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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們都不喜歡我,卻還要我活著!
白說這話的時候,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我和他都只穿著薄薄的棉衫。我把白抱在懷里,想用體溫讓他暖和一點。他卻輕輕巧巧地從我膝蓋上跳下來,徑直走到院子里。
簌簌的雪花落在他身上,白卻似乎感覺不到。他回頭望向我,清澈漂亮的眼睛里天真又冷漠:“可是我不喜歡!
“我不喜歡,不如不生。”
他輕輕巧巧地說,好像生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
于是我笑了,我走出去將他抱回屋里:“白,你還小呢!
白不是少爺,他的生母只是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的奴婢。
白被夫人身邊的侍女抱給我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小的團子,縮在襁褓里睡得正香。
大宅院里這樣的孩子不知有多少。他們是主子和奴婢一夜風流的產物,奴不奴,主不主,靠著主母的憐憫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夫人們將他們看做玩物或者擺設,不聞不問地養(yǎng)著,就像養(yǎng)一只小貓小狗,借以在夫主面前彰顯自己的仁慈。
我從此擺脫了繁重的雜役,只用帶著白呆在大宅院的一角,從此做一個身份模糊的透明人。
開始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滿足的。我從來沒有什么過分的憐憫心,我不過是一個小小奴婢,自顧尚且不暇,又有什么資格去憐憫別人。
帶著白,不礙人眼的,沉默的活下去,就是我的全部期望。
夫人似乎真的是忘記了白,沒過多久,除了菲薄的生活用品,我們的生活再無人過問。
白一歲的時候,我還是擅自做了一項決定。我偷偷給懷里小小的幼童起了一個名字。
“白”,我喚他,懷里的孩子抬起黑黑亮亮的眼睛看我,看得我心都軟了。
春去秋來,我以為自己可以和白相依為命的這么生活下去。
可是,白終究是不同的。四歲的那年冬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白對我說:“我不喜歡,不如不生。”
那時我是嗤之以鼻的。生而亂世,人命如草芥一般,本來就是有今天,沒明天。能活著已是萬幸,何必還去思考喜不喜歡。
可是那天起白就變得沉默起來。他時常跑到府里少爺們讀書的地方,趴在窗口偷偷地聽。
那些錦衣華服的少爺公子們以為白是仆役的孩子,惡意地唆使下人們打他取樂。
我?guī)桶撞料磦诘臅r候心疼得要死,勸他不要再去?墒前讓ξ艺f,他不愿如豬狗一般,生而蒙昧,渾渾噩噩一生到死也不知生而為何,死而為何。
我勸不住白,只能恨自己太無能,太愚笨,不能教白讀書識字,明理作文。
白笑了,那時候他已經是翩翩少年。行止優(yōu)雅,眉眼俊雅出塵,即使身著粗布衣衫也有遮不住的風華。
他笑道:“你很好,你比那些讀了很多書的世家小姐還要好得多呢,素素!
我也笑了笑,可是心下不以為然,我是奴婢,生而卑下,哪能和名門淑女相提并論。
“素素,我們離開這里吧。”有一天白突然說。
“好!蔽也患偎妓鞯卮饝,好笑地看著白有些無措的表情。
我早知有這一天。白才華橫溢,只是為出身所困。他怎能一直被拘于這高墻之中。
府中下人早已當我們是透明人,我和白很輕松地逃出了這牢獄一般的高墻。
我以為出了府白會快樂些,可是似乎事實并不是這樣。
白終于有機會讓別人看到他的才華。他做的文章開始被人傳看,漸漸地,他也被邀請參加一些文人聚會。
白身上本就有一種天生而來的高貴,不雕琢,不掩飾。使得那些名人雅士更愿意與他結交。
白似乎終于掙脫了他與生俱來的身份的桎梏,可他卻越來越沉默。
我不知為何。我向來愚笨,此時也并不能為白分憂,只能好好地照顧他。
白有一天對我說:“我看街上那些行人,行色匆匆,塵土滿面。有的父母為了活命,不得不將兒女插上草標販賣,街邊有凍餓而死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孤兒?吹竭@些,我就很難過。而那些生來就高床軟枕,婢仆成群的人卻依舊只醉心于宴飲和玩樂之中!
我不知該怎么安慰他這種過于天真的慈悲。在我看來,這世界本就是這樣,高貴的人高高在上,貧賤的人被踩入塵土?墒前渍f,這樣不對。
我又想起他對我說“我不喜歡,不如不生”的樣子。
白低著頭,神色郁郁,好像又回到了他還很小,問的每一個問題我都可以為他解答的時候。
我覺得我該給他答案,于是我努力想了很久,然后對他說:“你要等。”
就像冰雪總會消融,每一顆碧綠的種子都會發(fā)芽,然后春天總會來到大地。如果這個世界不夠讓你滿意,你要等,認真做你認為正確的事,留有希望,然后該改變的總會改變,該發(fā)生的總會發(fā)生。
你要等。
白笑了,眼睛彎彎的。他像小時候一樣親昵地摟住我的脖子:“素素,你真聰明!
好景不長。半年以后,夫人找到了我們。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頤氣指使地命令白:“和我回去!
災民叛亂,皇上要派使臣出城勸降,挑了府里的公子。這時夫人才想起了白。她趾高氣揚地許諾,若是白愿意作為使者,便允許白入族譜,好像這是一種莫大的恩惠。
“就算被那些亂民殺了,總好過做個沒名沒姓的賤民!彼p蔑的看著白,好像他是什么不屑一顧的東西。
“如果有一件事,是正確的,可是很危險,那么要不要做!卑姿妓髁艘粫,問我。
我不語,我知道他心中自有定論,無論是什么,我都支持。
于是,白轉向夫人:“我不要入族譜,我只要你消了素素的奴籍!
我這才想到,自己的賣身契還握在夫人手中。
我的賣身契在眼前被撕得粉碎,而白跟著夫人回到了我們逃出的大宅院。
白離開了我以后,我把更多的時間用來發(fā)呆和思考。
我并不聰明,所以也并不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什么是明知道危險也要去做的。
我只是在想白。他太聰明,太清醒,卻要時時被自己內心的拷問所折磨。
我愚昧混沌,他慧極必傷。
白領旨招降的那天,我沒去城門看。我穿上破衣爛衫混入了叛亂的貧民中。
我不清楚白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他不會真的招降這群亂民,因為這樣他們難逃一死。而我,我要陪著白。
果然,白將那些叛民召集起來,對他們講朝廷招降的意圖。
他告訴他們,朝廷不過是借勸降的名義收繳他們的武器,然后像殺豬宰羊一樣地屠殺掉這群手無寸鐵的饑民。
群情激奮,我看見白的臉上有一種淡淡的悲傷,一晃而逝。
他的表情刺痛了我。物傷其類,同是生而為人,上位者對下位者卻能如此作為。
離開的時候,白承諾會為災民們拖延時間。
我擋在了白回宮復命的路上。我太了解白,他是我親手帶大的孩子。他離開時候的表情分明是已經決定拼死保住這群饑民。
“素素”白溫和地喚我,眉宇間卻又掩蓋不住的疲憊與憂傷:“讓我去吧,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可做不能做,卻終究要有人拼死一搏!
“我愿做這個人。”
我還是讓開了。不只是因為白的這番話,更因我明白,這才是白,而我永遠不會阻攔白想做的任何事。
白笑著抱住我,頭埋在我的肩上,聲音哽咽:“素素,對不起,你要好好活著!
我苦笑落淚。白,我一向是一個惜命的人。
這是我和白的最后一次對話。
白死在一年中最寒冷的那天,素雪鋪天蓋地的飄落,寒梅香氣凜凜。
他冒死上諫,請求帝王寬赦叛亂饑民,被震怒的帝王下令處死。
而那些乘車馬衣輕裘的高官,那些晝日歌舞不休的貴族,那些將白推上如此慘烈命運的人們,沒有一個為他求情。
我在觀刑的人群中,恨得血淚淋漓。
白孤單的身影被推上行刑臺的時候,眼睛一直在找我,看到我以后,他嘴角勾了勾,仿佛安了心,于是閉上眼睛。
他慨然赴死。
我賄賂了劊子手,收斂起白的尸骨,埋在院子里新栽的梅樹下。
我想這世上便是有這么一種人,他生而錚錚傲骨不可辱,便是死了,也比旁人高貴。
他光風霽月的生,也該光風霽月的死。
我其實一直都明白,白不應該生在這樣的亂世。他有一顆太柔軟的心,而在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的心都是和石頭一樣冷硬的。
他生而在世,卻總是憂心忡忡,不得解脫。如今他死了,終于可以不再煎熬。他只要靜靜地躺著,靜靜地等就好了。
而我,我會陪著他。
第三年冬天,義軍打進京城來的時候,院子里那株寒梅開了滿枝的花,梅香凜凜。
高官權貴們四散而逃,被守在城外的義軍捉回,一排排站在墻頭,像擺在集市販賣的迎頭待宰的鵝。
城中的百姓拍手稱快,紛紛來看。
我本不想去看,卻無意間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曾經的夫人。
曾經驕傲的女人如今衣斜鬢亂,惶惶如喪家之犬。
“都是你們”,她咬牙切齒地罵:“該死的賤婢和賤婢生的小賤種,要不是那個小賤種,這些賤民早就被處死了,我又如何會落到如此地步!
我無意理她,只是覺得可笑。
這個口出污言的女人,我曾經也以為她是高貴的,而我是卑賤的。
然而什么是高貴?什么是卑賤?這些陷在繁華錦繡堆里,內心早已被蠹蟲蛀得腐朽不堪的人又怎么會明白。
真正的高貴與卑微都只來自于靈魂。有人傲骨錚錚,在黑暗的苦難中磨礪出高貴的靈魂;也有人自以為高貴,其實不過是偽善的靈魂上披了一層權勢富貴的外衣。
我忽然累了,我想白了。
我捧了一把梅樹下的土,裝進匣子,帶在身上。
是時候該出去走走了,白沒有看完的這個世界,我替他看。
我行了很多地方的路,也見識過很多人間景象。我見過動物舐犢情深,也見過人類易子而食。
人心的善良光明與卑劣殘忍我都見識過,它們共同存在,纏繞生長,像兩株密不可分的藤蔓。
復雜才是人的本性。
而我始終相信,讓白豁出生命去保護的東西,是一顆種子,它扎根在人心底,終有一日會破土而出。
你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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