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夢中見到了那個男人，黑曜石般的瞳仁里盛滿不顧一切的絕望和哀傷，被他掀飛了的鴛鴦戲水的大紅蓋頭，在半空中如折翅的鳥兒一般翻飛墜落。蓋頭下的那張臉，淚流滿面，悲傷的雙眸中浮現(xiàn)出驚異的歡喜。那張臉，竟然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他抓住我的手腕，打倒驚呼著上前來阻攔的賓客和仆役，帶著我逃離了這個喜堂。

　　我們一路奔跑，十指相扣，緊握不放。我的夫家派人在后窮追不舍，最終將我們逼到了一處懸崖。

　　我和他站在懸崖邊上，左邊是窮兇極惡的追兵，右邊是終年白霧繚繞，深不見底的懸崖，頭上是一觸即破的藍色憂傷，遠處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凄厲地鳴叫。

　　他輕吻我的眼角，盤旋在懸崖上空的風(fēng)吹得我和他的衣袂如蓮花般綻放。他說，你后悔嗎？

　　我搖頭，清淡的笑容在風(fēng)中彌散。像平日那樣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我說，從前不后悔，現(xiàn)在，我更不后悔。

　　他嘴角微微上揚，憂傷混合著微笑紛紛揚揚地落到我身上。他輕吻我的發(fā)，長久地，一動不動，然后突然抱緊我，帶著我向著懸崖決然縱身躍下。

　　風(fēng)在耳邊呼嘯，亙古綿長的憂傷。

　　他的聲音在大風(fēng)中破裂四散，磐石般堅定，在山谷中回響：

　　我的夜羽，記得我，下輩子，給你幸福。

　　悸然睜開雙眼，我又一次地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的喘息彌散在寂靜的夜里。我推開窗戶，冰冷的空氣迎面襲來，帶來短暫的窒息感后，悄然潛入我的身體里，漸漸平復(fù)了我心中陣陣的抽痛。

　　我叫做夜羽，今年二十三歲，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像游魂一樣飄蕩在這個城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更不知道為什么夢中那個女子的長相會和我一模一樣，我只知道從記事起相同的夢境就不斷地重復(fù)。夢中那個男人絕望哀傷的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瞳仁，落在我眼角的輕柔灼熱的吻，回蕩在山谷中的磐石般堅定的誓言，總是在夜深人靜時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夢中出現(xiàn)。然后每次我從夢中驚醒，就會感到心底隱隱地作痛，還有莫名的憂傷從眼角蔓延。

　　這段時間以來，夢境出現(xiàn)得愈加頻繁。我有一種預(yù)感，我的疑問即將接觸到答案的門扉。

　　我坐在廣場的噴水池邊上，神思恍惚，臉色在陽光下是幾近透明的蒼白。

　　耳畔有鴿子“撲哧，撲哧”四散的聲音，我抬頭望去，就此驚震當(dāng)場。

　　夢中的那個男人，就站在噴泉的另一邊，透明飛濺的水珠像水晶般晶瑩剔透，在明媚的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七色光芒，落到他的眼睛里，流光溢彩。

　　我呆若木偶，我忘了呼吸。

　　他就站在那里，恍若純凈的雪山上流下的一泓清泉。他的微笑綻放，絢爛如斯，他的右手張開，手中的谷粒折射出金子般的光芒。廣場上的鴿子爭相啄食他手中的谷粒，爭搶的翅膀拂過他的臉頰，扇起的風(fēng)鼓動他的衣袂如蓮花般綻放。

　　我感到心痛，悲傷夾帶著狂喜。夢境和現(xiàn)實重疊交織，記憶的狂潮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我張開了嘴，卻說不話。我眼睜睜看著他從我眼前消失，然后無邊的黑暗襲來，吞噬了我的意識。

　　當(dāng)天晚上，在我的夢境里出現(xiàn)了不一樣的場景。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春日的花香在清風(fēng)中彌散。我和他在那么美麗的山谷里，有一簇一簇的蒲公英長滿了一大片。我奔跑其中，笑容純凈甜美，像漣漪一般在春風(fēng)中蕩漾，小小酒窩盛滿明媚春光。雪白的絨毛紛紛揚揚，在空中曼妙飛旋，好象天使的羽翼一般輕盈柔軟。

　　他在我身后，微笑如春日的暖陽。

　　我們相擁著躺在草地上，臉畔襲來野蘭的幽香。

　　輕輕地吹氣，白色的蒲公英在陽光下四散飛揚。

　　…………

　　曜，我好喜歡你呢。

　　有多喜歡呢？

　　喜歡你，就像風(fēng)和水那樣的輕盈和干凈，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那你呢，你喜歡我嗎？

　　喜歡啊，和你在一起，就像是蒲公英一樣可以飛上了天。

　　那我們會在一起嗎？

　　會啊。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老得沒有力氣了，我們還是會在一起。

　　風(fēng)在吹，蒲公英飛滿了天。

　　那天以后，我開始在城市中游蕩。穿過大街，走過小巷，我像離群的雁兒一樣絕望地尋找�？墒撬麉s像是在空氣中消失了的輕煙一樣，無論我怎樣尋尋覓覓，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他真實存在的痕跡。卻又在每一個冷寂的夜里，在夢中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像黑曜石一般的瞳仁，感到他落在我眼角的輕柔灼熱的吻，聽到他回蕩在山谷中的如磐石般堅定的誓言，一點一滴都是我們曾經(jīng)互相擁有，互相愛過的痕跡。然后每一次的午夜夢回，我都會感到有冰涼的淚水沾滿了衣襟。悲傷從眼角蔓延。

　　我在廣場上徘徊，像他一樣喂食那些鴿子。它們爭搶的翅膀像拂過他的臉頰一樣掠過我身旁，扇起的風(fēng)鼓動我的衣袂寂寞地綻放。我日日等候，卻再也沒見到他如金子般燦爛的微笑。

　　我在尋覓中憔悴，我漸漸無奈地放棄，我開始懷疑是那個每日重復(fù)的太過真實而憂傷的夢境讓我產(chǎn)生了虛妄的幻覺。

　　這個周末回家，有許多的親戚聚在一起。原來是表姐要帶她的男朋友回來給大家認識。

　　蜷縮在家里的沙發(fā)上，有莫名的熟悉感覺迎面而來。我抬起頭，驚愕縱橫在臉上。就在我的家里，我居然又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我遍尋不著的身影再一次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這一刻，我所有的呼吸都停止了，除了他以外，身邊的一切都在我的眼中煙消云散。

　　他就站在我對面，我們相互凝視，目光糾纏，宛若彎曲詭異的長長藤蔓，前世和今生在其中交纏。他的神情迷茫，眼中有氤氳飄忽的霧氣彌漫。前塵往事化為蝶蛹，被束縛的記憶在蛹中掙扎吶喊。

　　我站了起來，對他伸出了手，像在夢中一樣含淚微笑，我說，曜。然后我看到他迷離恍惚的神情漸漸消散，眼中朦朧的霧氣風(fēng)吹云散，眼神慢慢變得清亮明朗，有狂喜的情緒在眼底一點一點地點燃，沖破了千年的桎梏，燃燒成沖天的烈焰，被塵封了的記憶在火中展開了透明的翅膀。

　　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摟在懷里。我耳中嗡嗡作響，只聽到自己的心為了他失落已久卻溫暖如昔的懷抱而驚喜地狂跳。

　　他輕吻我的眼角，歷經(jīng)千年的哀傷混合著久違了的歡喜味道。他唇角的呢喃在我耳畔纏綿，他叫我，夜羽，我的夜羽。

　　淚水像蒲公英一樣紛揚。

　　你們在做什么？！

　　在他身后，表姐的尖叫像玻璃一般碎了一地，巨大的憤怒呈現(xiàn)出鋒利的棱角。寒光閃爍。

　　黑夜是黑暗之神的眼，深藍色的天空上面彌漫著水晶一樣的星光。這一次，不需要依靠夢境，我們就回想起了一切。

　　他是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軍，我是在戰(zhàn)爭中流離失所痛失雙親的孤兒，我們在烽火連綿的戰(zhàn)場上相遇。在被攻陷的城池里，他在路邊抱起我，小心翼翼如同捧起風(fēng)雨過后殘存下來的花朵。我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絲絨般的頭發(fā)散落在他陽光般燦爛的戰(zhàn)袍上。他輕吻我的眼角，他說我的夜羽讓我?guī)慊丶摇Ｎ姨ь^看他，在他黑曜石般的瞳仁里我看到讓人依戀的溫柔憐惜和我在瞬間明亮的臉龐。

　　他照顧我十三年，我們從骨子里相依相戀。他對我而言就像是風(fēng)和水，理所當(dāng)然地存在卻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們本該愛得順利而甜蜜，卻有一個女人突然出現(xiàn)橫在了我們之間。

　　她是金枝玉葉的郡主，她愛上了我的曜，卻只得到他斷然的拒絕。習(xí)慣了擁有的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因而產(chǎn)生了憤怒和扭曲了的怨恨。她設(shè)計讓曜離京，再請皇上下旨將我賜婚給他人。得知消息的曜匆忙趕來，卻悲傷地看到我穿著不是為了他而披上的嫁衣即將嫁給他人。他帶著我絕望地逃離，最后被逼無奈抱著我一起跳崖身亡。

　　星星在天上哭泣，破碎的憂傷落到他的眼睛里。他輕吻我的眼角，輕柔而灼熱，他的聲音哽咽連綿，破裂如星光，散落在我身上。他說，夜羽，我的夜羽，我終于找到了你。

　　我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悲傷化成了眼淚在我臉上流淌。淚珠在我的眼角，閃爍水晶一樣的精致光芒。我抱緊他，身體因為害怕而不停地顫抖。我害怕眼前的他只是我夢境中的幻影，會在清晨的曙光來臨時從我的眼前無情地消失。我害怕等待千年的重新?lián)碛袝媾R再一次的失去，因為前世的郡主就是我今生的表姐。

　　他吻干我的淚水，他在我耳畔低語，聲音沉痛而堅定，仿佛在訴說前世的誓言。他說，別怕，別怕，我的夜羽。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人來傷害你。相信我，這輩子，給你幸福。

　　我們的愛情輾轉(zhuǎn)千年，在漫長的時光里，悲傷，絕望，期盼，等待，希望，化作了滄桑的風(fēng)，灌滿了歷史的長袍，在我們的心底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即使經(jīng)過時間洪流的無情打磨，那些印記卻只是刻得更為深刻，更為清晰，在我和他的心底書寫愛情的痕跡�？坦倾懶�。

　　本以為千年的守望終將換來圓滿的結(jié)局，可是表姐的憤怒與怨恨卻像是一根布滿荊棘的刺，橫亙在我們愛情的道路上。

　　怎么會想到表姐帶回來的男朋友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曜，當(dāng)我們重逢的那一刻，在他身后響起了表姐憤怒的尖叫，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在場所有的人全都呈現(xiàn)出難以接受的模樣。

　　曜把我摟在懷里，面對眾人的責(zé)難毫不退讓。他看著表姐，眼中有淺淺的歉意和更多的冷漠疏離。他對表姐說，我很抱歉，但是我愛的人只有夜羽，為了和她在一起，我已經(jīng)找了太久，也等了太久。無論前世今生，我都不可能再愛上其他女人。

　　你愛夜羽？那你，為什么又要和我在一起？對你而言，我又是什么樣的意義？表姐不甘心地追問，眼中有不肯接受的固執(zhí)。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和曜，臉上有暴風(fēng)雨般的陰郁逐漸堆積。

　　曜把我抱得更緊，溫暖的懷抱讓我安心。他說，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是因為你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的感覺。從我記事起，心中就總是恍然若失，好象生命中有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被我不小心遺失了，心里空蕩蕩的，有無邊的絕望和悲傷在那里繁衍生息。我迷茫地尋尋覓覓，卻始終找不到答案來平復(fù)我莫名的情緒。直到前段時間我遇到了你，你讓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冥冥中有一種預(yù)感告訴我，我已經(jīng)觸摸到了答案的痕跡，只要接近你，我就能夠找到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然后今天我見到了夜羽，我終于回想起了一切，原來她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能夠填補我心中空缺的那個人。我愛夜羽，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沒有任何改變。至于對你，我是真的沒有愛的感覺。如果因為這樣而對你造成什么傷害，我也只能說聲抱歉。說完他低下頭輕吻我的眼角，他說我的夜羽，讓我?guī)慊丶摇?br>
　　從那天以后，我遭受到來自各方的攻擊。那天在場的所有人全都認定是我勾引了表姐的男朋友，是我對不起表姐。他們的指責(zé)像是洪水一樣涌來，我在水中沉浮，無助得像快要沉沒的小船。

　　沒有人站在我這邊，就連向來疼愛我的父母也隱隱流露出責(zé)備的神情。他們的嘆息像是絲線，一條一條地纏繞在我身上，一聲一聲越勒越緊，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快要不能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我也不敢想象如果我告訴他們我和曜是在前世就被表姐殘忍地拆散的一對戀人，輾轉(zhuǎn)守望了千年，才終于在今生相會，他們會有怎么樣的反應(yīng)。

　　至于表姐，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像我和曜一樣回想起了一切，只是清楚地記得那天曜帶我離開時她看我的眼神，是像前世一樣的充滿了憤怒和怨恨。毒蛇一樣吐著長長的信子，纏繞咬噬我的心臟，前世的恐懼糾纏至今，冰冷了我今生的身體。

　　在那天之后，表姐就好象陰魂一樣糾纏在我身旁。她用惡毒的語言詛咒我，她蔓延的怨恨像是冰刀一樣劃過我的身體，傷得我體無完膚。

　　不過，幸好還有曜，像磐石般堅定，陪伴在我身旁。他輕吻我的眼角，表情是決不放棄的堅定。他說，不要擔(dān)心，我的夜羽，相信我，這輩子，沒有人能再讓我們分離。

　　看到我們面對對方時眼中所流露出的像前世一樣深刻的愛意，表姐的神情變得極為瘋狂。她沖著我們叫嚷，她說，我要讓你們后悔！然后她轉(zhuǎn)身奔向陽臺，決然縱身躍下。

　　曜看到表姐的反常，在她跳下去的瞬間抓住了她的手掌。曜的身體有一大半都懸在陽臺外，衣袂被風(fēng)吹得像蓮花一樣綻放。他的手臂在他撲過去抓住表姐的時候在陽臺的圍欄上擦傷了，血順著他的手臂流下來再一滴一滴掉到表姐的手上，在清冷的夜風(fēng)里血滴像蒲公英一樣四散飛揚。他對表姐說，不管你有沒有想起前塵往事，你都應(yīng)該知道我愛的人只有夜羽，無論你怎樣付出，你的感情都不可能得到回報。你又何必在今生重演我和夜羽的悲劇。

　　我在曜身旁，焦急而害怕。我把身體探出陽臺想要抓住表姐的另一只手。我看的曜流出的血滴到表姐的手上又像花瓣一樣在她臉上綻放，表姐的神情就漸漸變得平和，她不再拼命掙扎，而是順從地讓我和曜一起把她來了上來。

　　獲救了的表姐看著我和曜，眼神是釋然后的輕松和愧疚。她說，我終于明白，原來我所謂的愛其實只是一種強占的心理，只有兩情相悅才能算是真正的愛。我要謝謝你們，在我那樣殘忍地拆散你們，害得你們墜崖身亡，還經(jīng)歷了分離千年的痛苦之后，你們還能這樣不計前嫌的救我。幸好這次我沒有再像以前那樣犯下無法挽回的錯誤。我想，我應(yīng)該說，祝你們幸福。

　　我和曜相視而笑，他輕吻我的眼角嘴唇纏綿而芬芳。

　　月亮在混沌中綻放，千年不變的月光終于又重新照耀在我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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