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建熙二十一年，睿章帝駕崩，太子柯繼位，改國號太平。
　　同年十二月，北方大舉進攻，大軍勢如破竹，逼近大齊國都。

　　莫回山山路陡峭，易守難攻。然而碰上這百年難遇的暴雪，孟談帶著最后二十三個精銳上了山，卻是自尋死路。即使沒有韃子來犯，不出數(shù)日，他們便會餓死在這山中。
　　鵝毛雪下個沒完，山中活物也不易逮。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一腳踩下去，無論是雪是冰，都兇險異常。
　　尤其此行還拖著累贅。

　　廿二日，伴著嬰兒的啼哭聲，太陽重新升起。
　　宮女抱著剛剛誕下的小公主，泣不成聲：“娘娘……娘娘她已經(jīng)……”
　　聽聞姊妹的死訊，當今皇帝的小舅子孟談置若罔聞。他左手接過嬰孩，右手卻刮下宮女臉上的淚珠，不動聲色道：“哭什么，浪費水罷了。”
　　能跟神仙般的人物這般親近，小宮女頓時兩頰生花，臊得不敢抬頭。卻聽孟談施施然接著道：“她我養(yǎng)著了，你就去死吧�！�

　　副將砍了些枯木覆上兩具女尸，天寒地凍，竟連挖坑將其埋下都是奢求。
　　他瞧孟將軍的臉色無悲無喜，對即將作亡國敗將也是無動于衷。他心中一凜，猛地跪下，磕了個響頭，喊道：“我等誓死追隨主公！”
　　萬事開頭難，有他起了個頭，其余眾親兵也跟著一齊喊：“我等誓死追隨主公！”
　　“……”孟談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活像看猴戲。
　　他戳戳懷中的女嬰，起初覺得是個可供消遣的玩意兒，逗弄了一下，見她只會哭，又覺興味索然。

　　早有流言稱開國皇帝最疼愛的公主，早在出閣前就與當年孟家的神將有染，為其產(chǎn)下一子；還有人稱公主陵中尸骨是假，真正的身體被保存在孟家，完好如初。
　　謠言不可信，孟談身上是否流著萬家的血暫且不談，他手中所抱，卻絕對是皇室血脈。

　　他不急不緩地踱步，抽出劍，和和氣氣地笑道：“畜生，反了你們�！�

　　第二年春，村民在山上發(fā)現(xiàn)二十六具仍未完全腐化的尸體。二十三男，二女，一嬰。
　　大齊由盛而衰共兩百七十二年，末代皇帝不知所蹤，幾大世家樹倒猢猻散。唯有江南孟家經(jīng)歷改朝換代，仍舊屹立不倒。

　　【貳】

　　建熙十九年，十六歲的孟思君，因一支舞名動天下。
　　無數(shù)人踏破孟家門檻，想見見這江南第一美女。

　　隔著竹簾，孟談遠遠望見那華服少年高挑的背影，頗有君臨天下的氣勢。在他身側(cè)，孟談悉心教導十六年的思君，精致的臉龐微紅。孟談險些就要笑出聲來，思君卻及時瞥見那素白色衣袂，微微一僵，語氣從容道：“孟思君，見過三公子。”
　　一句思君，被她喚得纏綿悱惻，仿佛意有所指。
　　孟談自覺無趣，無聲無息地離開。

　　臘月白梅齊綻，燙一壺美酒，孟談倚窗獨酌。
　　廊下有人走過，抬眸笑問他：“在下暫住數(shù)十日，都未曾見過公子，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孟談懶洋洋道：“明知故問，我姓孟！”
　　“孟兄不請我喝杯酒？”三公子走近，將手搭在窗欞邊，似是自語，“我瞧孟兄生得這般俊逸非凡，想來必是思君的兄弟吧？”
　　孟談對此贊美自是不屑，帶著幾分輕蔑的笑意，勾過三公子的手，端起酒杯，合著“交杯酒”的姿勢抿了一口。見他怔愣，笑意更甚：“像這樣的酒，還是留到將來和家妹喝的好。這練習，只此一次�！�
　　“好酒�！比f三笑意吟吟，卻沒接那話茬。

　　建熙二十年，孟思君入宮為妃，侍奉睿章皇帝。
　　孟談為思君編的舞，從江南跳到皇城。
　　皇上對思君無比寵愛，叫她夜夜為自己跳舞。

　　孟談偶爾能進宮探望這位寵妃，坐的是三皇子的轎子。孟思君常常侯在宮門口，拘謹?shù)匦卸Y，美目漠然地掃過她曾經(jīng)的心上人，臉上不見笑意。
　　孟談對這容貌與自己幾分相似的養(yǎng)女，稱不上寵愛，兩人之間也沒什么好談。只有一次，孟思君淡淡道：“爹，皇上叫我孟姑娘，喚我顏兒……你可知，為何？”

　　萬三話多，從府邸到皇城，從皇城到府邸，珍奇異獸坊間傳聞，他能從從容容地說上一路。
　　孟談閉著眼睛懶得睬他，只覺這聲音耳熟，叫他有些心慌。曾幾何時，有人曾掐下一枝白梅，遞到他眼前，笑吟吟道：“孟姑娘。”
　　全然沒有國君的樣子。
　　孟談臉上，靜靜淌下一滴淚來。
　　萬三沒有看見，只要是萬家人，都不善于發(fā)現(xiàn)別人的淚。

　　【叁】

　　睿章皇帝尚未登基的時候，曾為躲避皇位之爭逃到江南。
　　他在那江南水鄉(xiāng)，遇到天姿絕色，卻遲遲不肯融化的冰美人孟姑娘。

　　鄰家丫頭喚孟姑娘：“言己——”
　　江南土話，萬其業(yè)聽成“顏姐”。他苦笑：“孟姑娘，在下竟要這樣陰差陽錯才得知姑娘芳名，我可不可以，叫你顏兒？”
　　孟談頭也不抬：“隨你�！�
　　他心底嫌棄這人癡傻，連他究竟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竟還這般不知廉恥地表明愛慕之心。言己是他的字，談才是他的名。可眼前這個登徒子，恐是一輩子都不會知曉了的。再過四五十年，不過一堆黃土白骨，便隨他親近吧。

　　可縱他無情，也難免被這癡兒打動些許。
　　萬家子孫生得都是俊美非常，也偶有男子呈陰柔之態(tài)的。萬其業(yè)若換上女裝，指不定也能充作某位公主。
　　孟談沒幾個知交，只因“知交漸老”的感覺并不好受，偌大孟家能說上話的仆役也少之又少。萬其業(yè)話多，愿意陪他耗。他釣一下午的魚，萬其業(yè)就能侃一下午，是個極不識趣的。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這不識趣的陪伴，能安安靜靜，舒舒服服釣到一桶魚。

　　“以前都是我守著你，也該換換。”
　　萬其業(yè)轉(zhuǎn)頭，一臉迷茫：“什么？”
　　孟談自知失言，淡淡道：“沒什么�！�
　　“哦，且說那……”

　　萬其業(yè)登基后幾年，又回江南孟家。孟家由仕轉(zhuǎn)商，家宅卻始終坐落深山野林。
　　舊年對聯(lián)尚未換下，作“書香年景”，筆力瀟灑。
　　庭院深深，他見到孟姑娘與回憶無別，沒有挽發(fā)，一身寬松的白衫，正在飲茶。孟談仍是懶懶的，哼著自編的曲兒，唱到“那郎君無情把伊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末了輕飄飄一句“未歸家”，落到他心中只覺愧疚——
　　他的孟姑娘，在等著他。

　　萬其業(yè)以當?shù)仫L俗將孟談明媒正娶，行了三拜大禮。孟談原先只當兒戲，行禮時卻莊重異常。只是最后洞房沒有洞成，睿章帝被拒之門外。
　　孟談一身喜慶紅裳，抿一口涼透的濃茶，竟難咽下。
　　他的語氣薄涼至極：“皇上不如明說，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這天下萬物，便都是你的�！�
　　門外睿章帝的聲音冷硬：“長生不老之藥�！�
　　孟家世代守護的長生不老之藥。
　　拾起一粒紅花生，孟談殺意凜然，面上卻仍被紅燭襯得容光煥發(fā)。他笑吟吟道：“昏君，想要，你便來取呀。”

　　穿著嫁衣的孟姑娘躺在竹筏上，被一下推得老遠。萬其業(yè)跪在岸邊，面無表情。他懷揣著世上最后一枚長生不老之藥，目送那竹筏越飄越遠。
　　孟談一直睜著雙眼，看蔚藍的天。
　　既然殺了他，便是想要他死的。只可惜，不能順了這帝王的意。
　　“萬家天下，萬家天下。”孟談默念幾遍，驀地笑出聲來，“不是你的，是大家的。既如此，這天下，我想要，我便來取了�！�

　　【肆】

　　萬其業(yè)死時，做了個夢。
　　夢見孟姑娘又回來了，穿一身素雅的白。她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臉，嘴中吐出的話卻堪比毒箭：“枉你一生勾心斗角，當了皇帝又拼命追求長生，死時，也便是這樣了。這世上，早已沒有所謂長生不老之藥�！�
　　孟姑娘在他耳邊說，沒有長生不老之藥。他抬頭瞧見孟姑娘喉間的凸起，隨她低沉的嗓音起伏。
　　萬其業(yè)作不出什么表情，只能微微牽動嘴角，露出一個微笑：“孟姑娘，你……你沒，沒老……”
　　你跟以前一樣漂亮，比冬日的雪更圣潔無暇，叫人心生向往卻不敢觸碰。

　　新皇立孟思君為后。
　　孟思君腹中已有睿章帝的孩子，預產(chǎn)在十二月。

　　萬柯笑笑：“孟姑娘，我早就見過你的畫像，你沒老�！�
　　白雪茫茫，孟談的表情更加迷茫。他點點頭：“哦，我走了�！�
　　萬柯跟在他后頭：“父皇本想拿兩顆藥，你一顆他一顆，永遠在一起。若只有一人長生，未免太寂寞�！�
　　“那顆藥，他沒有吃�！�

　　孟談恍恍惚惚道：“敗給你們?nèi)f家了。”
　　他踩到白雪皚皚下的枯樹枝，差點被絆倒。他正了身形，仍要往前走，腳步卻再難邁動。他聽到萬柯在后頭遙遙地喊：“我不貪心，只求和你一世長安！”
　　“我不愿意�！泵险勵^也不回，“我不會老，永遠都不會�！�
　　到后來最寂寞的，還是只有他一個人。
　　他心道，如果被你們知道我做了什么……一定會恨死我的。
　　姓萬的，都會恨死他的。

　　【伍】

　　猶記當年，他身上背負著國仇家恨。
　　人人都叫他將軍，怎么可能將他錯認為女子？

　　當年的孟將軍一心一意地愛著善舞的公主，更愛家愛國。
　　公主愛他的俊美無雙，愛他在戰(zhàn)場上的勇猛，最愛他難得的溫存。
　　他一點點地成長，變成青年模樣。家主賜劍“長生”，隨他沖陣殺敵。
　　他和公主秘密誕下的孩子早夭，他存下孩子的血贈給公主，稱這是最后的長生不老之藥，真摯道：“它能保你永駐青春�！�

　　公主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孟將軍緩緩搖頭：“我不能�！�

　　公主說：“我愿與君絕。”

　　等孟談終于班師回朝，已嫁為人/妻的公主的尸體早已守不住，入土為安。
　　正是亂雪紛飛的季節(jié)，地下比地上更冷。
　　他解下大氅蓋在公主的墓志銘上，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陵墓中唯有他這擅闖者一人的聲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陸】

　　這日又是暴雪。
　　孟談披了大氅出門，在鬧市街頭碰見個算命先生。

　　孟談在他攤前坐下，遺憾道：“你沒死�！�
　　萬柯笑得舒暢，淡然：“南柯一夢——莫非你回心轉(zhuǎn)意？”
　　孟談毫不掩飾眼中的嫌棄：“你老成這樣了，怎么可能�！�

　　末了他悵然道：“你本是帝王命格——真可憐�！�
　　“我知道你私通他國�！比f柯一哂，“可憐的不定是誰�！�
　　孟談收了面上的表情，懶洋洋地等他繼續(xù)瞎說。
　　“你有愛人之心，卻沒愛人之命，豈不是可憐至極？”
　　孟談不怒反笑：“本想你識趣，說幾句好聽話，我好給你幾個賞錢，你既不要，那也沒法！”
　　“早聞那莫回山山巔有得道高僧，你不如拜入他門下�！�
　　孟談拂袖而去：“一派胡言！”

　　這天下，早已易主，不再姓萬。
　　沒他深愛過的公主，沒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皇帝。
　　徒留他孑然一身。

　　他茫茫然站在莫回山山巔，摸摸臉上的淚。
　　——我愿與君絕。
　　——我可不可以，叫你顏兒？
　　——我不貪心，只求和你一世長安。
　　當日，萬柯追上他，笑：“我不過開個玩笑，可你為什么哭？”
　　孟談驚愕，原來也能被他們瞧見，他在哭�？伤嬲膼壑耍肋h都看不到了。

　　“一派……胡言�！�
　　他坐在原地，唇齒間生生擠出四字。

　　暴雪連下七天。

　　世上再無孟、萬糾纏。
　　唯有故城亂雪，年年此時落紛紛。
　　看那史冊浮沉，笑那郎君愚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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