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之王者，萬花臣服。
　　一片墨色浸染江邊，夕陽之下，有連綿無際的絕望之感。亂世之中，白骨叢生，烏鴉橫飛。即使是再妖艷奇美的花，如果它是靠著吸食死人的尸體而成長開花的話，那么也是可怖至極。
　　軍官扛在肩上的槍上挑著一枚血淋淋的人頭，嘴巴里哼著不成曲的淫詞浪調(diào)，在妖異的花叢中，輕佻地走在最前頭。
　　“來時那個正是淺黃昏喲，
　　吃郎君做到二更深。
　　芙蓉脂肉，貼體伴君喲；
　　翻來覆去，任郎了情，哈哈。
　　姐道情哥郎弄個急水里撐篙真手段，
　　小阿奴奴做個野渡無人舟自橫喲嗬！”
　　后面跟著一幫小兵則都幫著他們的軍官搭腔，歪歪嘰嘰地和著葷段子。
　　轉(zhuǎn)眼間，天剎時黑了下來，陰云密布。一道占據(jù)半邊天的紫色閃電突然劈了下來，正好劈中了軍官前面的那條路。一場漫天大火就此燃燒起來，漫天的陰霾如同瘴氣，就著火勢越積越深……
　　又一道閃電劃過，那些花叢中，有什么東西正顫顫微微地起身，似人非人，渾身上下血肉模糊，惡臭襲來。
　　“啊——妖怪——吃人啦——”伴隨這僅有的一次慘叫聲，一切又全在下一瞬間歸于沉寂。只有晚風(fēng)中那一片一片的墨色菊花，隨風(fēng)招搖著美麗的花枝。
　　吃人的花，人心中的惡念有多深，它們也就有多惡。
　　“啊——”子夜時分，將軍自噩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睡在他旁邊的侍婢，是前天他在西湖那里遇見的一名浣紗女子。
　　可是，為什么她會睡在他的臥房里？他在就寢之前可未曾叫過任何人侍寢。
　　將軍下了床，正想要招呼個人過來問問是怎么回事，那女子倒是悠悠醒轉(zhuǎn)過來。媚眼如絲，眼波橫轉(zhuǎn)，傾國傾城——這才是真正的極品，連皇帝后宮的女人也沒一個能比得上這個的！
　　還未等到將軍發(fā)話，女子卻對著將軍開始陰慘慘地笑，半邊臉迅速腐爛，爬滿了蛆蟲，張開的大嘴里每一顆牙齒都比刀鋒更利。
　　“來人！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將軍大吼一聲，飛速拔出掛在床邊的長劍，對著那只妖怪劈下。妖怪避了過去，枯骨般的手指眼看就要抓到將軍，讓將軍血濺三尺。這時，一陣如鈴聲般悅耳動聽的笑聲傳過來。
　　“嘻嘻嘻！”靈巧可人的小娃娃突然出現(xiàn)在房中，倒掛在半空中，大眼睛水汪汪閃啊閃的，“不可以的哦，魅鬼，將軍大人可是我的人，你怎么可以未經(jīng)本主允許而覬覦本主之物呢？這可是很重很重的罪哦！”
　　那妖怪尖利地嗚叫一聲，，似不甘，似憤怒，最后還是化為一陣黑煙，消失在將軍房中，也徹底離開了將軍府。
　　將軍連忙放下劍，抱起了半空中那個穿著墨色衣服的可愛娃娃：“墨墨啊，你過來的還真是及時啊，要不然我可就要被那個東西裹腹了！”
　　墨墨卻生氣地別過臉去：“讓你被她吃掉也是活該，你要是跟她沒個什么瓜葛，她也不會過來找你！肯定是你先在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吧？魅鬼這種妖物雖然有時候很惡心，但是還是很恪守法則的！”
　　將軍摸了摸下巴，開始回憶：“說起來，我前兩天在西湖碰見了一名浣紗女子，實在不忍心見她這般姿色就這樣被那個精蟲上腦的大地主給弄去做小妾，于是就狠狠地揍了那個大地主一頓……接下來，就這樣了！”
　　“難怪！”墨墨說道，“本來到嘴的食物就讓你這樣給弄跑了，要是我的話，一定也要回來找你索食……”
　　將軍打了個寒顫。
　　“好了，好了，墨墨，趕緊回去休息吧，你也別在這里瞎折騰了�！睂④姾逍『⒁粯�，打算把這個不像妖怪的妖怪給哄回她的老窩。
　　等他回過神，卻發(fā)現(xiàn)那個小孩已經(jīng)躺在他的寢帳里，肉呼呼的小手不停地拍著床板，意思就是讓他也趕緊上床？
　　墨墨在心里竊笑，哼，讓你天天嫌棄我，不讓我跟你睡！我就真讓只妖怪來跟你同床共枕一下，不嚇?biāo)滥阄夷珎z字就倒過來寫！
　　將軍自然不知道這只腹黑小妖的心思，如果他知道的話，想必他會是非常非常后悔，當(dāng)日真不該在贛江江畔救下她……

　　2
　　將軍姓莫，名終遠(yuǎn)，字尚，剛過而立之年。前不久他在贛江江東一帶跟敵國打仗，凱旋歸來途中，順手救下了被惡道士追殺到屁滾尿流的菊妖墨墨。命里注定他從此就得帶著一個麻煩透頂?shù)难帧?br>　　“啊——”又是一聲尖叫。
　　莫終遠(yuǎn)放下手中刀劍，急沖沖趕到庭中央。卻是一名小婢女在走路時被某根樹藤給絆倒在地，順便被纏成了青色木乃伊。將軍趕到時，正好看見了漫天張牙舞爪的常青藤，活生生能擰斷一頭牛的脖子。
　　如果可以話，莫終遠(yuǎn)第一件干的事就是拿一根千年寒鐵鎖住那個天殺的小東西。
　　“給我住手！”將軍大人生氣了，“墨墨，你天天這樣鬧來鬧去的，什么時候才能消停一下？”
　　常青藤舞得更加猖狂了，一點也不留情把將軍也給抓上了天。莫終遠(yuǎn)聳聳肩，這些常青藤的確夠堅韌，可以考慮砍一些下來當(dāng)膳房里的柴火燒燒。
　　大概也是覺得太沒意思了，墨墨終于現(xiàn)身。這回她變的是一個妙齡少女，曼妙的腰肢，嫵媚的容顏，妖魅惑人。
　　她浮在半空中，摟住了尚在翻騰的莫終遠(yuǎn)，撅著嘴巴：“阿尚啊，有我陪你還不夠嗎，你干嘛還要討別人當(dāng)老婆？你要是要老婆的話，我也給你當(dāng)�。　�
　　莫終遠(yuǎn)哭笑不得，天啊，這個真的是個活了千萬年的妖怪嗎，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個頑童。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我趕明兒就讓人把那家的聘禮給收回來！”莫終遠(yuǎn)先安撫著她，“你就安靜幾天，讓我這一大家子人也清靜幾天吧！”
　　墨墨一聽這話，喜從中來忘乎所以，只見她打了個響指，那常青藤就直接回歸地面。半空中的將軍沒心理準(zhǔn)備，著實摔了個狼狽。
　　“將軍啊，將軍�。　崩瞎芗覛獯跤醯亟泻爸�，“大事不好啦！”
　　將軍整理好威儀：“什么事，這么慌慌張張的，成什么體統(tǒng)？”
　　老頭怪異地眨了下眼：“道士……有道士在門外頭……”
　　這句話還沒說完，一陣風(fēng)刮過，將軍以及墨墨便徹底沒了影子。只有那個可憐的小婢女，伏在地上，傷心地哭著。
　　“大人，貧道偶然打從貴地路過，但見府中黑云叢生�？磥碣F府可是妖孽滿地啊！”道士清高地昂著脖子。
　　墨墨藏匿在將軍的袖口里嘀咕：什么妖怪遍生，有本大妖在，其它的小妖誰來誰死翹翹！
　　莫終遠(yuǎn)不甚雅觀地挖了挖耳朵：“道長大人，您這是第十一次偶然從本將軍的貴地路過了�！�
　　道長：“有嗎？那可見這里的妖孽是最多的，也是最頑固的！要不然貧道也不會如此執(zhí)著！”
　　墨墨：臭道士，讓你對我不死心，就讓我家阿尚氣死你！
　　莫終遠(yuǎn)：“您是瞎子，看不見，那都是您的錯覺！”
　　道士：“貧道眼瞎心明，看得亮堂！只要你讓我去收妖，免費都成！”
　　墨墨：瞎子，蠢物！
　　莫終遠(yuǎn)：“實在對不起您了，本將軍從來不吃別人白食，您還是先回家去吧！”
　　道士：“貧道無常家，哪里有妖，哪里就是貧道之家！”
　　墨墨：我呸，死不要臉！想蹭飯也得看清門面，有我沒你，有你沒我！
　　莫終遠(yuǎn)：“管家，關(guān)門，轟客！”
　　道士：“你忒不厚道，到時就是你跪著求我也別想貧道會幫你！”
　　墨墨：臭道士，去死，到時就讓你吃屎！
　　“這個人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死心？”莫終遠(yuǎn)回到屋里，喝了口水。
　　墨墨變回了小孩子的樣子：“要不，放些惡狗在院子外頭，看他下次再敢過來！再過來就咬死那個又瞎又惡的臭道士！”
　　莫終遠(yuǎn)彈了一下墨墨的額頭：“小孩子，不能太惡毒，小心大人揍你屁股！”
　　“人家才不是小孩子！”墨墨跺腳。
　　“對了！”將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聽說你們都會占卜解夢什么的，說起來，我最近老是在做同一個夢，給我解解夢如何？”
　　“好啊，你說說看！”墨墨坐上了桌子上，手里不知何時就塞滿了奇怪的草根，她本人也饒有興致地擺弄著草根，將它們一根一根擺得方方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
　　“嗯唔，先讓我好好想想……”將軍撐著下巴，陷入回憶之中。

　　3
　　狐支山上，長滿狐貍精。
　　墨墨沮喪地坐在一堆紅狐貍中央。
　　“喲，看看，我們的花王殿下怎么啦，什么事讓您大駕光臨到我們這破山上來了？”狐貍長老在說這話的同時，還在小心為自己涂抹胭脂水粉。
　　“哇！”小孩子突然一聲長嚎，嚇跑了成堆的狐貍。長老的鏡子也跌在地上，摔成了無數(shù)碎片。
　　“唉喲喲，我的那個天喲，究竟怎么啦？”長老顧不得心疼自己的一面寶鏡，只得好生安慰生性乖戾的墨墨，她可不想在不遠(yuǎn)的將來倒大霉。誰都知道這個小妖王可是十足地記仇��！
　　墨墨哭得傷心：“哪，我家阿尚不要我，嗚，他還那樣騙我！”
　　長老托起墨墨：“殿下啊，老早就跟你說過了，千萬不要隨便跟人混在一起，你怎么就是不聽呢？我們世界有我們世界不變的規(guī)則，而人類世界固然精彩，卻是我們怎么也不能隨意闖進(jìn)去的！”
　　“他做了個夢，于是讓我給他解夢！”墨墨恨恨地說，“很神經(jīng)的一個夢！他說他夢見他的前世，是被妖怪給吃掉的！剛剛好，那地方就是我本體的棲息地，贛江！”
　　“然后呢？”長老也開始好奇。人類的夢是對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的某種回憶，小到一人悲喜，大可干系宇宙萬象。
　　“我算了算，是真的啦，他的前世真的是被人家給吃掉的啦！”墨墨又開始大哭。
　　將軍的院中，落花滿地。將軍頗落寞地站在墨墨的本體前，那是一株奇大無比的墨色菊花，芳艷無比，充滿了生命力，仿佛將要盛開到天地盡頭。
　　“無論你怎樣痛苦焦急，可是這一年的冬天還是會來到！”道士在莫終遠(yuǎn)的身后說，“這朵菊花還是會謝！”
　　莫終遠(yuǎn)：“道士，你陰魂不散，難不成真要讓我放幾條惡狗過來咬你幾口不成？”
　　道士：“鄙人寒姓，你可以叫貧道寒道長！”
　　莫終遠(yuǎn)嘆了口氣。
　　道士卻笑道：“想必那花妖還在這里的話，你保不定還真會順著她的意思，放幾條惡狗出來咬死貧道！”
　　“呵，小朋友的惡作劇而已，寒道長千萬別放在心上了！”莫終遠(yuǎn)說，“墨墨還是小孩子心性，道長大人何必對她為難？”
　　“小孩子心性？”寒道士問，“這個小孩子可真了不得，知道嗎，活了比你我更加久遠(yuǎn)的千萬個年年歲歲，她可是花妖中的王者！”
　　“可是對我來說，她可不是什么妖啊王啊什么的，她只是一個很可愛很可愛的孩子，僅此而已。上次我見你在路上追殺于她，我就在想，這世上哪可能有這么可愛的妖怪？就是有，我也愿意養(yǎng)著了！”
　　道士懷疑道：“將軍，你真是傳說的那個戾氣深重災(zāi)難重重的將軍？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要是我不是個收妖的道士，我還真是會懷疑，那小妖是你下的千金！”
　　莫終遠(yuǎn)眨眼：“不是，是童養(yǎng)媳！”
　　道士愣了半天，被頂?shù)囊痪湓捯餐虏怀鰜怼?br>　　莫終遠(yuǎn)的視線回到了那株碩大的墨色菊花上。多少的悲歡他都來不及整理，也有許多的躊躇或者疑惑�？墒亲詈�，他決定，也許只有這樣，才能為罪惡滔天的他贖下一點點的罪過？
　　“道長，您也知道，萬事都有因果！”將軍感慨，“這也許是墨墨欠了我，也許是我欠了墨墨。我殺人無數(shù)，甚至連我的妻子，還有我未出生的孩兒，也被我的鐵蹄踐踏在那片土地之上。我有時在想，我在我妻兒死不瞑目的土地之上遇見了墨墨，墨墨很像我那頑皮的妻子，而我的孩兒要是生了下來的話，一定也跟墨墨是如出一轍的吧？”
　　“這株菊花，一定，一定也是飽含了我妻兒的血淚吧？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也想讓它一萬年常開不敗！”
　　墨墨在狐支山上拔草，一片好好的青草地幾乎快被她拔光。
　　“你們這群臭狐貍，死狐貍，我一定要讓你們好看！沒一人理我，恨死你們了，一定要讓你們以后再也吃不到新鮮瓜果！”
　　狐貍長老頭疼無比，只見它抓住身旁的小狐就說：“記好了，以后凡是碰上王級的妖物們，你要是應(yīng)付不來的話，一定要有多遠(yuǎn)就滾多遠(yuǎn)！”
　　“噢，那我們的王呢？”
　　“……它睡得日子還長得很，暫時不管它！”

　　4
　　將軍要娶尚書府小姐之事勢在必行，這是皇帝下的圣旨，似乎關(guān)系到將軍一大家身家性命。當(dāng)然，如果將軍想要抗命的也不是不可以，畢竟大部分的軍權(quán)還是握在將軍手里，而皇帝在短期內(nèi)根本無法動搖將軍的地位。
　　所有的事情都必有前提。而目前這個讓將軍不想抗旨的前提就是，尚書小姐的嫁妝里，有一顆傳說中的千年龍珠。
　　千年龍珠是什么東西？對于普通人來說，就只是一顆能照明的漂亮點的珍珠罷了，可是對于成精的妖怪們來說，卻是足以讓它們修為和壽命增加幾百年的寶物。在它們的世界里，它們就是爭破頭也要搶奪它。
　　然而，有一條規(guī)則不能被打破，那就是凡是流落到人間的寶物，就只能由人來管轄與統(tǒng)治，妖物們不得隨意介入。
　　墨墨的本體只是一朵花，一朵會隨著當(dāng)年的冬至而凋謝的墨菊。第二年，那株菊上還會開出一朵同樣的花，可是，那朵花卻再也不是墨墨，而是另一只花王。這就是墨墨所承擔(dān)著的宿命，傳承記憶與職責(zé)，而那些記憶卻只是她所繼承下來的而并不屬于她的記憶。
　　墨墨能夠回想起自己的無數(shù)個前身：有的極善，有的極惡;有的是妙齡少女，有的是鶴發(fā)老人;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也有時就她一樣，只是孩童……但是最終都不可避免的，它們都會隨花的凋落而死去。
　　莫終遠(yuǎn)要娶尚書小姐，墨墨于是離家出走。這著實讓莫終遠(yuǎn)頭疼，這小妖還真不是普通的磨人！當(dāng)初她被寒道士追得狼狽逃竄，原因就是寒道士認(rèn)為這一任的花王身上滿是邪氣，肯定會像前前前多少任那樣，把不小心踏入它領(lǐng)域之人都抓過去當(dāng)點心吃。
　　“到了那時我肯定會毫不留情地收了它的！”道士在走之前對將軍說，“妖即妖，它們太純粹。而我的存在便是為了去封印那些純粹的惡！”
　　墨墨在狐支山上待了一天，回去將軍府。莫終遠(yuǎn)已經(jīng)決定好，就在三日之后迎娶尚書府小姐。
　　半夜的時候，莫終遠(yuǎn)再次從噩夢之中蘇醒。
　　他又夢見了自己的前世，在那片墨染的黑白世界里，惟一可以看見的色彩便是鮮紅的血。那個佇立在花叢之中，孤獨而又絕望的人，美麗、頹廢，死氣重重，烏鴉在她的左肩，右肩則是怒放著的墨色菊花。
　　場面剎時換了過來。他懷胎五月的妻子，挺著肚子在敵軍陣前，即使被敵人拿刀割著脖子，她的表情也是從容與決然的。
　　墨墨，墨墨的臉，跟她是一模一樣��！
　　莫終遠(yuǎn)醒來的第一件是便是推開窗子，當(dāng)他看見那支在庭院中盛開的墨菊后，他懸掛的心暫時落了下來。
　　“喂！”墨墨的頭忽然又從半空上吊了下來，嚇了將軍一大跳。
　　“啊！你別老這樣，一點沒個女孩子的樣！”將軍拍了拍胸，“大半夜的，嚇?biāo)纻�活人！”
　　“阿尚，我感覺到了哦，你在擔(dān)心我！嘻嘻！”墨墨搖頭晃腦，頗得意地說道，“怎么樣，我說吧，我就出去了一天，你就擔(dān)心成這樣了！要是我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你肯定要哭鼻子！羞羞！”
　　將軍干脆在窗臺上，撐著下巴開始跟墨墨聊天。
　　“嗯，這個哭鼻子倒是不可能，不過你倒是很有可能！”
　　“為什么我要哭��？”
　　“我三天之后可是得討老婆的人！你難道不傷心嗎？看之前你的那個反對勁兒，就知道你這個小東西肯定對我十分不滿！”
　　“啊，你娶你的，但是你還是我的人嘛！”墨墨蠻有些不在乎，“之前那是我不懂事，今天狐妖都跟我說了，只要你的心是我的，那就什么都好啦！而且，我感覺得到哦，你最最在意的人，一直一直都是我哦！”
　　“……你們的適應(yīng)能力還真挺強(qiáng)，難不成妖怪們都是這樣？”
　　“也許吧，有的妖怪壽命很短暫，所以它們一生追求極致的快樂，任何不快都是它們拋棄的對象。也有妖怪壽命極長，它們便一點也不在意這些鎖碎的東西啦！”
　　“墨墨，如果我說我要娶親是為了那顆龍珠，你還會怪我嗎？”
　　墨墨又變成了那個長大的女子，明眸皓齒，黑發(fā)如瀑，她將額頭輕輕碰上她的阿尚的，說：“不，不怪你！但是我的生死是注定的，你不必為了我而獻(xiàn)祭你的一生�！�

　　5
　　三天以后，將軍如期迎娶尚書府小姐。
　　婚禮是空前的浩大。大紅燈籠高高掛起，萬家燈火徹夜不熄，漫天的煙花，長龍一般的流水宴席。全城的人都為他們的護(hù)國大將而歡喜，皇帝也親自過來參禮。
　　墨墨躲在她的花蕊里，困惑地看著眾人的笑臉。在此時，阿尚也讓她倍感陌生。
　　人，永遠(yuǎn)也無法理解一只妖。
　　花王的威嚴(yán)在此時顯了出來。將軍的萬草園，春夏秋冬所有的花，在這一刻盡數(shù)綻放。沒有任何語言足以描述這些沐浴在月光下的鮮花的美，驚訝的人們不會知道，它們的開放，只是為了迎合它們的王的心。
　　莫終遠(yuǎn)被人灌得爛醉，然后被客人們丟去了新房。他的新娘，此時正在含羞等待她一生的夫君。
　　紅蓋頭被掀開來，酒精沖花了將軍的眼。他抱起身下的女子。
　　“來，讓我們喝交杯酒！”
　　然后他叫出了他上位妻子的小名：“墨兒��！”
　　在贛江江邊上，萬花叢中，血色記憶濤天。
　　莫終遠(yuǎn)此生沒有遺憾，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就是他為了自己的家國，犧牲了自小的結(jié)發(fā)妻子。
　　次日清晨。莫終遠(yuǎn)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只身睡在已然凋謝的萬花叢中。
　　“墨墨？”他叫喚著那只小小花妖的名，卻始終沒有人回應(yīng)他。
　　他連忙趕過去看那朵巨大的黑色菊花，一如既往的鮮艷與鮮活，將軍放下心來。
　　莫終遠(yuǎn)沒有看見，或者是他自己想要忽視，那花叢之下，露出的一截白骨，還有一角鮮艷的紅色嫁衣。
　　將軍，你怎可聽信妖精們的話？它們的不在意，那是因為它們根本不需要跟死物去爭奪屬于它們的人或物。
　　墨墨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自從莫終遠(yuǎn)娶了尚書府小姐之后，將軍府里的下人們便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花妖�；ㄒ恢遍_放著，總有人悉心為它澆水、施肥，它未曾落下一枚花瓣，但是它總是如此孤獨。
　　將軍命人將那顆龍珠磨成粉，然后熬湯給了他的新夫人。新任將軍夫人羸弱不堪，典型的弱柳扶風(fēng)，病美人一枚。
　　這天，寒道士再次來訪。這一次，莫終遠(yuǎn)沒有再找借口將他拒之門外。
　　“瞎子！”莫終遠(yuǎn)依然沒好氣，“寒道長這次有何貴干？”
　　“貴干沒有，只是想向?qū)④姶笕私枳咭晃�！而貧道愿用一顆返魂丹來交換！”道士開門見山。返魂丹，讓死人復(fù)生讓活人長生的丹，只要是人，便不可能抵擋對它的欲望。
　　莫終遠(yuǎn)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道長想要借走的不會是本大人的性命吧？”
　　道士指著庭前道：“給我那株菊王，放心，明年今日，我定會將此物原樣奉還！”
　　“不可能！”將軍大人一聽見道士如是說，便斷然拒絕。
　　寒道士沒轍了。誰說世人貪婪的，怎么他就偏偏碰不著貪婪的人？
　　他嘆了口氣，又道：“莫終遠(yuǎn)，你只是凡人而已，何必如此放不下？也許那時候我根本不應(yīng)該心軟，讓這一任的花王跟了你！”
　　莫終遠(yuǎn)則只是冷冷一笑：“都說道士降妖除魔，懷里揣著濟(jì)世胸懷，端的是悲憫天人！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如此！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要抓住墨墨做什么嗎，你以為墨墨違背了你們的天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她只是一朵僅有一季度生命的花，一個天真純粹的孩子，本來命數(shù)就不長，還用得著大師你如此窮追不舍嗎？”
　　寒道士說：“你最近還經(jīng)常做夢嗎，那個關(guān)于花與死的夢？難道你還要和你前世一樣執(zhí)迷不悟，到最后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夢又如何，非夢又如何？我當(dāng)然知道那些夢是些什么東西！前世的我和那一任的花王相戀，為了能與她長相廝守，我讓她吃人！今世，也未嘗不可！就算到最后她還是要死，我也要讓她先吃了我再死！”
　　“你這個瘋子！”寒道士開始生氣，有些口不擇言，“一只小小妖怪，一個弱小人類，你真以為你們能反了天不成？你們這樣的相處模式，會成為你們以后所有來世的循環(huán)，這簡直就是死結(jié)！死結(jié)！”
　　“那可就是我們的事，我們一個愿挨一個愿打，與道長大人您毫不相干！”
　　到最后，寒道士便用他沒有瞳孔的瞎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拂袖而去。

　　6
　　時間悄然而逝，轉(zhuǎn)眼就到了冬至。天一天天地涼下來，院子里的樹木也日益衰敗凋零。將軍夫人的身體愈發(fā)不好起來，只得日日喀血，而之前的龍珠根本不見其藥效。莫終遠(yuǎn)急得暴走，差點沒活活打死一只行醫(yī)的菜鳥太醫(yī)。
　　莫終遠(yuǎn)面色冷峻，好比萬年不化冰山。他終究是想要她活下去的，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希望自己能一直看著她，直至死去。
　　“墨墨，我不想就這樣失去你！”莫終遠(yuǎn)握著她的手，“我們前些天還在院里蕩秋千、開玩笑、惡作劇，你又那么鮮活，怎么會過不了這區(qū)區(qū)一季寒冬？”
　　長大的墨墨是個眉目間略帶憂郁的女子，蒼白的臉，蒼白的唇。、
　　“對不起！”她說，“可是我可能必須要死了。只有等到第二年的秋，我才能再活過來。那時的我再也不是現(xiàn)在的我，你還愿意等嗎？”
　　莫終遠(yuǎn)拍拍她的額頭：“丫頭，想什么呢，你要是堅持不下來，我就陪著你！”
　　自己對待這個花妖究竟是怎樣的心思，莫終遠(yuǎn)早已分辨不清。但是很確定，他愿意成為她獨一無二的護(hù)花人。
　　是一個丈夫，一個情人，是一個父親，還只是與生俱來的執(zhí)著？早已不再重要。
　　莫終無的前世死于非命，跟他自己本身的固執(zhí)不可謂不相關(guān)。而那時候的固執(zhí)又直接導(dǎo)致他如今的命運。
　　他讓花妖之王吃下他，帶著心滿意足的心情，用自己所有來世不得善終作為代價，換取了他護(hù)花人的身份。他只是一介凡人，從此卻和花王的命運糾纏在了一起。生生世世為它生，亦為它死。
　　墨墨只是無數(shù)花王之中的一名，她有著無數(shù)混淆不清的記憶。而之后的每一年，都會再出現(xiàn)一個有著無數(shù)混淆記憶的新花王，一年一年地，等待著它們也許活著、也許早已再入輪回的護(hù)花人。
　　花之妖王者，掌萬物之靈息。為天地平衡，它的根源是永生不死的。
　　一年一年，千萬年千萬年，記憶與生命可以傳承，連靈魂都是同出一源，那么還有什么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當(dāng)然不一樣。墨墨只有一個，明年的花卻會有另一個名字、另一處經(jīng)歷、另一種性格、另一種思想、另一顆心，又豈會一樣？我的今世只為你，而你也只為我。至于我下一世，下下一世，就讓他們再去為他們各自的命運苦惱去吧！”
　　莫終遠(yuǎn)對著墨墨說：“我在贛江江畔見著你時，就知道了，我會為你而死。其實算命的人都對我說過，我這一生天煞孤星，不得善終。那時我就決定下來，我一定要找到一個我愿意為他心甘情愿去死的人。曾經(jīng)我以為那人會是我的君王，但是遇見了你，于是我知道我錯了�！�
　　“墨墨，聽我說，我愿意為你而死！不管你是人是妖，不管是善是惡，不管你是生是死，我這一世，都只是為你�！�
　　是的，絕大部分的人或妖都以為，每任的花妖之王雖模樣不同，但是它們均是同一人�；ㄑ跏遣凰赖�。
　　它們不知道，花妖之王的輪回比起它們的道，殘酷了多少倍。
　　這也是大多任的花王性情詭異暴躁的根本原因之一。
　　“幸虧我遇見了你�！蹦f，“我能想得到，要是沒有你，我肯定也是到處吃人的一個壞妖怪，脾氣古怪，然后被臭道士提前扼殺本體�！�
　　“其實從我醒來的那天起，我就一直一直都在等著你喲！”
　　莫終遠(yuǎn)突然爬上了床，嚇了墨墨一跳。
　　只見他緊緊地握住了她蒼涼的手，親吻了她的額頭。
　　輕輕地說了句：“我們一起睡吧。”
　　然后他就微笑著闔上了眼。
　　……
　　……
　　墨墨卻流下了眼淚：“嗯……”

　　尾聲
　　寒道士再次出現(xiàn)在這里已是來年的秋天。
　　前任護(hù)國將軍雖無故失蹤，宅院卻被十分信任他的當(dāng)今圣上完整地保留著。即使如此，也由于長期無人護(hù)理，導(dǎo)致其間雜草叢生，所過之處，莫不如此。
　　一朵菊花在盡頭處默默開放著。
　　說開放也不盡然，只是碩大的花蕾上，才張開了第一片的花絲。
　　這次是純白的花。
　　寒道士摸摸胸口，這樣就好，白花很好，他就不用瞎操心瞎折騰了。至少這次的花妖應(yīng)該是個挺正派的主兒……
　　他正準(zhǔn)備離開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角長袍被曳住了。一低頭，是個渾身雪白的小男孩，一雙大眼睛，堵滿了水。
　　作為一名不稱職的瞎子，他的視線卻遠(yuǎn)比常人更加地清晰，也更加直觀。
　　“你是過來要接我的人嗎？”雪白的男童怯怯地問，長長的睫毛如同將要振翅飛去的白蝶，妖嬈的美麗，“這里好空……”
　　寒道士的心霎時軟了下來，
　　他在此時終于體會到了莫終遠(yuǎn)的心……
　　那個生生世世都將以身殉道之人，在此時早已入了輪回吧？然后靜靜地，在黃泉國度、彼岸花處，等待著他的下一輪回……
　　不過，在那之前，也許，他也是可以代替他守著它——花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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