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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詞(魏國夫人)
我被權欲深深埋在蒼云斜陽浸染之下的太液池里。
骨肉深深融入這方水底的沃土。
待到從這腐爛泥淖中衍生出青碧且纖長的藤蔓,我將要絞斷這宮中所有惡靈的脖頸。以告慰我作為一名早殤少女永久停留的如蓮般潔凈單純的身體,以及對您的一片無人知曉卻真摯無比的愛慕之情。
當那些皇親貴胄泛舟賞荷游于這華美御池,可曾想到前朝的魏國夫人正隔絲絲浮藻,重重云波悲哀地目視著李唐王朝百年的盛衰榮辱,在他們的荒唐行徑下由峰巒疊出的繁盛走向無可挽救的滅亡。
看著他于歷史川流中揚帆而起的縠紋細浪,和最終緩緩卷入暴風雨中留下的圓滑且倔強的軌跡。 ——賀蘭敏月
日上簾鉤,寶奩鸞鏡傾色成。江梅破顏,瓊肌玉骨知韻勝。
好一幅初晨美人懶起圖,剛破了苞兒的直腳梅溜過花窗縫隙,直直落在榻上紅粉的額心,正成類壽陽公主五瓣額飾。
襯著早春的綿綿細雨,她就像碧城梅林中淺眠微酣的仙嬪良姬。
因著鬢角眉邊些些濕意,賀蘭悠悠醒轉。梳洗罷,靚妝描,她邁著碎步裊娜走出這大明宮內的一隅偏苑。
賀蘭敏月?lián)碛羞@宮內無雙的美貌和妖嬈的體態(tài),卻獻給了一個足以做他父親的男子。
悄悄走進太子學,這本是賀蘭沒有資格靠近的地方,她只是被上官大人的一番言論所吸引。上官儀,大唐真正的直臣高士。她伏在門欄上,觀望里內。
那里有太平,旦,顯,賢還有弘。弘,他長著一雙波瀾不興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剛毅的下顎,無一不在訴說著關于他性格中的坦蕩光明和一腔熱血。
賀蘭極其沉醉于窺視著弘。僅是悄悄端詳他英俊的相貌,用一種純粹的少女情懷。只有這時,她才會覺得自己是天真爛漫的少女,而不是一個利用身體換取權力的帝王寵妾。
她明白,這不過是一場止于夜半的空夢,帶著氤氳的煙氣,誘引她走近。
大明宮精致的戲堂內回蕩著李治借臺詞向賀蘭表達的切切愛語。
這是一出精彩的皮影戲,他是衣錦還鄉(xiāng)的翩翩公子,她是陌上明艷的采桑女。
賀蘭將頭輕輕靠在李治肩上,她在這個平庸守成的帝王身上嗅到了遺失許久,屬于父親的味道。
這個人,是她的姨父,也是她母親的情人。
臟漢亂唐,不倫與禁忌向來是作為皇族生活刺激的調味品。掀開宮闈深處的曼曼簾箔,這種近乎扭曲的另類情結足以彌補他們由于政治失意與空虛乏味而愈發(fā)無助的心靈。
她與母親一樣,有著外人看來高貴的外命婦稱號,卻如婢妾般低賤。
“陛下,您愛賀蘭嗎?"
“當然,萬里帝都,三千佳麗,誰人與你一般如雪仙姿,花樣朱顏?站在賀蘭身旁那便是眾芳蕪穢,你不染塵雜的靈魂就是一道最明亮的光線,照入這黑暗嗜血的囚籠狴犴,吾也因此得到釋放!毖粤T,李治柔柔笑著撫弄賀蘭敏月細滑的發(fā)絲。賀蘭的出現(xiàn),令李治重回二十年前,那個因愛情而心潮澎湃的羞澀青年,他得以重拾蒙塵的琵琶,伴著她折腰翹袖,回彈出聲聲弦音,徹夜不眠,終日歡歌。
通過紗質影幕,賀蘭隱約看到母親瘦弱的身影,像一朵伶仃的百合花,經(jīng)過一個春季的風雨,搖搖欲墜。
自賀蘭記事起,母親是溫順且怨艾的。父親早亡,夫家刁難,母親便帶著賀蘭進宮投奔登及鳳位的姨母——武后。不知何時,母親與皇帝相好,那個文弱仁順的帝王便時常停駐在這種滿桃花的小園,而母親也日益顯露出她這個年紀應有的嫵媚,他們漫步在桃花林下,賭茶潑墨,紅袖添香,像一對平常夫妻輕挽彼此的手,直至走向死亡的終結。
這樣平淡而又轟烈的愛情傷害了武后作為女性除卻權力后僅存的感情自尊,她又如何能忍受姐姐與丈夫在她面前的晨起描眉,雙雙入對。借以在政治上對皇帝不可動搖的威懾力,武后切斷了二人的情深意重。
孤燈璧影,憔悴的婦人垂淚飲泣,母親的眼淚化成了賀蘭心中的一道無法治愈的瘡疤。
賀蘭開始渴望權力。當身量初成之日,她毫無懸念地書寫出唐宮又一篇艷史。
沒有人生來便無端極度渴望權力。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平靜地過完一生是莫大的幸福。包括武后,都因帝王所謂的多情而急欲攀上權力的巔峰以平復內心若奔流激蕩的怨恨。
孱弱的雙肩早已不堪雨藉,怎耐風揉。與其卑微地死去,不如激烈地抗爭。
大明宮筆直的運道,巍巍的金闕載著她沉淪綺華。光明正大站在帝王身邊的資格,成為了賀蘭觸摸權力的所有念想。
長驅赤火燃著殘陽的觸角,逼迫它墜入峽谷中的擁擠縫隙。
龍朔元年,弘命令許敬宗、許圉師、上官儀、楊思儉等人收集古今文集,選錄出五百篇,編集成《瑤山玉彩》。
這日,天子賜宴麟德殿,以公開昭告太子的非凡才智,警示一眾存有妄念之徒。
遠遠地,她都聽得見從那兒傳來的羅列笙歌,肺腑清嘉。人潮涌動著朝向太液池西,不時有人因熙攘而無意撞向她的雙肩。前方一排排的宮燈瞬時點亮夜空,跳躍著的微弱燭焰一如她作為少女的舊夢,破碎殘缺。
猶記他一襲青衫磊落,像風一樣擦過她的雙頰。他的衣角鼓蕩,她偷偷一瞥,溢滿眼簾的是青黛綠水似的清絕。他真真是瑤山高唐上讓人仰望的杳杳霧靄,繚繞坤輿,久久不散。
他們之間,又何止是萬水千山。
窗外的天色,暗郁無比,她的心也隨即沉入一個沒有盡頭的崖底。
云膩宮鴉翅,翠靨眉心點。
殿外的大雪簌簌撲落,積蓄三季的能量讓它們急欲找到一個突破,以浩蕩的形式展現(xiàn)出足夠席卷人世的爆發(fā)。
賀蘭敏月輕輕推開寢宮大門,飛絮頓時散落在朱紅色的橫檻上。寒風驟起,打亂紫檀香爐內一縷騰空幽香。
李治正斜倚在寬大的軟榻上,目光渾濁迷離。他的眼睛一直不好,尋遍天下名醫(yī)也終不得法。
賀蘭敏月輕伏在李治膝上:“陛下,給賀蘭一個名分吧!賀蘭覺得不安,如同生活在一個巨大夢境中,隨時會因權力發(fā)出的震天聲響驚醒!
李治艱澀牽動嘴角:“你母親從不要求這些!
“所以她才被武后主宰后半生!”賀蘭敏月迅速地抬起她曾經(jīng)柔順清澈的眼眸與他對視,面帶潮紅,微微含怒,“因為軟弱,您的愛人,近在咫尺卻無法公布與她的情深似海,您的繼承者,將要成為權力角逐的殘忍祭奠而毫無自知!”
“夠了”,李治無力揮手,繼而重重仰倒在明黃色的棉褥之中,不再理會賀蘭敏月。
這是一個真正的無法承受命運壓迫而萎靡消瘦的中年男子,在子妻的爭斗中無法選擇,連帶著對愛的一絲激情,試圖逃出這高大森嚴的宮樓。
七彩畫船攪碎太液池若明鏡平滑的水面。
正值隆冬,長安的季風只有來年才會現(xiàn)出輕悠的腳步,這里的池水并沒有結冰,恍若在三月的綠樹春水上覆住一層薄透的白紗。軒樓云翠,朱閣流丹,皇家御苑經(jīng)年不變的明艷為與神明相堪的李唐王朝所折服,不需強制保留,便從皚皚白原清林,泛著青光的暮嵐中乖巧地探出頭來。
并州武氏正在這只駛向湖心島的大船上進行著家族的狂歡。十拍胡笳,胡姬熱情似火地扭動著腰肢。賀蘭敏月只覺一切粗鄙不已,諂媚的奉承言語中閃爍著殺戮的火光,一如銹跡橫生的青銅古劍塵封千年后出鞘時委頓的鋒芒,以前朝的豐功偉績嘲笑著后世的寡戰(zhàn)懦弱。
她享受著武后為家族帶來的舉世煊赫,在極力看輕靠女人攀附貴族行為的同時又如野獸一般四處搜尋著關于權力的獵物。
這個渾身充斥著矛盾的女人不由哈哈大笑,掀翻一桌瓊漿玉露,奇饌佳肴。
“看看你們丑惡的嘴臉,鄉(xiāng)村莽夫,區(qū)區(qū)下僚,竟妄圖通過裙帶染指這帝國金碧輝煌的宮闕,作為家族一員,我為你們感到羞恥!”
甩袖而去,賀蘭敏月大步走向停泊在扶欄邊的小舟,氣息紊亂錯落:“船家,靠岸!”
“她母親性子溫良,賀蘭竟這生潑皮!”
“當真是反了!”
…………
武后止住騷動驚愕的武氏家族:“只是個倔強的孩子罷了!边@是主母不容置喙的語氣,也是他們步入上層階級,清享貴胄生涯的完全助力。
一葉扁舟逆風而行。在廣袤無垠的,布散著云翳的天空下,這便是它的天涯海角了。
站在船首遠目沉吟,賀蘭敏月雙目紅腫卻無淚滑過。心既已干涸,又如何有淚?鏡花水月也是生,漂泊無依也是生,此生若無諸多牽絆,作一村野之婦,縫衣補裳,紅篷寒燈亦是不悔恨的。
船身遽然一陣搖擺,賀蘭敏月只覺被強力一推,竟徑直跌入太液池中。
冰涼刺骨的池水落入她花骨朵綻放般靈動飄逸的衣裙,魚兒穿過她鮮活柔美的嬌軀,濃腥與腐爛占滿了這片永世無法接受陽光撫慰,甚至是風雨惡意襲擊的黑暗。
武后按耐不住了,親手葬送了她年輕貌美的侄女。
這一刻,她無比念想母親眼中的一泓秋水,充滿乳香的懷抱還有那嬌俏動人的微笑。
她想母親,想哥哥,想太子弘,似乎還有一些想此時纏綿病榻的皇帝。那些所有與溫情愛意相連的意象轉瞬幻化成為她離開前的最后回憶。
她引以為傲的年齡,那飽含生機的紅唇和軟綿腰肢,在宮廷漩渦中一文不值。以少女單薄的手段與一位從政三十年的婦人抗衡,這是她自認為十分高明實則最為幼稚的心智。
母親是否依舊倚在窗前待她歸去,抑為她鋪好被褥,整理妝匣?
池水倒灌入賀蘭敏月的雙眼,從此,她的怨恨哀傷與漸漸模糊的視線和癱軟的身體一并留在太液池底淤積腐黃的百丈泥土中。
魏國夫人,再也沒有力氣掙扎了。
曾經(jīng)大明宮里盛極一時的魏國夫人就這般沉入太液池里,沒有人敢打撈她的尸骨。
太液池的青蓮年年盛開,人們說這十里風荷枝纏葉繞,華蓋般恣意地成片生長,好似隱隱顯出一個女子玲瓏嬌柔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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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喜歡看《大明宮詞》,關于這篇賀蘭詞是突然有感寫下的。雖然有些裝,但素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寫法~~~嗚嗚~~~希望大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