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我說你老老實實回家，找份工作，就比什么都好，我和你爸也放心�！�
　　“媽，我有工作。”
　　“你說畫畫嗎？那個業(yè)余時間搞搞就得了，你還真當(dāng)正經(jīng)事��？你都二十六了�！�
　　土斯換只手捧住手機(jī)，同時試著轉(zhuǎn)移話題：“家里一切都好吧？”
　　“你別回避問題—對，都忘說，上周末你弟回來，帶了個不錯的女孩兒。你說說你，不立業(yè)就罷連成家都不考慮。什么時候….”
　　“好了媽，我會努力的，你放心，我這有人叫門，回頭打給你�！�
　　說完按下結(jié)束通話鍵，土斯倒在床上長舒口氣。
　　抬眼看了一圈，視野之內(nèi)的就是自己在C城租的房子—狹小，沒空調(diào)沒暖氣，被油彩畫架和廢紙拖累顯得臟兮兮。
　　嘴角勾起諷笑，土斯覺得媽說的是實話，自己的確沒干正經(jīng)事。畫畫。都這年頭了，都這年紀(jì)了，偏偏他還抱有什么不可褻瀆的藝術(shù)夢—何止不正經(jīng)，簡直不正常。
　　至于領(lǐng)一姑娘結(jié)婚這事，令他為難的程度不亞于讓他放棄畫畫。因為他是G。土斯沒想過真能找到一個愛得死去活來的男的，以至于要和家里出柜，但他又不愿為掩飾性向欺騙某個女人。
　　想來想去，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樣，想不出解決辦法。那就先拖著吧，能拖一天是一天。土斯點燃一支煙。

　　手機(jī)鈴聲再次響起。
　　起初土斯以為是他媽追來的電話。這樣想是有原因的--他人怪，整天就知道關(guān)在屋里或找某處僻靜地方畫畫畫畫，社交活動幾乎為零，平日沒人聯(lián)系他。
　　但一看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
　　這樣的話，可能….
　　土斯已經(jīng)想到一種可能性，想到的同時接起電話。
　　話筒那邊是個聲音軟弱的男人，但能聽出他的怒氣。男人一上來就說—“曲其，你小子在哪里？！”
　　“你打錯了�！�
　　“不是曲其嗎？”
　　“不是�！�
　　“哦，對不起�！�
　　電話掛斷，但不久土斯的手機(jī)又響起來，同一來電號碼。
　　想了想土斯接起來—“還是我，你又打錯了。你記的號碼不對�！�
　　“不可能，我之前還打通過，”男人似乎不甘心，他開始念手上的號碼，“13777234896，對吧？”
　　“…….”怪事，的確是土斯的號碼。
　　這時只聽男人以恍然大悟的語氣說：“哦，懂了，我把0看成6了。真是，那家伙的字也太潦草了。抱歉抱歉。”
　　“沒事。”
　　世界恢復(fù)寧靜。
　　那家伙？是指曲其吧。說來曲其給土斯帶來的不便還真不小，忘了從什么時候起，土斯就時不時接到幾通錯電。錯電的目標(biāo)對象統(tǒng)統(tǒng)是曲其�，F(xiàn)在想來也難怪，13777234890和13777234896實在太像，尤其如果寫號碼的人字潦草些，撥號碼的人心大意些。
　　曲其。曲其。曲其。這樣連名帶姓稱呼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總有哪里不太對勁，起碼土斯覺得是。但從反反復(fù)復(fù)的錯電里，土斯對曲其的了解何止名字。
　　首先，曲其是男性。因為即使土斯開口之后還是有不少人說出“曲其你好”這樣的話，可見他們相同性別。
　　其次，曲其工作很忙。從錯電之多就可以想象打?qū)Φ碾娫捰卸嗌伲由厦客娫挾际鞘聞?wù)性的。一般都是直奔主題—“曲其啊，我合同準(zhǔn)備好了。”“曲其，貨要什么時候才到？”，等等。而由話題內(nèi)容來看，曲其從事的大概是銷售一類，還很可能是私營。
　　再次，最近曲其遇上了麻煩。就在昨天，土斯接到兩通錯電，來自不同的人，張口就開罵。而今天打錯電話的男人也說出了“你小子在哪里”這種詰問性質(zhì)的話。
　　土斯吸一口煙，心中發(fā)出不明所以的感慨，人生這玩意….

　　傍晚土斯頂著寒風(fēng)越過大半個C城到達(dá)D畫廊。他的畫除了刊登于某些小型雜志的，其余絕大多數(shù)都托售給D畫廊。
　　別誤會，所謂托售不是那種神氣十足地掛在有燈光有畫框的墻上，然后等一批又一批客人欣賞挑選的方式；而是十張甚至二十張地低價出售，畫商一一看過，點個頭，直接放在不見天日的倉庫里。
　　其中有些門道，大概在特定時刻，畫商可以制造噱頭將它們以不算低的身價賣給誰。而土斯也清楚，到時自己的名字不會作為創(chuàng)作者出現(xiàn)在畫幅旁邊。
　　算了--他從交出第一批畫作的一刻就這樣告訴自己--起碼掙出飯錢，活著，然后繼續(xù)畫下去。
　　以往交易之前，土斯與D畫廊老板都提前通過電話約好。不過這次沒有，D老板沒聯(lián)系土斯不說，這幾天土斯打去電話也沒人接。
　　以土斯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親自登門，但他沒辦法，月底到了，房租水費(fèi)電費(fèi)還沒著落。
　　他推開D畫廊的門，不顧員工阻攔，直奔老板辦公室。
　　附庸風(fēng)雅的老板翹著二郎腿在聽普契尼，見到風(fēng)塵仆仆手持畫卷的土斯，先是一愣，接著露出笑容。
　　但笑容不代表不會讓人失望。老板一拍禿頭：“呦，你看看，真對不起，我都忘了給你說…..”他解釋了許多，大意是不再需要土斯的畫了。
　　老板最后一句話是：“年輕人，繼續(xù)努力，我很看好你。”
　　這句話在土斯的耳邊魔音似的環(huán)繞，同突然下起的雪一起，陪著土斯又一次越過大半個C城，回到他狹窄陰冷混亂的屋子里。

　　土斯的晚餐是兩聽啤酒，這對現(xiàn)在的他而言足夠奢侈，畢竟兩聽啤酒的價格高過一桶泡面。注意是桶裝不是袋裝。
　　可恨的是兩聽啤酒不夠他醉，除了冰得肚子隱隱作痛沒別的作用。
　　這種時刻最難熬，他甚至開始退縮，懷疑這種選了啤酒就不能吃泡面的日子根本毫無意義。
　　難熬的時刻又最寂寞。平時土斯自認(rèn)不需要他人的支持，一個人也能活得不錯，可此刻的他有無比強(qiáng)烈的談話欲，隨便什么人，隨便什么話題。
　　他看著手機(jī)，突然，一個念頭涌現(xiàn)—干嘛不打給曲其？他任性地想，曲其給他帶來這么多麻煩，而他只是略微騷擾一下曲其，只此一次，也不是不行吧？
　　于是土斯撥通那個號碼，13777234890。
　　鈴聲響了五次，如同五次綿長的呼吸。然后另一頭接起電話—“喂！”
　　通話前土斯想象了許多種曲其可能有的音色語氣，但不包括這一種，帶著亢奮和神經(jīng)質(zhì)。
　　“誰啊誰��？”
　　土斯做出判斷，這家伙喝酒了，而且比自己幸運(yùn)，他喝醉了。
　　“….是土斯嗎？”不知道怎么就這樣問出口了。
　　“不是，哈哈，你打錯了，我是曲其�！�
　　“哦…..”看來這話題說不下去，土斯剛想說出“不好意思”然后放下電話，只聽那邊說—
　　“土斯？我認(rèn)識一個土斯�！�
　　土斯來了興趣。他名字偏，不怕人笑話，他還用電腦測過，結(jié)果顯示全中國只他一個用這名字。“是嗎？”
　　“是，我學(xué)長嘛。XX大學(xué)對不對？”
　　學(xué)校也對。
　　曲其繞著舌頭，毫無顧慮地說下去：“我這學(xué)長，畫畫特棒，又認(rèn)真，是我崇拜了好多年的人。”
　　“……”土斯意外之極，美術(shù)系有太多耀眼的人，當(dāng)時的自己存在感極低。
　　“你怎么知道他？”
　　“是，后來我也發(fā)現(xiàn)他人特低調(diào)，是沉默的金子那一類的吧，哈哈。哦你是問我怎么知道他的….怎么….你猜。”
　　“……”
　　“哈哈，猜不到吧。我知道他是偶然，那時候我習(xí)慣清早出去跑步，有一天跑到學(xué)校后山樹林，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他在那里寫生，我偷偷去看，畫得那么棒。后來又遇見他很多次，都是在清晨，而且是犄角旮旯的地方，他畫著那些特好看的畫….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規(guī)律，就特意去找他，能找到就覺得一天開了個好頭�！�
　　“呃….他沒說過他有觀眾�！�
　　“看他那么認(rèn)真，我沒好意思打擾他。從沒有過�！�
　　“是嘛�！�
　　“其實特想認(rèn)識一下，尤其后來他快要畢業(yè)的那段時間，我在遠(yuǎn)處看他，心里想‘去吧，起碼告訴他我叫誰誰，特喜歡你的畫，加油之類的’，但就是沒膽。我太慫了哈哈�！�
　　土斯兩只手握住手機(jī)，不知道該說什么。
　　出乎他意料，那邊本來沒心沒肺笑著的聲音突然變得壓抑，又漸漸演化成痛苦的抽泣。
　　“喂，你怎么了？”土斯想不會吧，沒機(jī)會找自己說話至于讓曲其哭上一場嗎？
　　“累，活著真TM累�！�
　　“……”
　　“干了三年買賣，每天累得要死，好不容易累下一筆錢，上個月全讓人騙了，還是讓熟人。哈哈，又得從頭開始�！�
　　“…….”
　　“處了兩年的男朋友，說結(jié)婚就結(jié)婚，請柬送來，還TM一副開恩的神情告訴我想當(dāng)伴郎也可以。哈哈�！�
　　曲其似乎打定主意吐苦水，而且打定主意要在每句里加上完全不搭調(diào)的“哈哈”兩字。
　　而土斯這邊就別提有多震驚。讓人騙光錢….男朋友結(jié)婚…..他聽著曲其的悲劇，不知說什么好。
　　曲其覺察到他的沉默：“我說太多了吧？那個，土斯學(xué)長好嗎？”
　　握著手機(jī)的手抖了一下：“他….也不怎么好。還在畫畫，不過沒出路，以前是把畫當(dāng)廢紙賣，現(xiàn)在連當(dāng)廢紙賣都難�！闭f完他也象征性地干笑了聲。
　　“快轉(zhuǎn)達(dá)他，起碼還有人支持他�！�
　　“你嗎？”
　　“我！”
　　他的“我”字說得特豪邁，土斯幾乎想笑。
　　“那他….結(jié)婚了吧？”
　　“單著呢，哪有姑娘愿意跟他喝西北風(fēng)啊，況且…..”他沒說下去。
　　“是么…”
　　“嗯�！�
　　“你是學(xué)長的朋友嗎？”
　　“是�！�
　　其實如果換個清醒的人或許該立馬吐槽—是朋友還能撥錯手機(jī)號碼？但曲其不是，他“嗯”了一聲，兩秒后又補(bǔ)充道“一定，一定幫我鼓勵他”。
　　“你叫什么？回頭我叫他打給你�！蓖了箾Q定裝下去。
　　“名字嗎？哈哈，算了吧，很早之前我就錯過了….”
　　土斯有些不明白他的話。
　　曲其的聲音越來越含糊，想必他整個人已經(jīng)跌到清醒的底線。他最后反復(fù)嘟囔的話是—幫我鼓勵他，會好起來的….
　　“喂喂，喂喂….”
　　手機(jī)仍顯示通話狀態(tài)，那邊卻不再回答，仔細(xì)一聽，有輕微的呼吸聲傳來—原來曲其就這么睡過去了。
　　“謝謝，你也沒問題。”輕聲說完后，土斯掛斷電話。

　　次日土斯收到曲其的短信—“你好，請問你是？”
　　土斯回—“我昨晚打錯電話，抱歉�！�
　　土斯想看來曲其完全忘了昨晚的事，這時又收到曲其的短信—“我沒亂說話吧？”結(jié)尾還有笑臉一個。
　　土斯回—“沒有沒有�！�
　　曲其—“那就好。我發(fā)現(xiàn)咱們號碼很像啊�！�
　　這….
　　“確實，緣分。”

　　有些老話自有道理，比如“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句。
　　沒錢交房租電費(fèi)水費(fèi)，甚至無法喂飽自己的日子土斯到底過到了頭。盡管終結(jié)它的不是一個多么光輝的轉(zhuǎn)折，但生活多少是朝好的方向發(fā)展著。
　　土斯被一家名為E的手繪雜志社錄用。不像從前合作過的雜志社，E是以畫為主，不再要求土斯配合別人的小說散文隨時改變畫風(fēng)。而且，這是一份正式固定的職業(yè)。
　　不過E雜志社位于相比C城次一級的F城，所以土斯不得不離開這個闖蕩了四年有余的地方。離開的時候，土斯想到了初來乍到的自己--還年輕，帶著不算沉重的行李和心情，站在比家鄉(xiāng)馬路寬三倍的街口遠(yuǎn)眺，能看到未來希望之類的東西。
　　現(xiàn)在…..倒不是說未來希望都看不見了，不，他仍是理想主義者，又沒脆弱到輸不起。但野心沒了是事實，土斯覺得是時候離開C城了。
　　F城是個山清水秀的城市，春天快來了，土斯想或許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自己能少一些焦慮，反而更加開心專心。
　　另一方面，幾天前土斯接到家里電話，他媽在電話里激動得喘不過氣，告訴土斯他弟要結(jié)婚了。土斯媽說完又不免念叨起土斯的終身大事。這次土斯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您是想抱孫子吧？找我弟啊，他現(xiàn)在方便�！�
　　土斯媽佯裝慍怒地罵土斯小混蛋。
　　或許是弟弟結(jié)婚令她高興的緣故，也或許是土斯找到正式工作這點令她放心的關(guān)系，總之土斯媽在最后松了口—“你呀—隨你便吧。”
　　看，生活的確是朝好的方向發(fā)展的。

　　火車上。
　　“抱歉讓一下�！币粋�有些熟悉的男聲傳來。
　　土斯抬頭，看見一個瘦高青年正拖著行李站在自己身邊核對票號。票是對的，他放好行李，坐在了土斯正對面。
　　發(fā)現(xiàn)青年時不時看向他也是必然，因為他也忍不住向青年望去。說不上為什么，大概被對方帶著笑意的眼睛吸引。
　　兩人的視線第七次撞在一起的時候，土斯望望青年攤開在桌上的車票開口：“去F城啊，我們一樣�！边@句話在土斯的生命里幾乎具有里程碑意義—他不想再做緊閉的貝類，也不想再做漂流的孤島。他決定走出去，同別人建立聯(lián)系。
　　青年沒有立即回應(yīng)，但是眼里分明流動著某種情緒。
　　過了幾秒�！巴了�？”青年叫出土斯的名字。
　　土斯吃了一驚，點頭說我是。
　　青年伸出手，手指修長干凈。他說：“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們同一大學(xué)的，我叫曲其。學(xué)長你好，我想認(rèn)識你很久了。”
　　土斯像曲其那樣微笑起來，握住他的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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