迥镞B聲應(yīng)了，難得地不去管自家偷懶的小二，婀娜著身姿端出羹來。
　　待看清那人的面容，老板娘笑得更是歡暢，好一個俊秀人物。

　　“公子可是來觀荷？”
　　“是�！�
　　“哎，那公子可是來對了，今年荷花開得比往年都還要好些，連這蓮子都更圓潤些呢�！�
　　“蓮子無心，卻是清甜可口，店家有心了。”
　　“哪里的話，公子如此早便找來我家里，是曾經(jīng)來過？”
　　“未曾�！�
　　“那便是緣分了�！�
　　“我有一友人曾來過此處，不過當(dāng)時不是花開時節(jié)，他曾寫信抱怨說可惜只能對著一池枯荷空想蓮花盛放，他再來不了觀荷，我便替他來了�！�

　　那公子想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笑醉人，老板娘竟是看得有些癡了。

　　回過神來桌上只余了幾錢銅板，老板娘嘆一聲望出去。

　　那公子身形挺拔，紫色長發(fā)隨步幅輕搖，腰間配著兩把劍，竟是交相成雙。

　　采蓮女柔美婉轉(zhuǎn)的歌聲遙遙響起，又是新的一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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