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四月清明。他無所事事的走在大街上，路過早餐攤子，要了碗油茶。不忘囑咐年過三十風(fēng)韻猶存的老板娘多放點(diǎn)果子。他坐在板凳上，朝著發(fā)涼的手呵了口氣。眼神像冬季大雪之后，打掃自家院子露出的青石板反射著陽光似得空洞。老板娘替他把油茶端了上來，還不忘多看了他幾眼。
　　熱騰騰的油茶冒著白煙。上面散著金黃色的果子。
　　他把拿著的東西放在長凳上，大口的吃著油茶。
　　香。燙。
　　公公您怎么哭了？跟著他一起的小太監(jiān)趕忙遞了條帕子給他。他說公公您快擦擦。
　　蠢材。他罵道，沒看到我是燙的流淚嗎？
　　小太監(jiān)連忙道起歉來。青澀稚嫩的臉龐一如過去的他們。

　　*

　　最初的印象里，對方是一個武功比自己高強(qiáng)許多，且又漂亮秀氣的人。喜歡穿著白色的衣服，有些孩子氣，當(dāng)然殺人的時候自然是兇狠多過與溫柔。受督公賞識自然不說，其他剛進(jìn)東廠的人也喜歡他。
　　經(jīng)常在院子里看到他拿著根狗尾草逗著一只叫三郎的花斑貓。
　　四月最后一縷桃花色的陽光灑在院子里。那時好像十七歲。又或者他十六歲，他十七歲。

　　他在偷閑的時候，總是枕著雙臂躺在草地上，說如果他沒有來到東廠的話，他想一個人去大理生活。出生與成長都在北方，看膩了冬季千篇一律的景色。那么大理一定不一樣吧，他說。那里據(jù)說四季如春，冬天不再是一成不變讓人心生厭倦的白色。有著大片的油菜花田，一眼也望不到頭的嫩黃色。
　　雖然沒有去過，說起來這些卻煞有其事。眼睛有些閃亮，很是向往。
　　認(rèn)識他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只有說到這些的時候，他才會真的笑起來。
　　他抱著那只花斑貓，低頭摸著那只看起來又懶又笨的三郎，問他，水生你如果不來東廠，打算做什么？
　　我啊。他猶豫了一會兒，撓撓頭不好意思的說，我要是不來東廠的話，肯定是在市集擺個早餐攤，到了年齡找個合適的姑娘結(jié)婚生娃。
　　哦。他不再說話，抱著三郎躺在一邊。
　　他側(cè)過頭看到比自己年長些的星仁，專注的看著天上的星星，心里不解，這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如包子饅頭招人喜歡。
　　過了不知多久，他覺得自己都要睡著的時候。對方說，有機(jī)會和我一起去大理看看？
　　他迷糊中嚇得起身，還以為自己得罪了這位哥哥�？吹綄Ψ姐读死�，然后先是捂著嘴偷笑，最后忍不住的放生大笑了起來。
　　眼淚笑了出來。

　　他第一次殺人得手的時候，是他做的情報(bào)工作。那個印象里武功高強(qiáng)，平時總是會笑的少年捂著嘴，臉色蒼白的在他的攙扶下回到了住處。他吐了個亂七八糟，胃里的事物早就吐完了，再吐出來的是觸目的膽汁。
　　對方的嘴唇不健康的白，閉著著眼睛倔強(qiáng)又逞強(qiáng)，又像是自我安慰的說，進(jìn)了東廠早晚都有這一天。
　　他把熱毛巾蓋在他的臉上，說好哥哥早點(diǎn)休息，有事明天再說。
　　他輕輕替他把房門帶上，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就像他說的，當(dāng)初進(jìn)了這東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都是做一條走狗。主人開心，他們搖搖尾巴就能得到更多的賞賜。主人不開心，他們就連野貓野狗都不如，在被用完之后一腳踢開。死活再也與主人無關(guān)。
　　大明這么大，他們這樣的人連個自己的家都沒有。
　　三郎從他面前經(jīng)過，縱身一跳跳到了圍墻上，舔了舔爪子跳了出去。
　　毫無眷戀。

　　三郎離開后的日子里。星仁在難過了幾天之后，便接到了督公除掉某個官員的命令。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們兩個經(jīng)常一起行動。
　　一起殺過很多人。做過很多壞事。早就變成徹徹底底的東廠的狗。
　　很少再說起如果不來這里，會變成怎樣。好像天生他們就屬于這里。
　　我的武功也不弱啊，為什么每次都是我負(fù)責(zé)收集情報(bào)，哥哥你去執(zhí)行？他咬著根野草問道。
　　對方翻了個白眼，就你這下三濫的水平，別說殺人，連頭畜生你都不敢殺。
　　切。他也懶得反駁。武功不如人，那就老實(shí)的幫著他收集情報(bào)更快的完成任務(wù)。何況他也心甘情愿就這么一輩子這么活了。
　　直到很久以后聽王公公說，那還不是星仁自己把任務(wù)都攔攬了下來哦。

　　他現(xiàn)在即使擁有了權(quán)力。在每晚入睡之時總是能想起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情景。面無血色，嘴唇倔強(qiáng)的閉著。他不知原因的就想哭。
　　督公看著鏡子，說了句這群王八造的。也許有憂傷，又也許在他眼里，他們這種人死了多少都有新的來填補(bǔ)空缺。
　　他突然想知道，他死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他們以前說過的，假設(shè)沒有來到東廠現(xiàn)在的生活，大理那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北方冬天永遠(yuǎn)無盡的白色，那只又懶又笨的三郎。再或者武功弱只會拖后腿的他。

　　*

　　公公，您怎么每年都來這里��？
　　他瞪了一眼跟著他的小太監(jiān)，多什么嘴。
　　他認(rèn)真的把積累了一年灰塵的墓碑擦拭干凈。擺上了香火和白花。又對小太監(jiān)說，你把酒和吃的放到這，一個人先到客棧等我。
　　哦。小太監(jiān)把酒水和食物擺在墓前，朝著他行了個禮才慢慢離開。

　　他席地而坐，為自己倒了杯酒。仰頭酒盡。
　　一杯又一杯。最后將半壺酒灑在地上。
　　他說，我的好哥哥啊，我去了大理，又去了琉球，又去了很多地方。
　　他舉著杯子，朝著墓碑，哭了起來。
　　可是我已經(jīng)連做夢的權(quán)利都失去了啊。他嘶喊著，隨風(fēng)離去的除了聲音還有白色的花。

　　青澀稚嫩的記憶一去不復(fù)返。

　　夢里他問：水生你如果不來東廠，打算做什么？
　　他不好意思的說，集市擺個早餐攤，到了年齡找個合適的姑娘結(jié)婚生娃。
　　他笑笑。
　　之后這個世界里再也不會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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