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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以后,海棠依然清晰的記得她第一次遇見白悠然的樣子。
這一年,海棠十五歲。母親走過來把海棠向這個陌生男人跟前一推,道:“海棠,快叫白叔叔!焙L闹皇浅聊乜粗子迫,卻執(zhí)拗地不肯開口。母親不耐煩地催促了兩次,終于爆發(fā),“這丫頭,怎這般的沒禮貌!闭f罷便重重地在海棠臂上捏了一把,火辣辣的疼,仿佛是生氣沉默寡言的女兒在外人面前折了這前“上海小姐”的面子。海棠依舊不出聲,但也沒有逃開。倒是這個年輕男人笑著圓場,出手把海棠從母親手里拉開。那只手掌,寬厚溫柔,落在海棠瘦削的肩膀上的時候,海棠可以感覺到溫暖隔著薄薄的陰丹士林校服面料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他伸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頭發(fā),道:“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白悠然——白色的白,悠然見南山的悠然!彼莿倓倧姆▏魧W(xué)歸來的美校學(xué)生,母親經(jīng)營的畫廊的專職畫家。
海棠從母親和她合伙人的談話中聽到過白悠然的名字,知道他是個在畫壇上嶄露頭角的新秀,慕名跑來母親的畫廊自我介紹。母親其實(shí)并不是很看中這個學(xué)生氣十足的年輕人,畢竟在這個城市,十里洋場,開戶早,這樣會畫上幾筆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母親還是慷慨地在和平飯店擺了宴席慶祝白悠然的加盟。這樣的場合海棠無處可去,只能陪坐一隅。
眼前的酒杯叮當(dāng)作響,光影交錯,互相奉承,這是一個大人的世界,沒有海棠的位置。她突然覺得無比的寂寞,臂膀上剛剛被母親捏的那一塊微微作疼。十歲那年,曾經(jīng)風(fēng)靡整個上海灘的“上海小姐”在做了三年大亨的姨太太后被更年輕漂亮的女子趕出了門,只剩下畫廊一個打理生意,母親的脾氣也逐漸變了暴戾,動即打罵,不復(fù)當(dāng)年的溫婉。想到這里,她的眼眶濕潤了。海棠偷偷走了出去,信步走到飯店的露臺上。
“海棠”,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海棠驚訝,起身回頭,原來是白悠然。
“你是今天的主角,怎么跑來這里了?”海棠對這個幫助自己解圍的青年男子很有好感,語氣也比平時放柔和的許多。白悠然卻好象沒有聽到,她徑自站在她身邊,緩緩道:“在法國的時候,里昂的夜晚,抬頭看來都是星星,怎么在這里看不見呢?”海棠沉默。
“那時候我大概和你一般大,站在星空下,立志要成為揚(yáng)名的畫家,可是直到回來,我才知道現(xiàn)實(shí)的殘酷。我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學(xué)生,留過洋又怎樣?僅有一枝畫筆,沒有財力和人脈,要成功談何容易?”白悠然喃喃道:“我不應(yīng)該和你說這些的?墒墙裉鞂ξ叶詫(shí)在是太重要不過的日子,你母親能夠和我簽約真的幫了我很多忙,我保證,我一定會讓她對我刮目相看的。”白悠然英俊優(yōu)雅的側(cè)臉呈現(xiàn)出一種恍惚的神情。
他似乎突然意識到身側(cè)的少女對這談話的內(nèi)容感到困惑,于是捏捏她的鼻子,自己卻先微笑了,“不過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小公主,可以放肆,可以生氣,可以發(fā)脾氣,就像剛才對我一樣。富裕的小公主,一切都可以隨心所欲,沒有什么需要你努力的爭取,但是,我不可以。”
這時,忽然里面應(yīng)酬的聲音一浪浪襲擊著兩人的耳膜,海棠看見白悠然的眉頭稍稍皺了一下,卻不由分說地我住她的手,道:“小公主,我們回去了!闭f完還夸張地行了一個中世紀(jì)歐洲宮廷的屈膝禮。
初春的夜晚涼風(fēng)襲襲吹面,雖然還是不清楚他在說什么,海棠依舊笑的很開心。不知是為了他可笑的動作,還是一天之中第二次感受到這個男人掌心的溫度,似一道閃電,將海棠手忙腳亂的臉紅照得無處藏匿。海棠躲避似的微微別開臉去,卻看見,露臺外的一株垂絲海棠已經(jīng)打滿了紅艷艷的骨朵,好似從天邊采擷下的晚霞。
白悠然顯然十分珍惜這個機(jī)會,對海棠的母親非常尊敬。更重要的是,他的確沒有讓母親失望,作品畫的很好而且屢屢得獎,令油畫界矚目。
漸漸熟絡(luò)了以后,他也成為海棠家中的常客。一次,甚至還為母親畫了大幅的油畫肖像。母親把畫裝裱起來,歡喜地掛在臥室里,每天都要笑瞇瞇地欣賞很久?匆姲子迫粊恚L久以來一直籠罩在母親臉上的暴戾陰影也慢慢地淡化柔和了。
隨著他的聲名鵲起,海棠母親開始帶著他頻頻在派對和聚會上亮相,有意捧紅他。而年輕英俊的他在上海上流的社交場上神采飛揚(yáng),談吐生輝,走到那里都如新星一般,母親的確對他刮目相看。
海棠淡淡維持著一貫的沉默,內(nèi)心卻歡喜異常。母親每次請白悠然來,對于海棠來說不啻于一個小小的節(jié)日。衣櫥的深處掛滿了只穿了一次就再也不穿的衣服,別人只道她小姐揮金如土,卻不知這些都是每一次海棠見白悠然時候穿著的。第一次見面時候那件法國蕾絲簡單墜地小禮服,一個月前那件煙羅色的窄身旗袍,兩個星期前那身蜜色混金喬其紗的旗袍……一件一件,盛滿了女兒家的心思,海棠常;鬲(dú)自打開衣櫥,淡淡的香味纏綿地縈繞在鼻端,揮散不去,然后微笑著想那句:“小公主!被仡^看窗外,院子里的海棠正開的好,樹紅曳曳的,燒灼著海棠的眼。
她也沒有對任何人說,有一次做功課做到睡著,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寫了慢慢一頁“白悠然”。
直到一次海棠回家,看見白悠然正坐在客廳里等母親化妝完畢出門——晚上他們要一起出席一個宴會。而這一刻,沒有母親在場,不需要再做表演,靠在沙發(fā)角落里的白悠然竟如一個失去了提線的傀儡般疲倦萎靡?匆姾L,白悠然連忙坐直了身子。但當(dāng)他意識到海棠早已經(jīng)將他原形畢露的真相收入眼底的時候,他如釋重負(fù)地笑了:“是你啊,小公主。不要長大好不好?你看,扮演成年人很累的……”話音未落,母親已經(jīng)走入客廳,一身銀紅暗緞花旗袍,修身的同時更添幾份嫵媚。白悠然也馬上變了神色,精神抖擻地迎了上去,笑容燦爛,和方才的姿態(tài)判若兩人,變化神速。他俯在母親身邊不知說了什么,然后彎腰,很自然地幫她穿上高跟鞋,逗的母親一邊出門一邊嬌笑著,還作勢甜蜜地瞧了他的頭,海棠在一邊,竟是看呆了。
那天晚上,海棠沒有像往常一樣把報紙上關(guān)于白悠然的訪談報道剪下來妥帖收藏。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叫他小公主的男人,并不是童話中高尚的王子。那只善待她的溫柔的手掌,善于握住的也不僅僅是一枝畫筆。
母親那晚沒有回家。第二天早晨海棠吃早飯的時候,母親才笑盈盈地回來,穿著昨晚的衣服,煙波流轉(zhuǎn)之間竟有一份少女的嬌羞。
見到海棠,母親竟有一點(diǎn)緊張。她坐在餐桌邊討好地問海棠:“海棠,媽媽如果再嫁人你不介意吧。我覺得你和悠然也合的來……”而海棠只是沉默,最后,她聽見自己的波瀾不驚地回答:“恩!鄙蠈W(xué)出門,不期然看見一地的殘紅——不知什么時候,也許就是昨晚,那一樹灼灼的海棠,竟然就開到荼靡了。園丁已經(jīng)將散落份飛的花瓣聚攏在一起,依舊熱烈的紅著,燒灼海棠的眼。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白悠然和母親結(jié)婚。兩人在和平飯店的奢侈盛大的婚禮和白悠然隆重的畫展幾乎同時舉行,耗費(fèi)了母親大量的金錢,但母親卻樂在其中。新郎和新娘著意大利空運(yùn)來的婚紗的甜蜜照片幾乎被所有上海灘的大小報紙刊登在首頁醒目的位置。
海棠沒有參加,她讓母親送她到法國留學(xué)。輾轉(zhuǎn)半個月后,她踏上了陌生又熟悉的土地。又輾轉(zhuǎn)許久,傍晚十分才到達(dá)學(xué)生公寓。房東是個絮絮叨叨又和藹的法國老太太,帶海棠上樓的時候嘟囔這里曾經(jīng)居住過一個帥氣的東方留學(xué)生的事情!八烧媸莻帥氣的小伙子,呵呵!崩咸⑿Γ昂,小姐,這是你的房間!
海棠道謝,接過鑰匙。放下行李走到房子中間。外面夕陽正好,努力穿過庭院中茂密的植物送來一縷陽光,讓整個房間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金色光線中,明明暗暗,像極了油畫中的感覺。海棠走到落地窗前,執(zhí)起書桌上一疊白紙,看著看著,眼淚就墮了下來——“白悠然,”龍飛鳳舞的簽名。一瞬間,海棠好象聽見身后有人喚:“小公主!焙L捏@慌失措的回頭,沒有發(fā)現(xiàn)窗外栽種的海棠竟有一枝枝椏探了進(jìn)來。時值法國暮春,躁熱的焚風(fēng)吹過,幾朵開敗的海棠順勢掉落在潔白的紙上,紅梅白雪,分外刺目,而窗外,一地殘紅揚(yáng)起。
那年,海棠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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