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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覺得自己的確是老了……老得記不起來很多事情。比如我時常記不得剛喝過水的茶缸放在了哪里,忘記今天早晨買過菜沒有;我的思維老化得厲害,常常俯視著這空空如也的十二宮發(fā)呆。我已經(jīng)在星樓上呆了大半輩子,我見證了那些戰(zhàn)斗和興衰,但是我并不急著擠些眼淚懷念他們——無論我的大腦中的記憶如何隨著時間褪色,這些戰(zhàn)士,這些過往,是永遠都刻印在我記憶深處的……
我走下石階向著十二宮的方向走去,我的臉上有干燥的風吹過,這風幾十年來沒有任何改變,就像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的感覺一樣,連被風化的十二宮廊柱都一樣滄桑,只不過上面好像多了幾條人為的刻痕。石頭地上的縫隙被涂抹上了水泥,有幾年前留下來的鞋印……我努力睜著昏花的老眼,卻已經(jīng)看不清變遷的細節(jié)了。然而我記得這些鞋印的主人——那是幾年前一些年輕的摩登女孩留下的。
這些女孩子性格活潑,著裝入時,卻總是來到這荒蕪的十二宮游玩。圣戰(zhàn)過后,就不時地有這樣的年輕女子過來,三五成群地漫步于斷壁殘垣之間。
起初我認為女孩子們對戰(zhàn)爭的故事不感興趣,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事實上只是我愚蠢的偏見,因為她們不僅對圣戰(zhàn)的過程了如指掌,而且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各自的見解,向我詢問逝去的戰(zhàn)士們的生平和軼事。
我看著年輕快活的她們,越發(fā)感受到自己的衰老。
“這就是穆先生住的地方吧?”她們拍著白羊?qū)m的石柱說。
穆先生,白羊座的穆先生……那時我不?匆娝。穆先生長期隱居在離圣域很遠的地方,而且,她們忘了更重要的一點——
我指了指空蕩蕩的石頭磚墻和門洞:“年輕的小姐們啊,你們其實要知道,這十二宮神殿是無法住人的……”
她們噗嗤笑了出來,擺了擺手:
“不可能的!雙魚宮和教皇廳離得那么近,這么便利的條件不利用,阿布布怎么和撒加晚上幽會?”
這論調(diào)我已聽過很多次,大概是年輕女孩們特有的對夢幻般愛情的向往,但她們也許找錯了抒情的對象……阿布布,她們指的應該是雙魚座的阿布羅迪大人,但他是戰(zhàn)士,不是教皇的情人——我常常這樣提醒自己。
“布受天雷好嗎!布爺明明是鐵血真漢子,一口氣干翻迪斯整夜不歇氣的好嗎!”
我真的老了,我覺得腦袋有點疼……我已經(jīng)跟不上外界思想的變遷,猶如一個原始人站在她們面前。我想自己現(xiàn)在應該重拾一下對于阿布羅迪大人的記憶。我撥開腦中浸染著戰(zhàn)士鮮血的記憶碎片,我在成堆的記憶碎片里翻找著……阿布羅迪大人的面龐漸漸顯了出來。
這是我所遇到過的最美的一張臉,而這張絕美的臉仿佛在我的面前漸漸虛化,變成史書中的一頁:阿布羅迪,雙魚座黃金圣斗士,以紅黑白三色玫瑰為武器,在撒加之亂中陣亡……啊,阿布羅迪大人,我大腦中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空間來安放關于您的其他記憶,您的性格我一無所知……我沒有能力告訴這些姑娘,您是個高貴優(yōu)雅的戰(zhàn)士,而不是教皇的小情人或粗野的莽夫……
女孩子們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布攻是萌,但最終果然還是撒總攻最王道啊~”
——“必然的!老撒可是捅遍全圣域的男人。
時髦的詞匯日新月異,而我還在從前的回憶中駐足不前,我清楚,就像用拳頭抓水一樣,匆匆地追趕潮流也是徒然的……我慢慢地走,看著身邊的年輕人歡笑著跑過;那些往日的黃金戰(zhàn)士,在和她們差不多大的年紀,被永遠地定格在了墓園里。
我聽不懂她們所說的奇怪的詞語,然而我還記得她們所提到的撒加大人,應該是撒加大人吧。我更愿意叫他“教皇大人”——盡管他做了十三年的偽教皇,但教皇這個詞更能讓我體會到被庇護的感覺,我們的希望與安寧被圣斗士庇佑著。我看到教皇大人憂傷的英俊的面容,他在為自己的罪行而懺悔,那時我甚至有一種幻覺,那教皇袍中,隱約顯出一個天神的模樣。教皇大人的確是個完美的人,他的存在甚至已經(jīng)變成了傳奇,變成了孩子們回憶中母親講述的故事,教皇的事跡無處不在,化身千萬流傳于世間。他得到了太多的矚目,口口相傳之際便會有不相干的東西融入其間,混雜的事物進入人的腦海;于是,豐功偉績變成了風流韻事,而本身的存在正在漸漸消褪。
二十多年前,當這種趨勢剛開始興起的時候,我感到大為恐懼。我時常對著他們的墓碑作懺悔,祈禱他們的在天之靈寬恕那些編造故事者的罪過。就像一種氣味慢慢滲透在空氣中一樣,這種趨勢是無法阻止的,我看著這些層出不窮的精彩的故事,反而感覺自己才是食古不化的那個;我放任這些故事的流傳,然而我卻無法清楚在他們的內(nèi)心里是否還存留著這些戰(zhàn)士本來的身份和模樣……
此時風停止了流動,女孩兒們在歡聲笑語地拍照,聲音悶悶地在寧靜的空氣中傳播。我看著天上盤旋的鴿群和光禿禿的山石,古老的石階,平靜得像座大型的墳,隱約覺得這不是個適合年輕人的地方。千百年來群星流轉(zhuǎn),這堅固的十二宮一直存在著,雅典娜的圣斗士去了又來,猶如海浪拍動礁石,他們的存在被記錄在史書上,帶出一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叫做永恒。
然而我一直在忌憚一件事情。
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雅典娜的權威在民眾心中一落千丈。雅典娜被所有的圣斗士守護著,然而雅典娜自身卻從民眾那里得不到同樣的尊重。吟游詩人傳唱著戰(zhàn)士們或精彩或悲傷的過往,或俊朗或剛猛的面龐,卻懶于提及給予他們動力和支持的女神;在有些故事中,女神甚至失去了她矜持的高貴品格,她的權威在世人之間消失不見。
人們總愛在奇怪的方面追求平等。他們憤憤不平于圣斗士和神之間的身份不對等,痛心于自己崇敬的戰(zhàn)士為神而死亡。他們把內(nèi)心的苦痛和憤懣發(fā)泄在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女神的形象上,就像對著幻像拳打腳踢一般。然而女神自己是不會追究這些的。女神因她肩上的責任而變得高大,這些細小的流言蜚語又怎么會真正地使她垮掉呢?
我細細地聆聽著那些女孩子們的談笑,用我不靈光的耳朵拾取著只言片語——盡管我深知,后世的言論并不能給雅典娜的存在帶來什么實質(zhì)性的震撼,但在情感上,我仍不愿聽到這些話語,我甚至寧愿人們不要談論女神……啊,高貴而美麗的雅典娜女神,我曾用你的光輝來當作我心靈的慰藉……
她們很乖,并未談及女神,而是聊起了星座。
我對它新的意義一無所知。在我的認知中,天空中星體的無規(guī)則排列,人們憑借想象把它們連接成各種事物;它們投射到圣斗士們的身上,于是漂浮在太空中的地球仿佛是一個珍寶,被這些星體聯(lián)絡成的溫暖的網(wǎng)——這些圣斗士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我也是雙子座的……”
——“啊!雙子座的呢……”
這些無規(guī)則分布的星體連成的形狀,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本來是人指導星座的存在,現(xiàn)在,變成了星座指引人的生活。女孩們對它們產(chǎn)生了類似于對占卜般的愛,注入了溫暖和人情;而我是不了解她們的……我完全不了解。
——“加隆這個傲嬌的弟弟喲……”
啊,加隆大人,我方才竟然差點忘記了加隆大人,二三十年過去了,墓園中仍然沒有屬于加隆大人的墓碑。
他和教皇大人長得別無二致,我不費力地就從記憶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面容。他是個罪人……煽動海界與地面戰(zhàn)爭的罪人;可他同時又是個英雄,披掛雙子圣衣與冥界戰(zhàn)斗——是米羅大人用毒針洗清了他的罪孽……關于加隆大人的故事同樣有很多。人們想象著他們的生死和愛,糾結(jié)和羈絆,編制出不一樣的故事,一再重復著他們所經(jīng)歷的淚水和戰(zhàn)斗,像中世紀的畫家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描繪著圣經(jīng)中的章節(jié)……我不敢妄自揣測他們之間的復雜情感。他們背負得太多,而我站在他們的外部。我走不進他們。
——“米羅大概也遺傳了隆哥的性格吧~”
——“米羅可是比隆哥二逼多了~”
這又是什么新奇的論調(diào)……我發(fā)現(xiàn)外界意識的發(fā)展速度已經(jīng)超出我想象。
幾年前,當?shù)谝慌瓮娴呐⒌絹頃r,米羅大人被她們描述成一個具有孩子般心性的活潑的青年。據(jù)說米羅大人的笑容燦爛有如愛琴海的陽光,米羅大人的熱情能夠融化西伯利亞寒冷的堅冰……
米羅大人燦爛地笑過嗎?
我不知道……大概有吧,我沒有見過。畢竟人人都是會笑的。這時我才深刻體會到我跟黃金圣斗士的距離是如此遙遠。我甚至不清楚他們的性格,看不清他們平時的生活片段,對我來說,他們仿佛生活在遙不可及的云端……
——“那個西伯利亞的熱血鄉(xiāng)村教師……”
外界的人們已經(jīng)對卡妙大人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感到了膩煩。起初,修煉地和招數(shù)的溫度讓人們加諸他不茍言笑的印象。這是個易于發(fā)展情節(jié)的印象,這是個與米羅大人頗為互補的印象……可這些印象只是人為加上去的。習慣的力量是如此強大!然而人們總有厭煩的時候。當某種既定形象存在到不得不被人突破的程度時,人們卻總愛走向與之相對的極端。
淡漠嗎?熱血嗎?當卡妙大人全身覆蓋著冰雪倒下的時候,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對于更遠的外界的人們來說,戰(zhàn)士們的一顰一笑只在他們想象之間,在一篇篇似是而非的故事之間,吟游詩人們重塑了他們的骨,改寫了他們的靈。
有幾秒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將希望寄托于這些虛幻的故事之上,又有幾秒我覺得這些戰(zhàn)士是被我們丟棄了。這些被丟棄的戰(zhàn)士啊……他們?nèi)耘f沉睡在不遠處的荒蕪的慰靈地里。
“老人家,您為什么不說話?”
我沉溺在思維的碎片里,被女孩們的問話拉回了現(xiàn)實。我沒有什么要說的……我有什么要說的呢?連那些戰(zhàn)士都不能再說什么了。
“老人家,我們想去慰靈地看看……可以嗎?”
我懷著驚詫的心情看著她們——她們居然還記得那個地方。
我?guī)ьI她們走向慰靈地,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強有力,我覺得此時自己不再是被拋棄的那個,我被她們重新?lián)炱饋砹恕6切⿷?zhàn)士也被重新?lián)焓捌饋砹,與之相比,我個人并不算什么。我對那些女孩兒并不抱有失望的心態(tài),她們只是最平常不過的人,不應該對她們要求過高;而我生活在圣域,工作在圣域——我的身上浸染了圣域的氣息,我有責任為維護圣域的閃光之處而努力,盡管我知道,我的作用可能只是微不足道。而圣斗士們,這些維護它的主力,至少是需要被加以尊重的;他們支撐起了這一整個體系,他們?nèi)谌肓肆鬓D(zhuǎn)的星宿和風息間,我能感受到,我和他們是一體的,我屬于他們每一個人,我屬于這片土地。
在我很小的時候,像一個普通的孩子那樣,我總是熱衷于向朋友展示我的珍寶。鐵皮罐子、玻璃球、死掉的甲蟲……這便是我所有的珍寶。
朋友們會嗤笑,笑我珍寶的微不足道,可是我知道,他們是不會明白的……那些珍寶的意義,那些珍寶中凝聚的回憶和愛。
此時,我要帶人去展示我現(xiàn)在的珍寶。盡管可能不會被理解,我仍要展示它們。
我不期冀她們能從肅靜的墓地之中體會到什么艱深的哲理,我只是把她們帶到那里去。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下,那些戰(zhàn)士的遺體融化在了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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