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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塞納河邊的木棉開花,微風(fēng)轉(zhuǎn)涼的時候,索邦大學(xué)的卡妙升上了大學(xué)三年級。巴黎的午后有很柔媚的陽光,卡妙從圖書館一個角落的書架里抽出幾本樂理專著,在封面上輕輕拂了一拂,頓時有塵舞起來,浸在鉆過油橄欖葉而來的恬淡陽光里,縈繞著卡妙干凈修長,中世紀(jì)貴族般的手指?畹淖婺府(dāng)年一曲波希米亞人顧盼神飛,傾倒整個巴黎。老奶奶晚年常常喜歡坐在后花園的秋千架上,一邊調(diào)一杯素淡的紅茶,一邊看著卡妙彈琴。祖母說卡妙與音樂不知是幾世的緣分,不然怎么生來就有彈琴的手,歌唱的喉,和識譜的眼。后來卡妙終于不只是在自家的后花園彈琴,轉(zhuǎn)而出入各種金碧輝煌的音樂廳,每每躬身謝幕,總會莫名其妙的心口痛。退到后臺自己按著胸口,卡妙隱隱開始覺得,祖母好像漏掉了什么。
索邦大學(xué)的古老安詳?shù)膱D書館,書架間的走廊窄且長?钐ь^攬了垂在額前的碎發(fā),靜靜的朝外走。走出圖書館,潮濕的青灰色石路有苔覆在上面,卡妙行李箱的轱轆在苔蘚上劃出兩道淺痕,留下渺渺淡淡的回音。
到達(dá)海德堡正是傍晚,山上的舊城堡響著悠悠的鐘。宿舍的窗下一條不知名的河緩緩的從容的流,失了來去的方向般,好像天國的白紗,或是凝藍(lán)的深潭。早來半年的阿布羅狄如今要和卡妙住一個房間,這邊廂不等卡妙放好行李,就急匆匆地拉了卡妙往外跑。卡妙輕輕笑了笑,吸一口氣跟上,一路穿過大學(xué)城的街道,教堂,小店,噴泉,跑到一座古舊的漆紅色建筑前停下,阿布羅狄轉(zhuǎn)過臉沖卡妙明媚的一笑:
“上去吧,有好玩兒的哦!”
“很神秘么?”卡妙捏了捏阿布羅狄泛紅的臉頰,“我的紅臉大主唱!
“哼唧……不要說我,紅臉也比面無血色強(qiáng)!
卡妙的腳步頓了頓。面無血色么?好像前世,再前世,有太多太多的血色,太多太多,也許,已經(jīng)用完了吧……
“加!米羅!出來出來,拜見我們的王牌鍵盤!”阿布羅狄咣當(dāng)一腳踹開門,一邊氣喘吁吁的叫,一邊不忘記一直拉著卡妙的手,“吶,我跟你說過的,加隆是鼓手,米羅玩兒吉他的,笨小子……喂!米羅!快點兒!你死啦?!”
“來了來了魔音女神……”
一抹跳躍的藍(lán),不由分說闖進(jìn)卡妙的眼。發(fā)色,瞳色,輪廓,笑容……心口像被鐵錘重重的砸下,狠狠的疼。
“你好,我叫米羅,吉他手!泵琢_一只手擦著汗,一只手伸出來,“你叫什么?”
“我……”
鋪天蓋地的藍(lán)。
卡妙失去意識前,眼前只有鋪天蓋地的藍(lán)。
就好像生命的血色。
“騎士米羅”,米羅從冰冷的鎧甲和白色的披風(fēng)下伸出手來遞給眼前人,例行公事一般。
黑色法袍下的身體看起來很單薄,頸子上一枚光潔小巧的十字架,映得這身體主人一張白皙的臉都仿佛沒有那么眩目。耶路撒冷的曙光神父的表情,總是被形容為沒有表情,誰也沒有見過掩蓋在黑色法袍下的那顆心。但是他卻會對向他懺悔的每一張面孔微笑,傳說瀕死的人向他作過懺悔,都能夠看到天堂的曙光。如今耶路撒冷的曙光神父出現(xiàn)在前線戰(zhàn)場,十里之內(nèi),是存活于遙遠(yuǎn)的東方,沙漠里的□□鐵騎。
“曙光,神父!笔锕鈱⒆约旱氖种高f到米羅的手中,握住,“國王的傳令官!
耶路撒冷的冬天冷過亞歷山大所征服過的,最高的雪山。
“你為什么到這里來?”看清楚來人的臉,米羅的語氣似乎很憤恨。
“我為什么不能來?”
“這是世俗的戰(zhàn)場!”米羅幾乎咆哮了,國王怎么能派你來?你怎么保護(hù)自己?上帝知道你誰都保護(hù),除了自己!
“上帝拯救世俗的人!
曙光神父慢慢的回復(fù),并抽出握在騎士手中的,自己的手,優(yōu)雅的欠身,轉(zhuǎn)身,離開。
余下的時間里,每一個瀕死的基督戰(zhàn)士,都能看到曙光神父蒼白俊秀的臉上,溫暖的微笑,和天籟一般的聲音說,上帝寬恕你。曙光神父的足,小心地踏過□□的尸體;曙光神父的手,揚起淋淋漓漓的圣水,為慘死在異鄉(xiāng)的東方人祈禱。有人奇怪的問起他為什么這樣做,曙光神父總會說:
“上帝拯救世俗的人!
米羅脫下鎧甲,就不像是個騎士。
月光下他的發(fā)色是跳脫的明藍(lán),眼瞳是深潭的凝碧。米羅坐在帳外信手撥弄著小小的手琴,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脆響,鬼魅般的合成了音符和旋律,再游絲般的鉆進(jìn)人心。
遠(yuǎn)處的月亮一片霜白。
曙光神父在即將走進(jìn)營帳的時候被米羅叫住,冷清的琴聲并沒有停。
“國王怎么說?”
“盡量避戰(zhàn),保護(hù)村民。如果國王……我們就交城!
“由誰去交?”
“我!
“曙光!”米羅丟下手琴三步上前,雙手狠狠的扳上曙光神父的雙肩,從兩泓深潭最深處燃起火來,“這又是你自己要求的?”
“上帝派我,來拯救世俗的人!
米羅突然以極快的速度擁住曙光神父,將他的身子緊緊地箍在懷里:
“如果,如果你不是神父,我們可不可以……”
曙光神父沒有答話,只是不動聲色的掙脫了米羅,不動聲色地整理好法袍上的褶皺,不動聲色地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米羅拉住他的手:“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
曙光神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對米羅綻出一個微笑,說:“也許吧。”
米羅沖進(jìn)薩拉丁的營帳將曙光神父抱出來的時候,鮮血從曙光神父的心口汩汩的冒出來,染紅了米羅整件衫袍。曙光神父全無血色的臉上卻描滿了美艷至極的微笑,他一邊這樣笑著,一邊對米羅說:“如果不是……我們……就回法國……彈琴……我叫……叫……”
曙光神父最后口型的意思,米羅最終也沒有讀出來。
公元1187年12月,耶路撒冷城破。拉丁王國國王薩拉丁在處死一名天主教高級神職人員后,下令放棄屠城,耶路撒冷城內(nèi)天主教眾可全數(shù)西遷。被處死的教士正是代表耶路撒冷王博杜安四世交城的使節(jié),據(jù)傳被處死前他曾與薩拉丁密談,談話內(nèi)容不詳。
巴伐利亞王子19歲,歐洲像一個禿頂?shù)哪贻p人,活力而滄桑,世故而虞詐。
在這個焚城飛升的年代里,每一天的蠢動都在空氣中留下痕跡,每一個碰撞的分子都癡妄的幻想在德意志沸騰的機(jī)體中梅開幾度。俾斯麥以德意志的教父一般的面容在整個歐洲縱橫捭闔,五球不落。梅特涅精準(zhǔn)拿捏的條款為愉快的奧地利掘好墳?zāi)。而此時的巴伐利亞王子,白蓮花一般的巴伐利亞王子,他眼中的神采,比巴登湖的湖水還要平靜,比祭祀處女的微笑還要潔白。
19歲的巴伐利亞王子被加冕為德意志聯(lián)邦巴伐利亞王國國王,人們稱他加百列二世,用他祖父的名字。
加百列二世在慕尼黑的城郊有一個城堡。這城堡造的美輪美奐:遠(yuǎn)處阿爾卑斯山頂?shù)姆e雪,山下冰藍(lán)的幻湖,濃密的松樹和柏樹林,針形葉間漏下的陽光,山澗清泉日夜不停的蜿蜒奔騰。關(guān)于山下的湖,叫什么名字,宮人們曾經(jīng)告訴過加百列二世幾次,但是他每一次都沒有記住,下次想知道時,再問。
直到有一天在湖邊遇到一個人。
米羅。作曲家。
加百列二世知道這個人。
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普魯士、奧地利,在瑞士、法國,在西班牙乃至英倫。他作曲,他的歌劇傾倒尼采;他參政,他煽動革命的能力驚動了俾斯麥。他在歐洲游蕩,傳說他風(fēng)流倜儻,從洗衣姑娘到蕾絲公主個個為他瘋狂。
遇到他時,他正坐在國王的湖邊拉著小提琴。琴弦上的聲音,如同天使的羽毛,如同魔鬼的魅笑。
聽到有響動,米羅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加百列二世,嘴角上一縷純凈無匹的笑,仿佛白晝的光突然聚集又散開。
“你叫什么?”米羅問道。
“嗯……我叫曙光!
“這湖呢?叫什么?你知道么?”
“我忘記了!
“沒關(guān)系,”米羅又笑了,“就叫曙光湖吧!
米羅每天和曙光在湖邊見面,講給他聽最生動的故事,拿給他看自己最新的歌劇,弓弦中奏出最自由的音符。南部歐洲的童話如同北部歐洲一樣美滿,只是短暫。
“曙光,有心事的話,要告訴我!
“嗯,好……”
“那現(xiàn)在說吧?”米羅狡黠的一笑,沖曙光擠了擠眼睛。
“嗯……我的家是一個很大的家……”曙光坐在湖邊,伸手撩起微涼的水,“大哥總想把幾個弟弟都收到他手下,二哥又不愿意,大哥二哥關(guān)系總是緊張,看起來,嗯,快要打官司吧……我這邊呢,家里頭還有好些人,鬧起來對大家都不好,所以就不愿意參與他們的……”
“那我們就不參與吧。”米羅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打斷了曙光的話,“跟我走,今晚就走,我?guī)闳ト鹗。別幻想做他們所有人的曙光,讓我來做你的曙光!
曙光的臉很燙,身體很僵,腦子很空白。瑞士的美妙的湖在他面前起舞,還有一束寶藍(lán)色的發(fā),錦緞一般。
“好!笔锕夥诿琢_懷里,悶悶的說。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今晚就告訴你。”
然而米羅卻沒有等到曙光。
他等到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到第五天晚上時,他放棄了。他譜了短短的一張紙,折成小船放進(jìn)曙光湖,看著它漂了去。
偉大的作曲家米羅從此銷聲匿跡,歐洲大陸神秘出現(xiàn)了一個叫安達(dá)里士的革命家,驚擾俾斯麥直到他生命的盡頭。
公元1865年6月13日晚,不愿生靈涂炭的巴伐利亞年輕國王加百列二世因拒絕參與普魯士征伐奧地利戰(zhàn)爭而被陰謀刺殺,長劍直穿左胸,遺體被投進(jìn)其居住城堡下一無名湖泊,年僅23歲。史載加百列二世因精神分裂投水自盡。
卡妙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米羅一張急得要冒煙的臉。
“你醒啦?你沒事吧?你怎么……”
“我叫卡妙。”
“?啥?”
“我叫卡妙,卡妙,你記住了么?”
“嗯,噢……”
后來海德堡大學(xué)有一支樂隊,好多同學(xué)都叫不上這樂隊的名字,但是人人都知道那樂隊的主唱長著一張愛與美的女神一樣驚天地泣鬼神的面孔,那樂隊的鼓手能奏出這世界上最蠱惑人心的節(jié)奏,那樂隊的吉他邪邪一笑眾女生頓時顛倒,那樂隊的鍵盤,總是一副清冷的表情,手指落在黑白鍵上,好像中世紀(jì)的鋼琴。這支樂隊存在了很多年,很多人來了又離開,一直到有一天加隆死活把阿布羅狄拖到了荷蘭,米羅拉起卡妙的手,走出了琴房。
海德堡的黃昏廣場,還是沒有時間概念;海德堡的河邊,還是沒有方向;海德堡的山,還是不知道年齡;海德堡的路,還是一樣的蜿蜿蜒蜒如哲學(xué)家的詠嘆。米羅攥著卡妙的手,站在舊城堡的最頂端。
“為什么不再叫曙光?”
“如果只做你一個人的曙光的話,就請這世界叫我的名字。”
我叫卡妙,卡妙,你記住了么?
卡妙,卡妙,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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