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一次相見時，我六歲，他十六歲。
　　隔著一池水波，我對他笑，他不笑。
　　他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是威名赫赫的小將軍。傳說中，他是赤發(fā)妖瞳的魔，一柄黃金劍，滅殺百萬人。
　　楊拓之大名，敵人聞風(fēng)喪膽。
　　少年得意，如此威風(fēng)。
　　我在花園撲蝶，正撞見我的皇帝舅舅設(shè)私宴招待于他。他剛剛自北方凱旋，大約又?jǐn)貧⒘藷o數(shù)大好頭顱，讓一代帝王亦和顏悅色。
　　這便是第一次相見。
　　他如傳言中一般，面容極年輕，也極妖異。分明是俊美的少年，卻有著赤色的長發(fā)，一雙眼睛，一幽藍(lán)一深棕，有一種邪氣沖天的美感。
　　我來自西方魔界，這樣的樣貌，在我眼中卻沒什么稀奇。
　　他冷面對我，我不以為意，轉(zhuǎn)臉就向我的皇帝舅舅撒嬌賣癡。我的父母，早在我三歲時節(jié)為國捐軀，我是忠良之后，又是皇親國戚，素來受寵。出入宮廷，如入自家花園。
　　他冷眼看著我表演。
　　鬧了一會兒，逗得皇帝舅舅眉開眼笑，問我想要什么生辰禮物。是了，我的生辰，八月十四，又近了。
　　我用團(tuán)扇掩住半邊臉，我便是那洛陽的嬌花牡丹，盈盈綻放。那一座城池的麗色，均不及我的一笑。
　　那時他尚姓楊。
　　我就說，我要那楊小將軍教我讀書習(xí)字。
　　要一介武夫教導(dǎo)郡主讀書習(xí)字，本來就是強(qiáng)求。我便是故意為難他，又待如何？
　　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應(yīng)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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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他便真來我獨(dú)孤府教導(dǎo)我。
　　我晨睡初起。隔著水晶簾，我對他笑，他不笑。
　　他要求我寫幾個字給他瞧瞧。我自然答允。
　　我喚來嫣紅為我磨墨，小小為我鋪紙，運(yùn)筆于心，寫下墨汁淋漓的“逐鹿”二字。
　　我看見他眼睛里明晃晃的詫異。
　　但就像一個真正的聰明人那樣，他什么也沒說，就好像我寫的只是“白菜”二字。
　　我扔下筆，就像一個真正刁蠻的郡主那樣，撇撇嘴，要求他舞劍給我看。
　　他先是不肯，但是隨后我就大哭起來，他最終還是不得不屈服。
　　他沒有用黃金劍，舞的只是我的一柄普通青鋼劍。
　　然而劍氣四射。擁劍在手，他的一舉一動都充滿殺伐之氣，我想起他手底下不知多少亡魂，生生澆灌出這等煞氣。
　　嫣紅和小小在我背后顫抖。
　　我揚(yáng)眉一笑，挑起另一柄劍，不顧身后的驚呼，跳入場中。
　　他亦是一驚。
　　我的劍術(shù)稀松平常。他一讓再讓，但還是在第三招時挑飛我的劍。
　　手腕生疼。
　　短短三招的對決，我看著他緊蹙的眉，終于明白，他將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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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四年。我十歲，他二十歲。
　　他已經(jīng)是史上最年輕的太師，皇帝舅舅賜姓宇文。
　　宇文太師。我聽見市井傳言，“妖瞳不死，隋家莫亡”。
　　顯然他隋家走狗壞名聲多過于保家衛(wèi)國的好名聲。但即便如此，依舊有官員為了討好他源源不斷地送各色美女給他。
　　我去他宇文太師府時，看到一整府的鶯鶯燕燕。
　　我知道他不是好色之人，滿府的美人，他從來不拿正眼去看。
　　但這許多妖嬈美人，依舊讓我生氣。
　　我沖進(jìn)他書房，他正在看書，見我進(jìn)來，依舊氣定神閑。
　　放下書，他問我所為何事。
　　我對他笑，他不笑。
　　我不以為忤，手持團(tuán)扇，輕輕為自己扇風(fēng)，開口就要他府中美人。
　　他渾不在意，立刻答應(yīng)把這所有的美人都送予我。
　　好一個視紅粉如骷髏。
　　我將所有美人都關(guān)在我獨(dú)孤家道塔，慢慢餓死。
　　他從來不問我美人去處。
　　他的眼中，從來只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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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zhuǎn)眼間，又是六年。
　　他開始做噩夢。我知道，這是他神器的本能開始蘇醒。
　　我在皇家書房再一次遇見他。
　　我對他笑，他依舊不笑。
　　我們許久未曾見過了。他常年征戰(zhàn)在外，二十六歲的人，又是勇武又是俊美。
　　他開始尋找上古神器的下落，但是一日東皇鐘不化作原形，他就一日集不齊十大神器。
　　失卻之陣與虛空之陣，缺一不可。但是赤貫星與兩次天狗食日，即將到來。
　　時日無多。
　　我看清他眉眼中難得一見的焦慮，
　　這一刻，我決定，我要利用他。
　　巴別之路可以替代虛空之陣，而我絕不會讓他成功擺出失卻之陣。
　　但是布陣中的六顆萬靈血珠讓他卻步。
　　一顆血珠需要六萬人的血肉，六顆就是三十六萬。如此血腥，成就我巴別之路。
　　我知道他最終會同意的。
　　他從來都不是迂腐的偽善之人。
　　不犧牲這三十六萬人，神州所有人都將遭逢大難。結(jié)界一旦破損，那就是我魔族天下。
　　他決定了，造下這無邊殺孽，便能救萬民于水火。
　　大地六芒星貫通的一刻，究竟是我魔族大興之日，亦或是他太師補(bǔ)天之時？
　　且看我們各自手段的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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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去一年，他奔波在各處，尋找神器，收集萬靈血珠，起通天塔。
　　偶爾回大興，亦是風(fēng)塵仆仆。
　　我借著接風(fēng)洗塵之名，延請他過府一敘。
　　我十六了，幼年是嬌花牡丹，今日已是傾國傾城。
　　世人說我善妒者眾，不照樣為我傾倒？大興子弟，盡是我裙下之臣。
　　我親自為他斟酒，皓腕霜雪，他神色八風(fēng)不動，依舊是穩(wěn)如泰山。
　　他怕是根本不明白我這是什么意思。
　　俏眉眼做給瞎子看。
　　酒過三巡，我下在酒里的藥開始發(fā)揮作用，我眼看他玉白的面容潮紅，呼吸也開始紊亂。
　　他不諳人事至極，竟以為自己酒醉，欲起身告辭。
　　我不甘心地扯住他的衣袖，主動吻上去。
　　他雙眼迷離，熱烈回吻。
　　我感覺到他的情動，正以為接下來一切水到渠成，他卻倏忽間推開了我。
　　喘息一會兒，他定下神來，告罪離去。
　　枉費(fèi)我一番心機(jī)，他竟是柳下惠再世。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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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我同那御史大夫的三公子共游西市。
　　他是個知情識趣的，又長得俊逸非凡，比宇文拓不知強(qiáng)了多少。
　　在府邸下車時，他牽著我的手，小心扶著我。
　　我對他笑得好不開心，他亦回我一個溫潤的笑。
　　確實(shí)比宇文拓強(qiáng)了不知多少，起碼笑得好看。
　　我不經(jīng)意間就看見街角一片熟悉的衣角飄過。
　　會心一笑。
　　今日故技重施。
　　三公子酒酣耳熱，定力全失。我對他溫柔一笑，他就迫不及待地吻上來。
　　如此銷魂。
　　我抱著他，倒在榻上。簾幕隨著我的心意重重放下。
　　正纏綿悱惻間，三公子忽然一身不吭地就趴下了。
　　宇文拓竟站在眼前冷冷看著我。
　　我攏了攏散開的襦裙外衫，半撐起身子看他。
　　我質(zhì)問他可知擅闖郡主府是何罪，哪怕他是當(dāng)朝太師，我亦可稟明皇帝舅舅，治他大不敬之罪。
　　他問我為什么。
　　我就說，自古嫦娥愛少年，三公子如此品貌，我心慕已久。
　　他不相信。
　　我繼續(xù)說，我是因?yàn)樽蛉毡凰芙^，存心放浪。
　　他還是不信。
　　我最后說，皇帝舅舅需要我去拉攏臣子之心。
　　不出我所料，這回他信了。他從來都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想得復(fù)雜，就像這宮廷中的每一個人。
　　他問我昨日是不是也是如此。
　　我答是，然后對他笑，他不笑。
　　事后回想，我總覺得他那時候的眼神，很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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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宇文大軍開拔，我知道他這是去尋找伏羲琴，特地出城相送。
　　我備了酒，與他軍前喝過，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樣子竟然像是在生氣。但是生什么氣？我不明白。
　　帶他們走得看不見了，我取出剩下的酒，再次倒?jié)M，然后手腕翻轉(zhuǎn)，一杯酒盡數(shù)灑落泥土。
　　他們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我已經(jīng)做好布置，這些隨宇文拓前去的士兵，注定一個都回不來。
　　一杯薄酒，祭奠你們這些亡魂。
　　雖則我從不怕鬼魂的報復(fù)。
　　宇文拓不在，我依舊隨意能隨意進(jìn)入他的府邸從里面帶走了新的一批美人。
　　其中有個叫月娃的，據(jù)說彈得一手好琵琶，曾得宇文拓贊美。
　　我令她再彈當(dāng)初彈給宇文的曲子。
　　果然好音。
　　我捉起她纖纖十指，忽然用力。
　　她痛呼起來，滿臉扭曲驚懼地看著我。
　　不過是一個凡人女子。我忽然失去了興趣，吩咐嫣紅將她扔到道塔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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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戰(zhàn)的時刻終于到來。
　　我被打敗。
　　躺在地上，我感受著自己的魔力同鮮血一起飛速流失。
　　世界寂靜。
　　我孤身來到這遙遠(yuǎn)的東方，共一十七載，為了我的王，亦為了我族無上榮光。
　　我盡了力，無愧于心。我的王會原諒我的失敗，我已經(jīng)將我的一切祭獻(xiàn)，沒有半分的余力讓自己死得更加體面。
　　誠然我并不在乎我現(xiàn)在即將擁抱的死亡。
　　宇文拓問我，是否還有愿望。
　　我告訴他我想回到故鄉(xiāng)。
　　沒說出口的是愛戀。但這份感情，我注定要埋在心底。
　　他知或不知，這一刻已然不再重要。
　　曾經(jīng)心心念念的結(jié)局，雖然最終不如我意，但我依然坦然接受。
　　別了，我的愛。別了，我的夢想。
　　仙人許諾我在伏羲琴中蕩滌魔性，九十九年以后，我可以重生。
　　但那又怎樣呢？如今的我即將消逝，并且再也不會回來。
　　記憶不可復(fù)制不可傳遞。如今這樣執(zhí)著于魔族大興，執(zhí)著于那一點(diǎn)愛戀的我，終究不會回來。
　　這便是我一生的終點(diǎn)。我努力對著宇文拓笑，他依舊沒笑。
　　淚卻流了下來。
　　完稿于7月24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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