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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吳音
醉里吳音
到了這般年紀(jì),李園已經(jīng)沒有幾位下人了,日常掃灑的也不過是幾位在這里住了幾十年的老人。這般年紀(jì)的老人,主人也已經(jīng)不再支使他們做什么事了,他們只是習(xí)慣了,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總有些東西,是一輩子都割舍不下的。
所以,他們便這樣住著了,做一些想做的事,回憶一些還記得的人,想想明日,還會見到誰,或者,是誰,就這么笑著撒手離開了。
人活一輩子,有什么事情不能在這一世解開,非要等到做了鬼,還要糾纏不休呢。
李尋歡和卓東來卻沒有想過這些,畢竟他們還是李園的主人,見過的人,經(jīng)過的事,歷過的劫都比那幾位老人要多得多,所以,他們老的時候,想的事情便也就少了些,人生無非都是那些生老病死的事情,這一輩總要想得清楚、想的完,年輕時候想的多了,到了這般年紀(jì),也就別無可想,只余一日一日,緩慢而溫頓的過著日子罷了。
李園早年的廚娘楊嫂,如今已經(jīng)回鄉(xiāng)養(yǎng)老了,守著一雙孝順兒女,膝下子孫成群,日子過得溫祥和美。
沒有了她來照管主人的一日三餐,這些事情便漸漸交到了卓東來手中,并非李尋歡不愿接手,只是他委實沒有下廚的天分,在燒了一次廚房,碎了兩口鐵鍋,碰倒了三次盛水的大甕缸以后,卓東來便再也不允許他下廚了。
能為所愛之人洗手做羹湯,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一件事能比這件事更讓人滿足了,卓東來做的菜或許并不如何華美,也非色香味俱全,但是卻很用心,也很精致,李尋歡一向吃的很是滿足,他前半生從來沒有好好的享用過任何一道美食,所以,在這后半生耳鬢廝磨的歲月里,才越來越覺得,原來飯食也并非以往的難以下咽。
于是,除了酒以外,他也就漸漸的愛上了卓東來的廚藝,若有一日,那人不肯下廚,他反而會覺得不太習(xí)慣,看不到卓東來在廚案間忙碌的身影,仿佛是少了些什么,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總會讓李尋歡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找到卓東來,將人牢牢擁在臂間,才是安心了,安穩(wěn)了。
這淡淡的依戀,終日就在兩位鬢如霜的老人之間緩慢而溫存的縈繞,如同春日柳梢頭斜下的暖陽,暖暖的,明亮的顏色,卻并不如何刺眼,抬首望去,依稀還帶著些青翠碧綠的顏色,溫暖如璧。
李尋歡素來喜歡梅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美景如斯美煞人,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卓東來也漸漸喜歡上了傲雪寒梅,卻在發(fā)漸霜白的近些年,愈發(fā)的想種幾株梨樹。
李尋歡的肺疾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痼疾,幼時有著父母兄長的照拂,倒也不算什么,可后來父兄相繼離世,他又經(jīng)歷了讓妻送屋的徹骨之痛,再有十年的關(guān)外苦寒,家國大義、恩怨情仇的無限糾葛,到了今日,縱使有過再多的調(diào)養(yǎng),也終歸回不到從前。
以往,還有著卓東來的細(xì)心調(diào)養(yǎng),可近些年,或許是年紀(jì)大了的緣故,身體畢竟不如前,每年的季節(jié)交替時節(jié),痼疾總要犯一次,白日里尚好,夜里尤其難熬,咳嗽無論如何都止不住,梅大先生的藥方換了一個又一個總不管用,后來索性不再開方子,只讓卓東來每日燉枸杞雪梨羹給他,溫補潤肺,養(yǎng)血降噪。
李尋歡依舊不喜歡甜食,枸杞雪梨是卓東來精心挑選的食材,微甜微澀,并不是十分難以入口,他倒也不怎么抗拒。只是雪梨是秋天的收成,并非四季可得,卓東來便生了些心思,在李園種上幾株梨樹,收獲時節(jié)摘一些儲藏起來,隨用隨取才好。
他這樣告訴李尋歡時,白衣那人緩緩回首,眉眼微彎,笑得分外清澈明凈,到了這般年紀(jì),沒有江湖紛爭和俗世紛擾,兩人也沒有旁的事情可做,種些花草果木打發(fā)時間,亦是好事。
來年春日,在李園的角門外辟一處空地,合力種上幾株細(xì)瘦的梨樹苗,此后,兩人的心思倒有一大半都被這幾株樹苗帶走了,每日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澆水,連續(xù)澆了半個月以后,終于有看不過去的老仆人前來阻止,用蒼老沙啞的嗓音攔住兩位拎著水桶的主子“少爺,卓少爺,水可不是這么澆法,三五日澆上一桶便好了,下雨的話也就不用澆了,不然啊,這樹活不長”
兩人暗自窘迫了一下,不動聲色的斂眉調(diào)整一會,終于還是隱忍不住,齊齊偏首過來對視輕笑“都一把年紀(jì)了,還不會種棵樹”
春光無限美好,斜陽無限好,倘若兩個人一直在一起,即使是老了,也還是在一起,這世間,或許也不會再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后來,還是李尋歡被迫找到這老仆人,虛心求教梨樹該怎么種才能成活,也是在他的指點下,澆水,施肥,松土,培土,這樹也算磕磕絆絆的長大了,到了夏日里,雖稱不上蓊蓊郁郁,也是碧綠碧綠隨風(fēng)舒展的葉子,閑暇時見到,賞心悅目的一片綠色,讓人無限欣慰。
到了盛夏暑氣未過完的時候,李尋歡無意聽到幾位老仆人說是種豆子的時節(jié),便想起了卓東來曾說過磨豆腐的想法,人老了,不由得就會偏愛綿軟的食物,豆腐補中益氣,調(diào)和脾胃,總不會有什么壞處。
李園世代家業(yè),家大業(yè)大,單一個老宅便是亭臺閣宇,回廊百轉(zhuǎn),到了今日,李園究竟有多少間屋子,多少處回廊,恐怕從來沒有人能數(shù)的清。
李尋歡自然是不清楚的,他常去的不過是冷香小筑,與冷香小筑外的梅林,梅林是不能種豆子的,冷香小筑也不能,想來想去,唯有梨樹下一片空地。
拔草,松土,播種,澆水,施肥,培土,幾日后,青綠的幼嫩小芽搖曳著鉆出了土層,青白的細(xì)稈頂著碩大的豆瓣,有風(fēng)吹來的一瞬間,兩人都以為那水靈靈的小桿會折斷,精心侍弄的心血會白費,好在,初生的幼苗無論如何脆弱,也是挺過來了。
也好在梨樹的枝干也不肥碩,沒有擋住多少陽光,這讓人擔(dān)心的豆苗也漸漸長大了,盛夏時隨風(fēng)搖曳著青綠的葉子,無限喜人。
豆苗漸漸長大,野草也隨之瘋長,側(cè)院住的老仆人福伯特意來過幾次,告訴兩位已然白發(fā)的少爺,哪些是草,哪些是豆苗,可李尋歡終于還是分不清,卓東來也不敢斷定,索性由著土里能鉆出來的綠芽一并瘋長。
漸漸的,便是草盛豆苗稀的境況,可兩個人依舊分不清哪些是豆苗,哪些是野草,反而見到枝葉狹長、長勢最是肥沃的稗草時還感到欣慰,畢竟,辛苦種出來的豆苗沒有辜負(fù)兩個人的一片苦心。
這樣日漸期許的到了秋季,原本是收獲的季節(jié),可梨樹漸漸脫了葉子,并不見一顆果實,李尋歡白衣白發(fā)側(cè)身而立,怔忪的盯著樹下滿鋪的黃葉,良久,才緩緩回首,逆著微光望向樹下同樣怔忪的卓東來,小心翼翼問道“東來,是不是咱們種樹的方法不對”
紫衣的老人動動手指,勾住落在袖襟上的一片黃葉,些微疑惑著望過來“前輩,或許是之前我們澆水太多了”
“福伯他沒說澆水多了就不會結(jié)果”
“那福伯有沒有說,為什么會不結(jié)果”
李尋歡輕蹙眉峰想了半晌,終于還是搖首“他沒說,他只說了怎樣才能把樹種活”
“嗯”卓東來淡淡應(yīng)了一聲,眉梢輕輕一挑,眼角的些許細(xì)紋都仿佛泄露出笑意“勞煩前輩去問一問了”
“種樹時是我問的,現(xiàn)在也該東來去問了”
卓東來聞言不語,盯著眼前打著旋兒落下的黃葉,終于還是決定不去,活了大半輩子了,世間有什么事情沒有見過,沒有經(jīng)歷過,可偏偏不會種樹,這都一把年紀(jì)的人了,怎么好開口去問。
好在福伯今日精神尚好,拄著一根枯木琢成的拐杖顫巍巍的自己過來了,見到兩位悶不作聲的老主子,問清原委后,忍不住抖著花白的胡須蒼聲暢笑“桃三杏四梨五年,梨樹要種夠五年才能結(jié)果,少爺你們吶,太著急了”
五年,那得有多久,兩人轉(zhuǎn)首便不再想,好歹還有一年能一收成的豆子可以寬慰兩個人的苦心。
福伯看完了梨樹,再看到豆秧時,笑的更是開懷“少爺,你們留著稗草長這么盛,豆子怎么會有好收成”
兩個人終于不再淡然,面面相覷后,還是在福伯的指點下,收獲了一些青青綠綠的小豆子,不多,卻足夠他們一起撿好長一段時間。
兩人一起撿豆子時,李尋歡總是緊緊隨在卓東來身側(cè),看著那人清瘦削白的指尖在青黃的豆粒上一跳一躍,落下清影若隱若現(xiàn),他便忍不住過去握在掌心,卓東來想要掙脫,他反而握的愈緊,指尖交錯著指尖一起撿,還微微瞇起眼睛滿足的笑道“東來,你不覺得我們兩個人一起撿的豆子,磨出來豆腐會更香么”
卓東來便會回首,淡淡覷他一眼“前輩,我們還沒有磨出豆腐來呢”
李尋歡依舊是笑,輕輕挑起的眉梢勾勒出眼角些許細(xì)紋,仿佛歲月潮生的秋水,溫祥狡黠“嗯,那我們今晚就磨好不好”
豆腐雖然沒有磨成,來年春日,梨花卻是開了,滿樹滿樹的白,冷艷全欺雪,馀香乍入衣。
福伯說,花雖然開了,卻還是不會結(jié)果,這滿枝滿樹的梨花看看就罷了,不能指望它結(jié)果。
梅大先生見到李園這一樹一樹的白,也笑的溫暖明亮,梨花性涼,降燥壓火,用來釀酒、浸酒也不錯,卓東來聽到了心里,便與李尋歡商議著摘花釀酒。
暖暖的微光之下,鬢霜欺雪的老人微微闔著眼睛,逆著溫暖的陽光,望一眼不遠(yuǎn)處滿樹梨花下,那人手中漸漸裝滿的小籮筐,清冷淡泊的嗓音帶著些喑啞響起“夠了吧”
“夠了么”李尋歡緩緩回首,掌心里還攥著幾朵雪白的梨花,溫暖如碧的眸子落滿了金色暖陽,凝眸望向紫衣那人時,淺淺的笑,落滿鬢角眉梢。
“嗯,或許是夠了吧”
“那便夠了”李尋歡說著,一步一步走近,牽住卓東來微涼的指尖,穿過滿樹梨花,滿庭落芳,漸漸的朝著園內(nèi)而去。
人生,最溫暖的事情,莫過于從一開始便有一人與自己攜手比肩,一步一步走過,一步一步走來,無論艱辛,還是平淡,無論幸福,還是叵測,無論年輕,還是年邁,都不曾離開,一步都不曾離開過,攜手暮年。
卓東來年輕的時候遍身冷戾,連眉眼都是銷薄銳利的,讓人心生膽寒,到了這時,或許是跟在李尋歡身旁浸染的久了,竟也隱隱帶了幾分溫和暖意,絳紫凝灰的眸子再看人時也少了幾分凌厲,眼角眉梢飛出的些許細(xì)紋亦平添了幾分溫暖祥和。
一日沐浴過后,偶然見到鏡中映出的幾尾細(xì)紋,竟涼涼的嘆了一句“果然是老了么,歲月催人老,霜鬢乃自知”
李尋歡恰巧行過窗下,聽到這聲輕嘆后亦不接話,只推門而入,見到那人落在窗棱微光下的身影,笑意便隱隱縈上眉梢,幾步走近,接過他手中的紫檀木梳,輕手一下一下梳順那人垂肩的白發(fā),末了,有意無意的低嘆“你若是老了,那我呢”
卓東來沒想過自己無意的一嘆竟然被他聽了去,自己是老了,可作為前輩的他還沒有服老,他怎么就說了老呢,這樣想時,連素來淡泊無波的神色,也隱隱帶了些不自在。
李尋歡俯身時透過銅鏡見到這般景象,心中隱隱約約釀出暖意,不由得含笑低首,輕輕一吻落在那人清瘦的頸間,眸心笑意也愈發(fā)清澈“東來,我們還有好多年呢”
卓東來也不應(yīng)聲,只是抬手握住他溫暖削瘦的指節(jié),十指交錯,指腹相合,漸漸攥緊,仿佛是在安撫。
李尋歡任由他握著,笑意濃濃,收攏雙臂將人攏在胸前,緩緩道“還有好多年呢,等我們老到頭發(fā)全白了,牙齒也掉光了,所有人都不記得我們了,連我們自己都不記得自己了,我們還是在一起”
“那我也不記得你了”
“不記得也無妨,我會一直記得你”
“你若是也不記得我呢”
“這樣啊,那我好好想一想”李尋歡輕輕摩挲著那人微帶些薄繭的指腹,偏首做出思考的模樣,眸底笑意卻愈發(fā)濃重,未幾,便在卓東來微微的掙動下愈加收攏手臂,笑著接道“我若是也不記得你,就每天都這樣抱著你,就算都不記得了,我們也還是在一起”
卓東來便笑,紫灰色的眸心緩緩凝出暖意“前輩,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好不好”
李尋歡笑的愈發(fā)溫軟,指尖纏住卓東來垂肩而落的發(fā)尾輕輕打著旋“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從來沒有離開過”
卓東來放松了肩背,軟軟的偎向那人溫暖的臂間“前輩,我忽然覺得,其實也很幸!
“嗯,我也很幸福”
我們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是不是。
是,我們會一直一直這樣幸福下去。
一直一直,很幸福。
這樣到老了,也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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