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早上開始就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團簇在一起的紫陽花被雨水打濕，呈現(xiàn)出很新鮮的淺藍色。
　　撐著紅傘的松岡江蹲在游泳池邊，有些猶疑不決地伸手觸碰池水。比平日要低上許多的溫度，以及螺旋似的波紋蕩漾開來。
　　滴答滴答的，傘邊滑落下幾滴晶瑩的雨水。
　　無所事事地，松岡江望著水面。波紋在水面上一再擴散，觸碰到池壁又反彈回來，像是不斷唱著也不會消失的旋律。清澈的池水上倒映著凝重的灰色天空，云朵擁擠在一起，向這個狹長的列島降下不溫不火的雨。有如敲擊著鋼琴鍵似的，和那樣的天空完全不相稱。
　　波紋短暫地消失了。
　　思考著接下來是不是應該回到教室去的松岡江，無意識地將手沉入池水。瞬間降下來的體表溫度讓江在心里短暫地驚嘆了一下。下雨的時候會是這么冰的嗎？

　　“吶，小江。不要在下雨天來游泳池啦。有夠危險哦？”

　　聽見這樣不帶一絲陰霾的爽朗聲音。
　　不必回頭、不必起身都知道是誰。
　　江有些無力地抽出右手，對身后的人說：“‘kou’，笨蛋�！�
　　“江。我想過很多次了，應該是Gou沒錯的。”
　　就算這樣，你就不能體諒一下女孩子的心情嗎？江幾乎有走過去好好跟那個黃毛混蛋理論一下的沖動，然而很快放棄了。
　　“不說這個了。萬一要是江被風吹下去了怎么辦呢？”
　　你說“不說”結(jié)果還是說了啊——！
　　對于自己的名字，江實在是抱有十足的執(zhí)念。
　　江站起來一轉(zhuǎn)身，對站在高處的葉月渚說：“這是在夸我輕嗎？”
　　“嗯——小江應該比我輕吧。”
　　金發(fā)少年笑著一邊旋轉(zhuǎn)手上的雨傘，一邊以輕巧的語氣回答江的疑問。
　　說什么應該，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么？再怎么樣你也是游泳的吧。
　　制止了一下腦內(nèi)不應該有的想象，松岡江往葉月渚的方向走去。
　　“要回教室了嗎？”看到少女走來，葉月渚朝教室的方向轉(zhuǎn)身，“吃過飯了嗎？”“嗯�！苯喍痰鼗卮�，快走了幾步趕上葉月渚，然后保持著間隔幾步的距離�！盀槭裁磿雭碛斡境啬�？還是在午休。”他似乎打從心里感到奇怪地轉(zhuǎn)頭問道。青綠色的雨傘轉(zhuǎn)了九十度，向江顯露出傘面上金黃色的絲線裝飾。松岡江望著少年看上去很柔軟的金發(fā)和好看的側(cè)臉，有些遲疑地說：“唔……自然——而然的吧�！焙茈y說有什么契機�；蛟S是在加入游泳社之后才養(yǎng)成的這種時不時來看一看的習慣吧。在高中之前這是與自己無緣的，松岡江想著，畢竟體育不好嘛。接著輕聲地獨自笑了出來。
　　“自然而然嗎？那還真是奇怪呢——”葉月渚也笑著說道，“小江在笑什么？”
　　“沒什么。只是想到初中的時候我?guī)缀醪粫ンw育場所呢�！f到這個，你又為什么會來這里呢？”比起七瀬遙來說，葉月渚絕不是沒事會來游泳池游上幾圈的人。
　　“噢，這個啊�！比~月渚仰起頭指著教學樓屋頂，“從那里看到的�！�
　　“下雨還去屋頂嗎？”江沒來由地擔心起來。至于屋頂有什么好擔心的，她自己也說不出來。
　　“江不也是，下雨還來游泳池嗎？”渚笑著說道，“彼此彼此啦�！�
　　“啊啊，很奇怪呢。”江打算先無視那個“Gou”。
　　“我啊，是看到江才過來的哦�！彼e起右手上拎著的便當。
　　“沒吃嗎？這么晚？”
　　“因為下課和這個便當都來得很晚嘛——”渚笑起來，“本來打算去買面包的�！�
　　聽他這么說的江注視著那個便當，沒來由地，在意起來。
　　“……女孩子給的？”
　　“是哦�！变拘Φ煤苁且郏S后碎碎念起來�！盎厝コ缘脑挷恢罆r間夠不夠呢……”
　　什么啊，像是炫耀一樣。
　　江盯著包裝得很可愛的便當，盡管知道渚不可能那么想——還是會這么想。
　　“啊，決定了。干脆還是不要回去吃吧。”渚說著四處張望，看到空無一人的中庭，“已經(jīng)是這個時候了哦……那趕快解決掉好了。還好是下雨天呢�！�
　　“還有時間啊�！苯戳丝词直恚盎厝コ詠淼眉鞍桑俊�
　　“我怕會被人追殺的。只要我一踏入教室�！变韭柭柤缯伊藗�有遮蓋物的地方坐下。
　　“……說的也是。”反正男生就是這樣吧。“……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很可愛？”
　　“為什么問這個？”渚打開便當抬頭望著她笑。
　　“沒什么……只是……”江一愣，為什么呢，“因為會被人追殺啊，你說的�！�
　　“不不不�！变緭u搖頭，“只要是個女孩子他們就會這樣的。倒不是說漂亮或者不漂亮啦——哦，是可愛。要說的話比不上小江吧�！�
　　說話的時候葉月渚的眼里帶了幾分狡黠。被噎得沒話說的松岡江只好別過頭去，看著疏疏地落下的雨幕。
　　“不看我吃便當嗎？”
　　“……為什么要看啊。”什么蠢問題——江在心里默默地吐槽著，沒轉(zhuǎn)過頭去。
　　“那小江站在這里是為了看雨景了？也是……雨景比我的吃相有價值多了嘛�！�
　　被這么說了之后，江一轉(zhuǎn)身低頭看著放在他腿上的便當。意料之外的是普通的菜色，天婦羅、海苔卷和香腸之類的家常菜——不過自己原本以為會是什么？江心知肚明地沒再想下去。
　　“那我先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哦�！比~月渚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才幾米遠啊。又不是小孩子�！�
　　這么說著的松岡江，沒走幾米就差點滑倒了。啊啊，果然是體育不好呢。心有余悸地站穩(wěn)之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葉月渚，少年正捏著一枚紙片，抬起手透過天光仔細地端詳著。
　　是什么？
　　松岡江回過頭，走進教學樓，收起手上的紅傘，穿過玄關(guān)，加快腳步走上樓梯。
　　知道的。
　　她知道。

　　2
　　葉月渚在思考如何處理眼前這張紙片。
　　便當是放學的時候收到的。
　　不記得姓什么的女孩子，有如一開始就等在門外那般，在他一走出教室的瞬間塞了一個盒狀物，然后以百米賽跑時沖刺般的速度離開了走廊。
　　啊……真是的。
　　走廊是禁止跑步的吧。
　　然而葉月渚本人也是多次觸犯這個規(guī)定的一員，沒什么資格說這話。
　　葉月渚看著少女離開，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決定去屋頂看看。下樓的時候正好碰上二年級的橘真琴和七瀬遙。
　　“啊，小遙，真琴�！�
　　“渚啊，”橘真琴笑著，“下著雨呢。去食堂吧？”
　　“唔�！�
　　下著雨。渚現(xiàn)在才意識到這個他早該意識到的問題。但是不知為何一點都不想去食堂那樣人頭攢動的地方。于是蹙著眉思考起來。
　　大概是他思考的時間有點久，再加上真琴原本就是細心的人，又或許是真琴發(fā)現(xiàn)了他拎著的淺粉色袋子，“收到情書啦？”橘真琴微笑著這么說�！鞍。瑧撌鞘种频氖裁词称钒��！�
　　“不不不。現(xiàn)階段還沒有�！比~月渚低著頭開始觀察包裝得很細心的便當�！霸跊]觀測到內(nèi)部之前，是沒有�！�
　　“薛定諤的貓？”真琴輕輕地笑起來。
　　“要說的話，比較貼近骨灰罐和餅干吧�！�
　　“那你應該先想想里面會不會是炸彈呢。”一直沒說話的七瀨遙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要是想一個人想想怎么處理這件事，就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說的也是�！闭媲冱c點頭。
　　“吶吶，真琴有收到過類似的東西嗎？”葉月渚抬頭望著好友，“總覺得真琴一看就是很經(jīng)常收到情書的類型呢。”
　　“有是有……”少年苦笑著揉了揉頭發(fā)，“但是都拒絕了�！�
　　“唔……我要是能像真琴那樣溫柔地拒絕掉就好啦。但是那個女孩子我不認識啊……不知道怎么辦。”渚說著將征詢的目光投向遙，“小遙呢？”“沒有。”
　　少年很快地回答了。
　　真琴嘆了口氣，無奈地看向遙說：“有啦，遙�！�
　　“有嗎？”遙抬起頭看了真琴一眼，渚和真琴同時笑起來。
　　“如你所見，他從來沒關(guān)心過這種事。根本沒參考性�！闭媲倏偨Y(jié)，“那，果然還是應該你自己好好想想呢�！�
　　“嗯……說的也是�！变緭]揮手算是道別，走進教室拿了放在抽屜里的折疊傘，鬼使神差地上了屋頂。
　　雨不算大，至少在雨傘遮蔽下的葉月渚現(xiàn)在依舊安然無恙。但是氣溫有些低。在臨近暑假的這個關(guān)口是再珍貴不過的時候。屋頂理所當然地沒有能夠坐下的地方，葉月渚無所事事地提著便當沿著護欄轉(zhuǎn)了幾圈當做散步，在回到建筑物內(nèi)以前往每天活動的游泳池看了一眼。
　　然后發(fā)現(xiàn)了游泳池邊的松岡江。
　　扎著赤紅色馬尾的少女，半身被紅傘擋住，蹲在池邊不知道在做什么。
　　紫陽花開得很繁盛，像是宣告夏天來臨般艷麗。從高處看下去，池水仍然同往常一樣，平靜地泛著淺藍色的光。
　　于是葉月渚在一瞬間放棄了去食堂吃飯的想法。
　　至少去看看小江在做什么吧。
　　被好奇心驅(qū)動的金發(fā)少年加快腳步向下走去。

　　3
　　少女發(fā)誓她絕對不是因為傲嬌才會跟朋友說是發(fā)現(xiàn)多做了一份才會突然想到送給葉月渚。
　　這是事實。
　　想必無論是誰都有經(jīng)歷過類似過路魔附身的瞬間——少女的心情雖不中亦不遠之，她和傲嬌兩個字更是毫無關(guān)系。寫完那張卡片之后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寫了什么，再加上逃不過那份心情的助力，像是自暴自棄似的一并放進了袋子里。
　　然而真正給他以后，才開始苦惱放學后應該說什么。
　　然后朋友及時雨似的，遞給她一本少女漫畫。

　　4
　　松岡江似乎擁有遇到尷尬場面的體質(zhì)。
　　繼上次聽到哥哥和遙前輩的對話以后，這是第二次。
　　江背靠著墻壁緩緩地滑落下來，雙手抱膝聽著兩人的對話。
　　似乎不應該聽下去。
　　然而某種心情讓她的雙腳緊緊地生了根，斷絕她全身除了聽覺以外的機能。除了拐角后面兩人的對話以外，就連眼前郁郁蔥蔥叢生的灌木植物和以初夏來說過低的溫度都失去了。
　　某種低溫的，心情。
　　聲音普普通通地很可愛的少女，沒什么猶豫，甚至聽起來帶著像是“說完就沒事了吧”這類的情緒，向葉月渚告白了。說的是再普通不過的“我喜歡你”。
　　想要逃走。
　　不想聽他的回答。
　　然而那份心情就連這樣實實在在的逃走本能都阻絕了。
　　“對不起哦，呃……那個，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個班的。對不起。”
　　葉月渚過了幾秒才有些艱難地作出回答。
　　江不知為何，松了口氣。
　　“嗯，這也是沒辦法的�！�
　　少女認命似的輕輕笑出了聲。
　　話語的溫度聽上去也有些低。
　　然后少女就沒再說話，同樣的葉月渚也沒法說些什么。
　　時間滴答滴答地像是凝固住了。
　　“所以……真的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這種心情。我……”
　　“啊，那就算了�！鄙倥畤@了口氣，打斷了渚好不容易才擠出的話�！拔业氖炙囘�好嗎？”
　　“嗯�！�
　　“那就好。”少女說著再次笑了，“我要問個問題。葉月同學有喜歡的人嗎？”
　　“……誒。”渚一愣，連帶著把江的心也吊起來，“那個……這、這么突然？”
　　“沒有嗎？”
　　“唔……或許有吧。”渚說得模糊不清，“我不是很清楚�！�
　　“那葉月同學，要努力啊。雖然這話是輪不到我來說啦。”少女笑起來，顯得有些輕松，”那就這樣吧。我的名字是——”

　　5
　　這天晚上松岡凜接到了葉月渚的電話。
　　“什么事？”
　　平時打電話給他的一般都是橘真琴或是妹妹江，葉月渚打來的情況實在非常少見。
　　雖然打心底里覺得麻煩，松崗凜還是勉強開了口。
　　“吶，凜醬�！比~月渚的聲音顯得有些認真。
　　“……到底什么事？”
　　“我覺得還是得跟凜醬報告一下才行呢�！�
　　“啊？別跟我說什么你們的巖鳶又增產(chǎn)了之類的蠢事——”松岡凜打算掛電話。
　　“我和小江，交往了。”
　　……
　　松岡凜愣了三秒。
　　“什么時候的事——不對，為什么——啊算了，你們到底——”
　　實在太過突然。松岡凜著實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連話語也變得斷斷續(xù)續(xù)。
　　“今天的事。原因應該說是被另外一個女孩推了一把吧。嗯……說出口了才知道小江也喜——”
　　通話被硬生生切斷了。猜得到對面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松岡凜把手機隨手一扔，躺在床上想想兩個人似乎也還是挺般配的。
　　但是原因那一部分，實在顯得有些糟糕。

　　6
　　“吶，kou醬�！�
　　松岡江驚了一下，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準備逃跑。手腕卻被少年很快地拉住了。
　　“我——我不是……”松岡江中斷了算得上本能的辯解，“那……那個女孩怎么樣？”
　　葉月渚輕輕地笑起來，隨后說道：“我喜歡你。”
　　“……誒？！”
　　隨隨便便突然告了白的葉月渚這時候反而沒搭理大腦當機的松岡江，只是在走到和她并肩的位置的同時將手滑到能夠十指交扣的地方，像陽光般耀眼地笑著說：
　　“下次躲起來的時候，不要把馬尾露出來喔。”
　　于是那般低溫的心情。
　　像是被那個笑容加熱了似的。
　　松岡江忍不住也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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