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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時候的汴京,真是座繁花煙夢般的城,四處層巒閬苑,達(dá)官顯貴們在這一方天下盡享人間榮華喜樂。
如今借月光我故地重游,汴京還是汴京,長街之上花燈闌珊,酒樓中尋樂人依舊喧嘩,我恍惚間想起很久以前,同樣的華燈初上,那人笑著朝我舉樽,仰頭喝盡了杯里的酒。
這真是一段陳年舊事了,提起來已是風(fēng)霜累累。
二十一年。
一、
我本不是汴京人。
出生的地方是不遠(yuǎn)處的臨水鎮(zhèn),小鎮(zhèn)靠近雀水河,因此得名,而在這雀水河中,盛產(chǎn)獨一無二的小白魚,腹泛黃,味道鮮美無雙。鎮(zhèn)上人靠捕魚為生,以高價賣到汴京的酒樓官邸中——尋常人家這小魚半口都吃不起。
雖我是臨水鎮(zhèn)的人,我也從來沒有嘗過白魚的味道。
到我六歲的時候,我爹像往常一樣去雀水河捕魚,可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也是從那一天開始,雀水河中的小白魚全部消失地?zé)o影無蹤。
鎮(zhèn)上的老人們信奉神靈,深信多年濫捕,惹惱了雀水河神,所以取人性命,斷了財源,生怕災(zāi)禍上身,自發(fā)地紛紛殺雞殺羊,又請了神婆去河邊做法事,這仍然無法改變白魚從此絕跡的事實。臨水鎮(zhèn)漸漸地又變回了一個普通的小鎮(zhèn)子。
我家中原本就不富裕,爹去世之后,日子更加不好過了,吃了這頓惦記下頓的,娘常常愧疚地問我,你是不是怪娘沒有照顧好你。我心中自然是有埋怨的,尤其是看到隔壁家的孩童還有閑錢買糖葫蘆吃的時候,就覺得仿佛真的是娘欠我什么似的。
后來從汴京來了個穿花襖的媒婆,聽說是給娘又說了門好親事,我隱約才知道了娘的事,我娘姓林,閨名月娘,原本也是汴京城中鹽商的獨女。外公早年喪妻一直沒有續(xù)弦,一心將娘拉扯大,當(dāng)時在城中,我娘算得上名門閨秀,容貌素麗,又懂琴棋詩書,本是許了人家的,誰料突然家道中落,對方聽聞消息,迅速退了婚,外公受不了別人指戳,吞了一副砒霜。娘輾轉(zhuǎn)離開了汴京,嫁到了臨水鎮(zhèn)。
這次來提親的正是當(dāng)年退婚的周家。
當(dāng)時的周家少爺已成了老爺,他一直對娘念念不忘,現(xiàn)今能做主了,爹又去世了,便是想再續(xù)前緣。當(dāng)夜娘問我,你可愿去汴京?
我所聽聞的汴京,是一個宛如天庭般的地方,去了那里的人,都快樂似神仙,自然歡喜得不得了。
過了幾日,我同娘坐著從汴京來的大轎子,在它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聲中離開了我的故鄉(xiāng)。我撩開窗簾,望著越來越遠(yuǎn)的臨水鎮(zhèn),心里突然陣陣發(fā)酸。我放下簾子,縮到了娘的懷里,娘,以后我們還會回來么?娘一身紅衣,低頭看著我,會的。每個人從哪來都會回哪去,娘是從汴京來的,如今也要回汴京去了。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尚且還不明白故里的意義。
這樣搖搖晃晃地走了很久,我只聽人聲喧闐,忍不住探出頭去看,在臨水鎮(zhèn),我從未見過這么多的房屋,行人,不禁叫道,娘,這里好熱鬧。
娘柔聲問我,你喜歡這里么?我頭點似小雞啄米,連聲說喜歡。娘從窗口望出,幽幽地嘆了口氣,一點都沒有變。
往事種種,如今歷歷在目,這座城有她太多割舍不下的記憶了。
二、
周家在當(dāng)時是汴京遠(yuǎn)近聞名的絲綢巨賈,坐擁豪宅府邸,良田萬頃,高墻之內(nèi),人丁興旺。今天周府張燈結(jié)彩,鞭炮聲聲,城中能湊熱鬧的人全來了。
周老爺已人到中年,略微有些發(fā)福,他親自扶下轎中的月娘,仿佛是迎娶新婦似的,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月娘,我可算是了了這些年的心愿了。他絲毫看不見月娘眼角被歲月催生出來的細(xì)紋,好像見到的,還是當(dāng)年汴京那個隔花初見的姑娘。
娘一見到他,生生地墮出淚來,月娘從未料到還會有這一天。
我怯怯地躲在娘的身后,心中突然明白為什么爹溺水而亡,娘一滴淚都沒有落,鎮(zhèn)上人都說她太傷心,反而哭不出來,我此刻才真正知道,娘的心里,從來沒有裝下過爹——她孤獨的在那小鎮(zhèn)里面,思念著遠(yuǎn)在汴京的舊人。
喜娘在一旁說道,大喜日子,落淚不吉利,這良辰快到,新夫人快些進(jìn)府。
我踏進(jìn)周府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開始想念臨水鎮(zhèn)。
周老爺安排我和娘住在北邊的翠梧苑中,屋前植了一棵梧桐樹,娘初見此樹,甚是激動,對周老爺說,你將這樹移來了?我認(rèn)得這樹上的刻痕,是我爹幫我丈量身高時候刻的。
周老爺說,我當(dāng)時年少,幫不了你家什么,府院良田都被人抵債瓜分了去,我只留下了這個樹,是你親手栽的。
娘撫著樹干,手抖得厲害,這樹,都這么高了。
周老爺說,是啊,你都不想想多少年過去了。
其實娘改嫁入周家,除了衣食無憂以外,同在臨水鎮(zhèn)的生活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府中人大多都是跟大夫人的,原本周家只有一位夫人,如今平白無故多了一位,大夫人心中并不快活,只是周家從來都是周老爺說得算,她雖不情愿,也只能接受,喜日當(dāng)天,不過只是表面做樣罷了,平常里從不走動。新派來幾個丫頭終日不笑,只準(zhǔn)備我和娘的膳食。周老爺生意繁忙,幾乎很少來,娘便在這小苑中刺繡,在地為鴛鴦,上枝成牡丹。她繡了一幅又一幅,常常是獨坐在梧桐樹下的,陽光就靜靜地在她肩上投下斑駁的葉影。
我在臨水鎮(zhèn)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野丫頭。上樹竄水無所不會。爹生前一直想要一個兒子,也就隨我去了,我的足跡踏遍小鎮(zhèn)的每個角落,F(xiàn)在似鳥雀入籠,渾身都不自在。
娘知我不懂禮數(shù),怕我招惹什么禍?zhǔn),不許我走出翠梧苑半步。
過了三四日,我實在按捺不住,趁她午睡的時候,翹翹溜了出去。
剛過秋分,天壁高闊雋明,空氣中散著桂花清甜的香氣。
我一路賞玩,亭臺回廊,假山奇花,全是我從未見過的事物,頓時新奇異常,不知不覺越走越遠(yuǎn),等轉(zhuǎn)身想回去的時候,才驚覺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周府大得像一個迷宮似的。我急得沁出汗水來,生怕被娘發(fā)現(xiàn)責(zé)罵,一路穿庭過院的,竟繞到了后花園中,遠(yuǎn)遠(yuǎn)聽聞有人聲,躡手躡腳地湊了上去,躲在花木叢中循聲望去,只見荷塘邊的桂樹下,一與我年紀(jì)相仿的少年正和幾個丫鬟在摘桂花。
三、
我正看得入神,背后突然伸來一只手,抓住我的領(lǐng)子,嚇得大叫一聲,魂飛魄散,回頭一看才松了口氣,是府上的老婆子,她一臉溝壑,冷冷地看著我,鬼鬼祟祟地躲在這里做什么?
我理直氣壯的回答,誰鬼鬼祟祟的,剛好路過而已。
老婆子一臉輕蔑的樣子,到底是野鎮(zhèn)來的,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
年少時候不知所謂的自尊促使我忍不下這口氣,扯著嗓門頂回去,你才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野婆子。
她氣得抬手就給我一記耳光,啪地下來,我耳光嗡嗡作響,臉頰火辣辣地疼起來。
興許是響動太大,那少年帶著丫頭奔了過來,問道,陳奶娘,出什么事了?
老婆子欠了欠身子,面露恭敬之色,少爺,老奴在教個不懂事的野丫頭。
我捂著臉,拼命忍著,不讓眼淚掉出來。
少年將手里裝滿桂花的木龕擱到身后丫鬟的手里,走到我跟前問,以前沒見過你,是新來的小婢?
老婆子見我不說話,瞪我一眼,似要吃了我一般,一望向少年,又換了張臉,少爺,她是新夫人的女兒。
少年看著老婆子,一字一句地說,陳奶娘,既然她是新夫人的女兒,在這府中,也算是小姐,你怎么可以打她?老婆子不敢頂嘴,只說,老奴知錯了,老奴還有些事,先告退了。
我見她走遠(yuǎn),才怔怔地淚落如雨。
少年有些手足無措,輕輕說,我最怕別人哭,不知道怎么哄。
我胡亂抹了把眼淚,問他是誰。
他見我不哭了,眉頭展了開來,我叫周瑞卿,他看了看我紅腫的臉,你以后可別被下人欺負(fù)了,記著你是周家小姐。
瑞卿,誰告訴你她是周家小姐的?大夫人領(lǐng)著兩個丫鬟走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她身體里淌著的是外姓男人的血,瑞卿,你別自己掉了身份。她看我的眼神,好像藏了一把刀,瞧得我心慌,急急忙忙地說,周瑞卿,我要回翠梧苑了。
大夫人提高了聲音,少爺名諱是你能直呼的?
因此這以后的很多年,我都叫他瑞卿少爺。
只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這個午后,那種被踩進(jìn)泥中奚落的感覺,偏偏染滿了桂花的香氣。
好不容易摸回了翠梧苑,天已黑了,秋月當(dāng)空,清清冷冷的。
娘見了我,沖上來摟著我,又哭又笑地說,你跑哪里去了,把我急死了,娘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到處亂走么。
我任她擁著,心口填滿了說不出口的委屈。
這夜,娘摟著我入睡,月光從窗子漏泄進(jìn)來,明晃晃的。娘輕聲問我,你是不是怪娘帶你來周府。就像吃不飽的時候,她問我是否責(zé)怪她沒照顧我時候一樣的口氣。
我抬手摸了摸娘的臉,她果然哭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哭,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伸手緊緊地回抱住她。
四、
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周瑞卿會來翠梧苑。
他來的時候,娘坐在樹下繡鴛鴦,扯著一根金線。周瑞卿就這樣走進(jìn)來,手里捧了些糕點,我昨天忘記問你叫什么名字了。他把糕點放到圓石桌上,朝娘行了個禮,叫了聲二娘,恭恭敬敬的樣子。
娘顯然有些受寵若驚,站起身來,瑞卿你怎么來了。
周瑞卿說,我昨天在后花園撞見小妹了,回去想想竟大意到忘記問她名字,昨天采了桂花,丫鬟們做了些新鮮的桂花糕,我拿來給二娘和小妹一同嘗嘗。他笑嘻嘻地走到我面前,你總不能讓我一直小妹小妹的叫你吧。
我這樣回答他,我說,瑞卿少爺,我叫葉蘇。他聽了糾正了我?guī)状,可我一直?zhí)意叫他瑞卿少爺,他也就不計較這事了,任由我這樣叫他。
周瑞卿就這樣成了我在汴京的第一個朋友。在這座孤獨的城里。
周瑞卿住在南邊。他是周家獨子,周老爺此生的希望都寄托于他身上,我們南北相對,原本就是天壤之別。
老爺重金請來全京城最好的老師教他念書。
他有時候會讓我一同聽著,我懵懵懂懂,聽老師搖頭晃腦的念著詩詞,我同不明白其中的愛恨曲折,只默默幫周瑞卿研磨,一來二去的,老師當(dāng)做我是他的女書童,閑暇時教我寫些字,我一拿筆就手抖得厲害,磕磕絆絆的總算會寫自己的名字,又偷偷學(xué)寫周瑞卿三個字,無奈筆畫甚多,寫了很久,仍是歪歪扭扭無法辨認(rèn)。
但周瑞卿并不喜歡詩詞歌賦,反倒對舞刀弄槍充滿了濃厚的興趣。
老爺幾次三番地對他說,考取功名才是正道。周瑞卿往往都會頂回去,做周家少爺不好么,比當(dāng)官有趣多了。我不學(xué)些拳腳傍身,以后要是遇上歹人,那可怎么辦,俗話說得好,百無一用是書生。剛開始的時候,周老爺還會用書中自有黃金屋之類的話與他爭辯,說得次數(shù)多了,反倒覺得周瑞卿說得有幾分道理,便又將京中第一武館的師父請到府中指點周瑞卿。
我那個時候,真覺得周瑞卿是全汴京最快活的人,只要是他想的事,全能輕易得到。
而我,誰都不承認(rèn)我是周家的小姐,其實原本就不是。我漸漸仿佛成了周瑞卿的跟班似的,他走到哪都會帶著我。府中上下都覺得奇怪,大夫人同二夫人素不往來,兩人的孩子卻似兄妹似的形影不離。
我在本不該屬于我的繁榮中,漸漸成年,也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大夫人在的時候,我對周瑞卿低眉順眼,她從未抓到過什么把柄,也不好拿我發(fā)作。
周瑞卿有次問我,葉蘇,你每回都這樣,人前裝我丫鬟奴婢,你到底怕什么。
我細(xì)心幫他研墨,瑞卿少爺,我始終是姓葉的。
他提筆寫字,遒勁灑脫,你是還忘不了我娘當(dāng)日對你說的話?都過去這么久了,你還擱在心里。
我笑了笑,我有個壞毛病,不對的事聽過就忘了,對的事,聽一遍就能過耳不忘。
周瑞卿伸手拍了拍我的腦袋,你這鬼丫頭,越來越愛頂嘴了。
一恍惚,我以為我們會就這樣垂垂老去,我研墨,他寫字。
可是,一生是那么漫長。我以為,終是我以為。
五、
我其實真的不知道,周瑞卿是什么時候開始沾染上紈绔子弟作樂的陋習(xí)的,好像睡了一覺,等醒來,他就貪上了夜夜飲酒的生活;蛟S啊,這汴京本就是一個泥潭,活在其中的富家子弟,如何能一塵不沾?
當(dāng)時京中最大的煙花之地是醉紅樓。
多少權(quán)貴在此醉生夢死,一擲千金。
直到有一回,周瑞卿讓我換了身男衫,說帶我去見見世面,我才知道,他流連忘返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去醉紅樓,也沒胡來,只是飲酒作詩,但必指名要頭牌清倌陸晚詞。
我坐在他的身邊,他笑著朝我舉樽,燈下面容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睛,仍然看不清楚。
——可陸晚詞的面容我卻至今記得十分清楚。
她可能是我這被輩子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坐在屋子中央,離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靜靜地彈琴,好像這里并不是正經(jīng)人嗤之以鼻的秦樓楚館,而是風(fēng)雅之所似的。
周瑞卿遞了酒給我,葉蘇,你嘗嘗,這是桂花釀,去年的桂花,釀到今年,好喝得很。
我搖頭,瑞卿少爺,我不喝酒。
周瑞卿卻執(zhí)意讓我喝一杯,我和你說,桂花釀,聽說會把喝的人,心頭痛事扯出來,喝多了,會墮出淚來。我每年都喝,從未哭過,你嘗嘗,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推卻不了,仰頭喝下了一杯,桂花的香氣伴著辛辣的酒滑入喉嚨,我忍不住咳了一聲,他頓時笑起來,英氣如樹,看來這真是騙人的把戲,我竟信了。
我六歲就認(rèn)得周瑞卿,我們一同長大,自詡是最了解他的人,可是此時此刻,我看著他,并不懂得他到底想要說什么,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瑞卿少爺,你醉了。
周瑞卿是醉了。醉在著煙花夢中。
回去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搭著我,酒氣撲在我的耳邊,熱辣辣的,我半拖著他,吃力地望前走,已過了子時,長街上寥寥一些夜歸人。他打了個酒嗝,你真是我最好的小妹……末了,他又癡癡地說了三個字:陸晚詞。
我不禁問道,瑞卿少爺,你喜歡上一個清倌?
周瑞卿吃吃地笑了起來,一副爛醉如泥的邋遢樣子,他大約已聽不見我問他什么,不知道沉浸在什么樣的迷夢中。
以周家在汴京的名望地位,兒媳不說門當(dāng)戶對,至少也要是小家碧玉,但絕不可能會是青樓出身的。
周瑞卿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年少時候,總是明知不可為,非要為之。
感情這東西,真如一川江水,一旦春回融化,便奔騰不息,無法再輕易停下來。
老爺在生意場上這么久,必有精明之處,多少看出了些端倪,那天,家燕剛開始筑巢,他將我單獨叫到了書房,神色嚴(yán)肅的看著我,蘇蘇,你與瑞卿關(guān)系最好,你告訴爹,他最近葫蘆里到底賣了什么藥。
我不會將周瑞卿的秘密抖落出來。
周老爺喝了一口茶,蘇蘇,你雖非我親生,但這些年來,一直視你如己出,瑞卿如你兄長,你見他往深淵走,就不愿拉他一把?
我抬頭望著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不知道瑞卿少爺任何的事。
周老爺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杯子筆硯哐當(dāng)作響,好,你不說,就以為我沒法知道了么。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書房的,周老爺暴怒的表情一直揮散不去。我默默地去找周瑞卿,他在后花園喂鯉魚,亭子旁的桃花層層疊疊地開著。
他見我走來,雙眼笑意流動,聽說爹把你叫去問話了。
我坐了下來,你消息倒是挺靈的。周瑞卿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我就知道我的好葉蘇不會出賣我的。我掙開,說,瑞卿少爺,你放棄吧。他聽完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你是幫爹來做說客的?
我望著荷塘,水波粼粼,肥碩的紅鯉忽隱忽現(xiàn),心中忽嘆春光已老,又嚴(yán)肅地重復(fù)了一次,瑞卿少爺,你放棄吧。我入周府這么多年,你是真心待我好的人,我不想看你深陷泥中,明知無果,為何還不肯撒手。
六、
我終于知道一眼成癡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周瑞卿始終不聽勸告,老爺只能將他禁足,不許踏出房門半步。我得了允許才能去看他。幾天不見,周瑞卿瘦了一圈,看上去非常憔悴。
我的心微微一疼,好像被刀輕輕扎了一下似的。見到他時,他在窗前寫字,桃花落了一地。
我進(jìn)屋,把糕點放在他的桌上,輕聲說道,瑞卿少爺,你吃些東西。
周瑞卿抬頭看我,眼中異常喜悅,葉蘇,你終于來了。他將寫好的信塞入信封中,你幫我把這封信交給晚詞。
我心頭忽然竄起一股火氣,你怎么還不死心,那陸晚詞到底有什么好。
周瑞卿握住我的手,葉蘇,小妹,偌大的周府里面,只有你一個人肯幫我了。
我看著他的樣子,心軟了幾分,猶豫了一會,將信塞入了衣內(nèi)。他高興地抱了我一把,我就知道,你是世間待我最好的。
逃不掉的。
緣分如子,我們皆生生散落棋盤之上,任天意擺布。誰也逃不掉的。
我換了男裳,似做賊般跟著人群溜進(jìn)了醉紅樓。
陸晚詞正在樓中彈琴,她看見了我,停了下來,抱琴走到我面前,遲疑了會,開口問,你是上次與瑞卿公子一道來的?
我點頭,晚詞姑娘真是好記性。
陸晚詞掩袖淡笑,瑞卿公子好些日子沒有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取出了信,遞給她,這是瑞卿少爺托我給你的信。
她疑惑地看著我,緩緩地抽出了信,才看了一半,清淚奪眶而出。
我忍不住問,瑞卿少爺說什么?
她擦了擦眼淚,瑞卿公子……什么都有說。我欠了欠身子,我已將瑞卿少爺交托的事做了,凡事你自己斟酌,我先走了。
走了幾十步,我回望那處燈火闌珊,忽然落起小雨來,汴京難得有這么小的春雨,涼颼颼地,很像臨江鎮(zhèn)的春雨,飄在沒有盡頭的雀水河上。
回到翠梧苑的時候,我衣衫盡濕。娘打著傘在門口張望,像幼時責(zé)怪道,又回來這么晚,還穿個男人的衣裳做什么。
我不知道是傷心還是疲倦,只覺得昏昏沉沉的,像踩在云上,腳底軟綿綿的。
一時間,闃靜地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只想閉上眼睛什么都不管,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我以為我只是睡了一覺罷了。醒過來,周府還是周府,汴京還是汴京。
可是我這一覺猝醒,仿佛人間過了七世。
物是人非。
七、
醉紅樓頭牌清倌被人千兩黃金贖身。
卻嫁給了周瑞卿遠(yuǎn)房表哥,一夜之間成了他的表嫂。
我不顧虛弱的身子,一身單衣沖去找周瑞卿,他正在收拾東西。我抓住他,瑞卿少爺,我都聽說了,為何會這樣。他扶住跌跌撞撞的我,眼中沒了光,沒頭沒腦地問我,葉蘇,你知不知道在這汴京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疑惑地看著他。
周瑞卿說,晚詞曾對我說,她不在乎榮華富貴,陷在泥淖之中,只想得人真心相待。這繁榮京城中,有什么比真心相待更重要?她為何要騙我。為何不肯等我。他說完,繼續(xù)收拾行李。
我問,你要去哪里?
周瑞卿聲音冷冷的,雁門關(guān)我軍與大遼征戰(zhàn)不休,朝廷下令征兵。這事爹沒法干預(yù),他縱然能控我一生,也無法與朝廷相斗。這是我唯一能離開汴京的方法。
我緊緊地抓著他,瑞卿少爺,待在汴京不好么。
他朝我笑,葉蘇,我心已死,我恨透了汴京。我想起自己對他說的話,明知無果,為何不撒手。
突然心痛如絞,慢慢地松開了手。
無論老爺如何怒罵,大夫人哭得如何肝腸寸斷,周瑞卿仍是跟著一群年輕人前往雁門關(guān)。
他走后半年,我娘忽染疾病,請了京中所有的大夫來看,都治不好,彌留之際,她將我到叫到床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讓我有空去給爹掃個墓。我問了很多年前想問又不敢問的話,我問她,你愛過爹么?娘仍然沒有回答,她拉著我的手,只要你過得好就好了,其他都不重要。
娘去世后不久,周家樹大招風(fēng),惹上了官非。
都說民不與官斗,只隨便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足夠,周老爺散盡所有的家財,才保住性命,一夕之間,曾經(jīng)絲綢巨賈周家在汴京消失無蹤。但這浩瀚大城,人人微如草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幸好娘先走了一步,否則面對如此蕭條的局面,一定觸景傷情。
周老爺性情大變,對我說,當(dāng)初我爹說,月娘命硬,克父克夫,我偏偏不信這個邪,為什么我偏偏不信!
我情愿相信,他為娘保留那棵梧桐樹的時候,是真真切切愛過她的。
但誰又知道呢。在這如囹圄般的繁城中,人心最易變。
可畢竟他現(xiàn)在老無所依,盡管對我娘有怨恨,也實在離不開我。
兩年之后,他遺言托我去趟雁門關(guān),找找看周瑞卿。
是啊,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周瑞卿的消息了。
八、
車夫停住了馬匹,撩開布簾子,姑娘,這里,就是雁門關(guān)了。山巖峭拔,盤旋崎嶇,看上去十分蕭索——想來這里生活十分艱苦。
我在雁門關(guān)幾番輾轉(zhuǎn),終于從守關(guān)士兵口中打聽到周瑞卿的消息,他現(xiàn)在已是駐守雁門關(guān)的副將,聽說他這些年英勇善戰(zhàn),殺敵無數(shù)。
剛過冬至,雁門關(guān)冷得像一個冰窖。
士兵通報回來領(lǐng)我入關(guān),我從未像此刻一樣心跳不已過。
三年了,我終于又見到了周瑞卿,他就那樣穿著戎裝,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我沖上前去,遲疑了一下,卻猛地被他摟了過去,小妹。
我鼻子陣陣發(fā)酸,瑞卿少爺。
他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了,黑了很多,滿面風(fēng)塵,似是老了。
他帶我到營帳中,我們面對面席地而坐,我恍惚又想起了我第一次躲在花木后頭見他摘桂花的樣子,那時汴京的天空,干凈的仿佛會滴出水來。
我從行囊中取出一小壇酒來,瑞卿少爺,我從家鄉(xiāng)帶來的桂花釀。
周瑞卿朗聲笑道,知我者,葉蘇也。這么多年了,沒白疼你。
我替他斟酒,他卻不喝,問,一切可無恙。
我手抖了一下,斷斷續(xù)續(xù)地將這三年的事盡數(shù)告訴他。周瑞卿仿佛被雷擊中般,小妹,你可不要騙我。
我低下頭,瑞卿少爺,葉蘇什么時候騙過你。
他聲音喑啞,卻說,幸好晚詞沒有跟著我,忽地,眼淚簌簌地掉出來,我竟連爹最后一面都沒見上。他伏到桌上,大哭起來,似是要把這些年憋在心中的淚水全部宣泄出來一樣。
我只能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時光像灰塵一樣,不發(fā)一言地,就這樣浮在我的眼前。
周瑞卿送我出關(guān)的時候,灰白的天穹開始落雪,溯風(fēng)呼嘯,被關(guān)山阻隔,如獸般低回咆哮。這是我記憶中最冷的一個冬天。
周瑞卿解下了披風(fēng),對我說,回去找戶好人家過尋常人的日子去吧,以后,不要再來雁門關(guān)了。
我臨上馬車前,細(xì)細(xì)地看著周瑞卿,不知道是雪還是歲月,他已生華發(fā),再不是那個英氣如樹的周家少爺了。我走了幾步,又實在忍不住回頭像幼時一樣抱住他,瑞卿少爺,你保重。他撫了撫我的頭發(fā),你也是。如今你是我在這個世間唯一的牽掛了。我在他懷里,冷得發(fā)抖,你不再掛記陸晚詞了?
周瑞卿喟然一笑,聲音輕的如袖底嘆息,什么草長鶯飛,什么雕梁畫棟,都是上輩子的事了,我與晚詞,此生無緣了。
我在顛簸的視線中,看著周瑞卿越變越小,終于消失在沒有邊際的風(fēng)雪中。
三年了。你要知道,記憶是那么扎人的刺。
我還記得那天發(fā)生的事,我轉(zhuǎn)身出屋,檐下是新燕唧唧的叫聲。
周老爺在背后叫住我,蘇蘇,我們可以做一筆交易。
我一只腳已跨出了門檻。他說,你幫我把瑞卿扯回來,我就將你許給瑞卿,做我們周家的媳婦。這筆交易,你愿不愿意跟我做。
老爺早就看出了我對周瑞卿的心事。
——我自小與瑞卿一道學(xué)寫字,雖資質(zhì)不高,但長年累月地學(xué),字跡越來越相似。
是的,我改了那封給陸晚詞的信,她讀的時候,心一定碎了,汴京哪來的真心。老爺有的是銀兩,只要能把周瑞卿拉回正道,黃金千兩又算什么。陸晚詞不過小小清倌,命運從來都沒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我們所有人的命,又有多少是輕易被自己掌控的呢?
周瑞卿至始至終對我沒有絲毫的懷疑。
這是我最后也沒敢對周瑞卿說出來的真相。
他走的那天告訴我,有什么比真心相待更重要?
我靠坐在車中,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一生終于到了盡頭。
尾聲
最后一次聽到關(guān)于周瑞卿的消息,大概是十七年前,即我在雁門關(guān)同他告別三年后,還是無意中從說書人的口里聽到的,周姓將軍率兵同遼軍在峽谷鏖戰(zhàn),中埋伏,君入甕,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我以后一直沒再回來過汴京,風(fēng)霜早就染白了我的發(fā)。
整整二十一年了。
在被月光輕籠的都城中繞了一整圈。這讓我又愛又怕的地方,年少時心馳神往的天庭,真覺得到處都是神仙,驀然覺得這里已經(jīng)空了。
第二日折回到臨水鎮(zhèn),天近黃昏。
臨水鎮(zhèn)破落了不少,好多人都走了。
我坐在雀水河旁,不知何處飄來秋桂的清香,那河依舊奔騰不息,夕陽落在河面上。
想起那時娘對我說的,她說啊,你最后還是會回到臨水鎮(zhèn)的。
風(fēng)吹蘆花似雪落,煙籠翠山,闃靜安詳。
瑞卿,這幾十年,我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場夢罷了?
你輕輕地說,我最怕別人哭,不知道怎么哄。你端著桂花糕來翠梧苑問我姓名。我們在書齋里頭寫字念書,我多久都不會忘記幫你研磨的歲月,我立在你旁邊,看著你的側(cè)臉,朝朝暮暮。我曾那樣厚顏無恥地在雁門關(guān)說,葉蘇什么時候騙過你。
葉蘇一生,只騙過你一次,戲演得連我自己都信了。
可是我怎么能料到,只那么一次,我們所有的人生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這二十一年來,我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如果當(dāng)初我把你真正的信交給晚詞,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依稀還記得我顫抖地打開那封信的時候,寫得是,晚詞,你我真心相待,定受老天眷顧,哪怕拋棄現(xiàn)在所有,我也要許你此世永樂安寧。
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
我斟了一杯桂花釀。
當(dāng)年,周瑞卿在醉紅樓同我說的話,仿佛還在耳邊,他說,聽說會把喝的人,心頭痛事扯出來。他讓我嘗嘗看,是不是真的。
我飲盡杯中酒,就這樣,生生地墮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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