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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鐵云在2010年秋天死于尿毒癥,其后杜英梅曾多次夢到自己因洪水、車禍、醫(yī)療事故死亡。最可疑的一回,在地鐵靠站時,從一個中學生的購物袋中滾出一只橘子,橘子的根蒂部位擊中她太陽穴致她當場斃命。次年她認識了軟件工程師陳,嚴格來說陳差點做了她的女婿,這是她女兒在2004年去世后,他第一次登門拜訪。她一眼就看出他臉上被另一個人的死亡嚴重侵蝕的痕跡,她動了心思:或許可以同他談談。
陳提出要求,翻閱了女兒的相冊、小學時的日記本和素描本,中學時代遺留的部分信件、摘抄本(上面有一些席絹、瓊瑤的句子,比如:“如何讓我遇見你…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云云),大學時的首飾盒、女紅工具箱,在女兒的衣柜前,他握著一條印有星夜圖案的絲巾淌下了第一行眼淚;她邀請他在家中吃飯,燉排骨,魚片粥,他開始嚎啕大哭。此后的半年他成了?,他幫她做少量的家務,在剝豆角、換電線、抬起客廳的組合柜時說他手機里留存的來自她女兒的短信,他偶爾仍會落淚,但語調總體已趨于可控,他快要跨過那個坎兒了,她知道,假如你胸中有一條河,那就讓它流出來。她也知道輪到自己傾訴的時間不遠了。
她第一次同陳提到姚鐵云,給了一個過于夸大的定性,她說:“這輩子最重要的人!边@不但令陳驚愕異常,連她自己也覺得有失體統(tǒng),這個詞她沒有給父母、女兒、前夫,卻給了這樣一個遠離自己生活重心的人。或許她是為了讓陳從一本建筑雜志上轉移注意力——在三十出頭的人眼中,她是一團主體由皺紋構成的造物:老年人,除了早餐、晨練、午餐、午睡、晚餐、晚練和新聞聯(lián)播,生活中不存在其他精神建筑,她能傾訴什么真正驚心動魄的東西呢?——但她隱隱感到,“最重要的人”,這表述即因過于羅曼蒂克顯得格外造作,卻并非謊言。
她說,在1972年,她第一次意識到姚鐵云是來要自己命的鬼。當時她21歲,剛同三機廠的鉗工李振國結婚。白天她去車間給丈夫送飯,有個叫邱四的焊工,長得豐腴、白凈,總親親熱熱叫她嫂子,她免不了多和他拉扯幾句。一天臨睡,李振國忽然說:他可瞧不上你,人媳婦比你強。她雖然同邱四沒什么——絕無半分念想,她強調——但不知為何,當時卻馬上就聽出了李振國的所指。她想,當他是榆木疙瘩,心思竟也風流,假意沒聽見,關燈闔了眼。李振國續(xù)道:人媳婦是大學生,能拉手風琴,唱《瑪麗諾之歌》。
那晚她記住了姚鐵云。再見到邱四,她總覺得他后頭有個女人的影子,三機廠的聯(lián)歡會上他拉著手風琴唱了《小路》,她想:是她教他的。她試圖從他的姿態(tài)、動作和發(fā)音里,攫取出一些元素來拼湊姚鐵云。她想她是一個穿著紅色長裙的高大女人:像電影里的蘇聯(lián)女人,臉龐是圓的,眼神帶著瞪人的勁兒,鼻梁高挺,脖子直而長,側面看有一種水流的弧度。
三年后她第一次見到姚鐵云。她上供銷社買紅糖,碰見廠工委的陳大姐,后者正同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說話,同她打招呼,“小姚,這是英梅,你們邱四車間大李的那口子。”姚鐵云同她大概說了些什么,她一律沒聽清,總之是很親切,但又很講分寸。在看到姚鐵云的第一眼,她分明同她想象中的不一樣,似乎要矮一些,已出了老相,皮膚微微暗沉發(fā)黑,但不知怎的,她馬上又成了她已在想象中適應了的派頭。她回過神時,他們正聊到姚鐵云肚子里的孩子,已經8個月;又順勢惋惜她的流產,兩胎都是到了5個月沒保住,陳大姐總結:英梅是底子太弱了,太瘦。姚鐵云也建議她應該大補,說:女人到底不能沒有孩子。
她在次年有了女兒,孩子滿月時,李振國廠里的同事來探望,邱四也在。姚鐵云抱著兒子邱軍遠遠站著,應付幾個逗孩子的女眷,邱軍是個胖大的孩子,像他父親,不知怎地哭了,揮舞胳膊,像在指揮自己的哭嚎,如指揮一場交響樂——這樣又像姚鐵云了,她想。邱四站在床邊同她說話,她身體底子壞,產后一個月還不能下床。他夸她鍥而不舍,是女中豪杰,她說:得謝你家鐵云,不是她,我死也不試第三次——李振國再同我吵都沒用。他只當是她生造過頭的客套話,心想她倒故意跟我客氣,關鐵云什么事。當然,誰不這么想呢?
她常去工委,陳大姐總有姚鐵云的消息。姚鐵云獲了十大青年教師獎章;姚鐵云母親過世了;姚鐵云試做了一次冰糖豬蹄膀,用的沈記老抽,味兒不賴,何記的欠些。姚鐵云不知為何和陳大姐很聊得來,在她看來,陳大姐不過是個只管屠豬宰狗的碎嘴婆子,姚鐵云看上了她哪里呢。李振國也偶爾提到邱四和姚鐵云,但她囿于他曾疑心過她和邱四的干系,總是避諱,有便聽著,無便罷了,不肯多問。有一回,李振國無意說,邱四在復習高中文化課程,準備來年參加高考。她只忖度半刻,說:你也考吧。李振國很吃驚,他說:我和他比這個干啥?你還惦記著他?她想,一定是姚鐵云的主意。她是大學生,等他也考上了,他才配得上她。因此她讓他閉嘴:竟會瞎想!你不考我考。
她到底什么底子都差,考了三年,1982年才考上了師大。八月的一天,她帶著一匹布去成衣店,女兒小學入學,要添置幾套新衣裳,歸途中有人突的橫出來,蒙了她眼,強將她拖到一旁。是邱四,他幾乎摟著她,臉只望她貼,說:你何必為了我這么苦,我心疼。他如此裝腔作勢,她未免難以置信,他只向她貼,熬爛的芋頭般噴出溷溷熱氣,她推開他,請他不要亂說。他說:廠里哪個不曉得,你為我才苦熬考了這三年?并指著自己青腫的眼睛,說是李振國打的!拔覜]還手,為了你,我挨著!彼鸪踔划斔行┭輪T的派頭,這時倒分不清真假了。她只問出一句話:姚鐵云知道了?他說:她知道,不打緊。又補充:她清高,以為我眼里只有她。她便只能嚴正聲明,她考大學同他并沒有半分干系,請他務必自重。她離開時他在后頭怪叫:杜英梅,你矜持個鬼。
李振國要同她離婚,他說:我成全你。她不看他,只請他不要亂想。她以為并不好打發(fā),已做好了預備鬧上通宵,誰料他便不再吭聲,只說:好吧,女兒還小。
她料定姚鐵云會來找自己,如果她來,她想同她說,邱四配不上你。假如她問,那誰配得上我?她無法回答,所以她打定主意還是不說。只是一口咬定同邱四沒有半點沾染,請她放心就是。但姚鐵云并沒有來。
到了次年春天,一天她下課回寢室放課本,室友在門口碰到她,告訴她:你有個朋友在里面等你。她問:誰?則只回:一個女的,有些胖。竟是姚鐵云。她想,室友卻走眼了,姚鐵云幾時會胖。姚鐵云坐在她床上,一手擱上前方的櫸木書桌,房間的窗戶敞著,她正望著外頭的樹林。這時節(jié)楊柳在抽芽,鵝黃稀朗的,但土地上的草已很肥實汪亮了,像一場下得矮矮的雨。她想,平時只覺這樹林似個禿賊,教姚鐵云一望,倒秀氣些了。兩人相見,像是朝夕處過的老熟人,姚鐵云說,這樹林長得快,有一顆楊樹還是我插的。她一聽,便一定要問個究竟,姚鐵云似乎叫她嚇了一跳,只好扶窗找,最后指了一顆,說,喏,她疑心姚鐵云只是瞎指,但便不管,她說是,就是了。她本打算早些回家,卻領著姚鐵云去了西門附近的館子,兩人吃三菜一湯。她們幾乎聊了一切,她有篇英文作文寫得很不通,姚鐵云幫她指了幾個語法錯誤,姚鐵云問她畢業(yè)后做什么,她答不出所以然,姚鐵云說,你爭取留校,她便記住。她們聊到孩子,邱軍前一陣害了甲肝,已經好了,姚鐵云說,可能是在學校吃的不干凈,但他近日返校,有要好的同學躲著他,原來是家長吩咐怕傳染,姚鐵云說,她去學校同老師干了一架,“甲肝不同乙肝,好徹底便徹底了,這些基本的常識你作為老師應當負責任說清楚,怎么能放任其他人孤立某個學生呢?”姚鐵云說話時,眉目如掣劍,姚鐵云說,你說是不是,她就連連點頭。但姚鐵云一句未提邱四,她起初以為她有意控制,還試圖察言觀色,但隨后也便忘了:她在她對面,她哪還管得到別個?
臨別前,姚鐵云從挎包里掏出一條碧色的連衣裙,說是自己大前年做的,只穿過一次,哪料這兩年發(fā)胖的厲害,前一陣進京開會,想穿卻穿不下了。她想,怎么姚鐵云也說自己胖。她說,你不胖。姚鐵云只是笑:“不如給你,你瘦——只怕有些長!币槐,確實長了,但她說不怕,改改就是。她并沒有改,穿了幾年。后來有年,她二姐聽說是姚鐵云送的,說:“你也糊涂,這是埋汰你呢,穿她不要的舊衣裳,搶她不要的舊男人!彼豢月,想:便不管,只要是她的。
姚鐵云同邱四離婚在1985年,邱軍折了的第二年。邱軍處暑天和同學去市郊水庫游泳,一個害了水,兩個去救,一行三個都折了。她接女兒放學路上得聞消息,拖了女兒就去見姚鐵云。她想要說些貼心話,一句說不出來。姚鐵云坐在床上,一手拿著一只搪瓷水杯,一手拽著一粒白色的藥丸,她也不看她,只說:“你來了。我沒事。你坐,你坐。”有一陣,姚鐵云似乎以為她是另一個人——某個她學校的同事,因為她恍惚中問了一句:“婁老師的腿好一些了吧?”她壓根不認識什么婁老師和她(他)不太好的腿。她想,我要說些貼心話。是我,我要告訴她,是我,她心里只有這個念頭。她只開了個頭,“我……比你更難過。”姚鐵云猛然瞥了她一眼,忽然與她對峙起來:“你出去。”她命令:“你出去!”她分明只盯著她,但她感到她盯著的是女兒。她便領著女兒出去了。她知道,她沒底氣同她抗爭。她知道姚鐵云在想什么:我死了兒子!你懂個屁!
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里,她未再見過姚鐵云。邱四曾在某一年來找過她,可能是他和姚鐵云離婚當年或次年。他挎著一個公文包,找到了她的辦公室,面皮發(fā)黃,像個新死的上了妝的人,他說他開了一家科技公司,賣日本和美國進口的軍用元器件,“用在迫擊炮、戰(zhàn)斗機上的!彼瘸鲆粋手勢。他說,目前公司運營良好,想借機擴大規(guī)模,只欠流動資金,他忽然有點口吃,“如果你和老李愿、愿意——可以打借條,一年給雙倍利息,也可以按、按入股算!彼嬖V他,她可以借他七百塊,不能更多了,但以她個人名義借,“老李不會給你借錢,我也不會告訴他。”邱四大喜過望,他大概跑遍了有過一面之緣的所有人,大概沒料到她愿幫他,他說要請她吃飯,去南京路新開的一家西餐廳,說到新餐廳,他又風度翩翩了。她說飯就不吃了,姚鐵云怎么樣。邱四有些沒摸著頭腦,她只好重復一遍:姚鐵云怎么樣?他惶然說:不清楚,她精神不大好,也可能回鄉(xiāng)了,同她妹妹住。
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里,她關于姚鐵云的消息不過兩條:
“1993年4月8日:陳桂蓮(陳大姐)嫁女,攜女同往,送禮金叁拾。談及姚,說她或在滬,或在廣,兩人失訊已久。
“1998年8月10日:劉玉生老師為其女升學事宜拜訪,劉女考分475,欠錄取線50分有余,或難有周旋余地,同他說明,望其見諒,禮未收。同進午餐,他談及當年三中同事去向:向秀海老師在廣經商;陳奕、周華老師在京私立高中;姚亦在京,曾再婚,復離,動過子宮瘤手術,恐難再育,有人稱在法源寺睹其著居士服出入,或已皈依。劉:消息多經輾轉,或有出入!
1994年,李振國再度同她提離婚。他說:我外頭有人了,我知道你其實都清楚。再說,女兒也上大學了。他看起來有些愧疚:外頭都在傳,對你也不好。他們協(xié)議好,原先的房子歸他,前一年師大集資建房,他們一同出了錢,等新房建好歸她。
她打電話告訴女兒,女兒竟一口便猜到是姓朱的那一位,說她高二那年就見過,女的同李振國把著手臂買菜。又說:媽,你別傷心,是我爸黑心。她說:別說黑心——這同黑心不黑心沒干系。竟又有些心虛,想說她不傷心,也沒提。她想起女兒新交的男朋友陳,便來問。女兒嬉笑說:等放假帶給你見了就曉得啦。
陳大姐想再撮合她和邱四,然而毫不露風聲,只叫上兩人一同吃飯。席間,陳大姐先同邱四碰了杯,道:小邱,你看,大姐那一回不為你著想?你惦記了英梅這么些年,如今仍是鉆石王老五,她又剛同老李離了婚——。陳大姐沒說完,她便噗哧笑了,邱四只是尷尬。難怪當年姚鐵云愿巴著陳大姐,她想,她倒真是個天真白白的老實人?傻降啄睦飼姓l惦記誰多少年一說呢?她又不是二八青春,身段、皮脂早走了樣;邱四做生意如魚得水,身邊會缺人?這回怎不叫他尷尬萬分?她只好解圍:大姐,你可別嚇唬邱四,你呀,這一回做媒可沒打聽清白,我和他各自都有伴兒啦!陳大姐犯了疑心:我怎沒聽說?邱四忙幫腔:就是,我和英梅都有伴兒啦,都有——大姐,你呀,安心!
邱四事后說,英梅,謝謝你。這些年,她每見一回邱四,他都要這么謝她一回,尤其是喝了酒,他更是聲淚俱下。她學他:當年要不是你借我那七百塊,我邱四哪有今天——。她截住了他要發(fā)酵的勢頭:邱四,別謝我,我借你的錢,你連本代利都還了。邱四說:別這么說,英梅,別這么說,我欠你的情,我還不光。
但他很快就還光——至少是幾乎還光了——若他真欠她什么情。2000年,她查出鼻咽癌,他也不吭聲,也趕不走,硬替她承擔了所有醫(yī)療費用。手術在北京做,女兒陪著她。術后醒來,女兒望著她:媽,楊鐵鷹是誰?她也疑惑:楊鐵鷹?女兒說:你先快醒來前,忽然叫了一聲,你說,楊鐵鷹,你慢點走!
她清白了,她說:不是楊鐵鷹,是姚鐵云,你忘啦?姚阿姨,邱叔叔以前的愛人。女兒說:邱叔叔愛人不是小桃姐嗎?她那高跟鞋得有十五厘米,媽,她比丘叔叔小多少?
她不接這一茬,只說:以前的愛人,你小時候,姚阿姨常逗你的。
自然,姚鐵云沒怎么逗過女兒——雖然她要是有機會見到她,會逗逗的,她相信。只是她同姚鐵云來往的機會屈指可數(shù)。
她說:你有個芭比娃娃,紫發(fā)的那一個,后來被你爸弄丟了你還說“爸爸,你從今天起執(zhí)行死刑一百天”的那個,就是她送的。她想,姚鐵云還托人代送過女兒一套帶插畫的少兒版唐詩集。女兒說忘了,又問:你怎么喊她?做夢了?她并沒有做夢的記憶,因此回答:恐怕是吧,以前我同她同行,她總是走得很快,她個兒高,腿長,我跟不上。
女兒已然敗了興致,但她卻突然以為該再說點什么,便含糊刺她:要不是她,就沒有你。
女兒果然追問,她便解釋:那會身體不好,生你之前,還懷過兩個,都流產了,本打算一輩子再不生,你奶奶家的當然不干,你爸也跟我鬧,但我怕死,堅決不肯再生,有天,她對我說,女人啊,到底不能沒有孩子。
女兒說:你就開竅啦?她說:是啊。女兒說:切,真沒勁。這一回是徹底敗了興。
女兒在京買了房,兩居,墻一律刷青漆。她退休后常去同住,包攬買菜做飯,有時晚上醒來,被綠得惶然,以為掉進了一片樹葉的內部。女兒同陳分了又和,和了又分,轉眼二十七八了。她有點急:你也是,你剛上大學那年,就嚷著說要帶他回來見我;我開刀那年,也說帶來看我,轉眼都十年了,這丈母娘女婿愣是沒見著面。女兒正在氣頭上,說:我先給他發(fā)完這條短信!發(fā)完后,繼續(xù)說:有什么好見的,分手了!她說:反正我一來北京,你們就分手;我前腳剛走,你們又和好。女兒說:媽!兩個都笑了。
她和女兒看一部陳推薦的電影。一個老中醫(yī),收養(yǎng)了一個孤兒,兩個住在西南部的老山里,孤兒長大了,接了老中醫(yī)的班,一天,來了一個腿扭傷的登山游客,孤兒為游客處理好傷口,但游客身上沒有錢,走前,他把自己的收音機給了孤兒,當作醫(yī)療費。孤兒沒聽過收音機,他打開,里面正放著一首歌,有個女聲唱:“你是第千萬種可能中的不可能,你是唯一路口不存在的燈!惫聝合,她愛上了這個聲音,她對老中醫(yī)說:爸爸,我得出去,我要去找她。
女兒關掉視頻窗口,難以置信:什么啊?他盡能推這種亂七八糟的片子。她提議可以繼續(xù)看看。女兒說:不看了,太悶。他品味可真壞,有一次,他推薦我看一本書,統(tǒng)共20多萬字,居然全在寫一個男人每天下班后坐在一張彈簧床上怎么玩一個蘋果。第一天,他把蘋果當成一顆星,以它為參照系修改了整個星座圖;第二天他把蘋果當成一個女人的嘴唇,同她說盡好話,為她不肯變得柔軟挫敗萬分;第三天,他假裝蘋果是一本《堂吉訶德》,假裝能看到上面的文字,還用西班牙文念出聲來……無聊到爆!
退休后第三年,她參加學校組織的退休老同志紅色旅游,先去南昌,再到井岡山,接下來是延安、西柏坡。在延安,地陪大巴車不知怎么開錯了線路,要去棗園的革命舊址,卻開到了一處養(yǎng)雞場:令人愕然。當天是十分晴明的天氣,養(yǎng)雞場外是一片麥田,正是麥子收割的時節(jié),有打赤膊的年輕人在麥地里走動,胸脯臂膀上的高光像覆著一把把銀亮的勺子。導游正同司機吵得不可開交,她干脆下了車。養(yǎng)雞場里的雞正擎著翅膀在走動,看起來卻是麥子的進化物種,翅膀、皮肉、血管、內臟和頭腦都由麥子演化而成。她忽然有了興致,打算講一個笑話——關于這□□和精神的麥穗之雞,而手機響起來了,是女兒。
“阿姨,李媛在醫(yī)院!
女兒早上在公司就覺得不舒服,讓她休息說不用;中午聚餐,菜上錯了,她說去找人理論,只聽到她說著說著那邊就叫起來了,人已經癱倒,說也沒人碰她,只是忽然就自己倒了?催^監(jiān)控錄像,確實是自己倒地。醫(yī)院診斷是休息不足、情緒過激引起的腦溢血。
她忘了她是怎么度過這一年——2004剩下的半年——或許還有2005年起初的半年,她問過李振國,李振國也說不清湯湯水水,他同樣渾噩。
是陳大姐給她一張名片:失獨老人俱樂部。那或許是2004年底的一天,她看了一眼,放進了包里。2006年,杜美玲病了——她前一年收養(yǎng)的一條狗,不知怎的就口中流出血水,身子打顫,她從包里翻找寵物醫(yī)院的電話。失獨老人俱樂部,她仔細瞧了一眼,總部在北京。
失獨老人俱樂部,其實根本沒有一個固定的俱樂部。他們每周定期聚會,地點選擇在公園、茶館,有時候也在某個會員的家中。沒有一個人談起失去子女的經歷,第一次聚會,她以為在輪流發(fā)言時大家會談起,但沒有一個人說,他們說,這周學了什么掌法,是武當功夫的一個江湖變種;聽了什么曲,東城老許唱的,還是不如老郭家的地道;狗了剪毛,鬧了一番,刮掉了一點肚子上的皮;沒有人說到孩子。她只好試圖也不說,她說:家里的狗上周死了,這周剛到北京,因為聽說這樣一個俱樂部——我一位老姐姐給我的名片,怪就怪在,她并沒有失獨。她想,不好,提到了屏蔽詞。她繼續(xù)說:這個老姐姐已經七十多了,身子骨比我強,她保健有方,從年輕時就舞劍,生了三胎,都身強體壯,我不行,當初流了兩次產,才懷上第三個——第三個,也沒了。她愣住了,她覺得自己壞了場子。她說:不好意思,大家。忽然有人說:沒關系,你說吧,你沒過傾訴期,我們是因為都過了——不是故意避諱——你說吧,假如你心里有江江海海,你就要讓它流出去。
她連續(xù)說了兩個月,每次聚會,她意識到自己都在重復差不多的話。我成了祥林嫂,她想,很不妙,但又顧不得。但他們都容下去了,并非敷衍的那一種,她想,我一遍接著一遍,一遍接著一遍,但他們竟都容下去了。
半年后,她參加了一個老年人書畫班,她認為自己情緒已算穩(wěn)當了,足以握住一只畫筆。她學油畫,便有一陣子也不再去參加俱樂部聚會。教她的老師同時教授中國畫、油畫、水粉,還教剪窗花,他的油畫看起來同他剪的窗花在主題和風格上全沒什么兩樣,想來他如果教吹簫、彈琴,也將吹彈出窗花一樣的曲子。盡管如此,她仍勁頭十足,學了三個月,開始自己背著畫框去公園,畫樹木、池塘、亭臺樓閣。年底她才又出現(xiàn)在俱樂部上,沒人驚怪,怨她來去都唐突,自然,已失去最重山巒之老人俱樂部,鴻毛哪能撼動他們?
這時節(jié)俱樂部添了新的成員,一位新近喪子的老先生,他每每講到兒子在幼年時如何捕捉一只蚊蟲,“比蜘蛛、比蜥蜴還要靈敏,”蜘蛛、蜥蜴、靈敏,每個詞他都要分五次才能完成完整發(fā)音,他的臉永遠是一張瀑布下的巖石。她清白了,原來我先前便是這樣,每個人先前都曾是這樣。是啊,有人在她身邊附和。她扭過頭,看到她。
一位在俱樂部里常見的老婦人——而用老來形容她竟又有些不相稱。無疑她不年輕了,但神態(tài)、舉止里有種比蒼老更突出的特征,因此,第一眼望去,她讓人想到的并不是老。是什么呢?她想,卻又熟悉。她忽然瞪大眼睛。
姚鐵云。
她們說,你做了尼姑。姚鐵云光笑:倒是剃過光頭,念過經。
她仍有些恍惚,她曾惦記了她二十年,怎么忽然之間便全忘了她了呢——世界上還有這樣一號人——她感到有些愧疚:你早瞧出是我了吧?我卻剛認出你。姚鐵云說:不奇怪,軍軍剛沒時,我簡直六親不認。她還叫邱軍軍軍,語氣也同二十多年前沒有二致。她想,可時間真快呀。
她們便常互相走動起來了,她住昌平,姚鐵云住西城,隔得不近,但兩個一同買菜、做飯,洗涮鍋碗瓢盆。她們這輩子第一次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往來具有實質性、連貫性的朋友。
一天晚上,北京下起了大暴雨,姚鐵云給她打電話:注意關好門窗!她說:好,不要緊,我這里雨勢倒不大。姚鐵云說:我這里簡直大得不成體統(tǒng)——我正在水里呢,只露一個頭。她大吃一驚:什么?房子已叫淹了?姚鐵云哈哈笑起來——簡直氣吞山河——她年輕時有這樣的笑聲,現(xiàn)在的笑多半短促、無聲,可她這一回笑得仍然寶刀未老,像是只有十八歲,好吧,頂多三十歲:我在浴缸里,泡澡。她埋怨:你總是這樣駭人。姚鐵云說:這天確實駭人,北京很少這樣下雨,我一個學生剛剛給我打電話,對我說,姚老師,不好啦,琴房被淹啦——哦,她現(xiàn)在接我的班,在藝!撉俣荚谒,只露出鍵盤,像很多水面上的方形蓮葉,姚老師,我快死了。我說,你才不會死呢,你到現(xiàn)在還有空打比方呢。她也笑起來,說:我只回過勁來,你原先可在藝術學院教音樂呢,我倒從沒聽你唱過。姚鐵云似乎不大信:哪至于?過去市里的演出,元旦、春節(jié)、國慶,都沒見過?她說:原來市里的演出你也參加,我卻不知道。姚鐵云說:嗨,老了,現(xiàn)在不行了。
她慢慢說:我第一次聽說你——你這個人時,對方告訴我,你拉得一手好手風琴,唱《瑪麗諾之歌》。
瞎說。姚鐵云斷定:邱四拉手風琴,我不拉,我彈鋼琴。我也不唱《瑪麗諾之歌》,我不喜歡——至少年輕時不喜歡這首歌,這首歌在那時候我看來,過于——過于歡快、明朗一些了,當時我喜歡更偏于悲傷的歌曲,像《三套車》,當然,現(xiàn)在想來……。
姚鐵云不說話了。
“當然,我知道她要說什么,在我們往來的最后幾年,我們知道對方的所思所想,大概人過了六十歲,尤其是喪失了孩子的人過了六十歲,不但連長相趨于相似,連思想也趨于相似!彼f,望著陳。
“當然,我和姚鐵云雖趨于相似,我和你的差別卻還是很大。因此,我并不肯定,你能不能理解我同你所說的這一切。但是,正如我所說,你能不能理解是一回事,而我得到傾訴的機會是另一回事,在這件事情上,我沉默、按捺的太久了——一輩子——而現(xiàn)在我告訴你,因為,因為就像她在電話里最后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一樣。
“因為,當然,更美的無疑是偏于悲劇的那一些存在;但現(xiàn)在想來,那些更歡快、明朗一些的存在卻未必不是更好的!
完
201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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