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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臺。
這首《鏡離臺》是我所作《十離詩》中的最后一首。鏡面蒙塵遭主棄,無緣上得玉臺來。本是為取悅韋節(jié)度使,誰知一詩成讖,竟昭示了我飛花流水的愛情。
我叫薛濤,生于長安一戶官宦人家,很小的時候便隨父親移居蜀地。父親飽讀詩書,一生與翰墨棋酒為伴,也教得我琴棋書畫。八歲時,父親要我以院中梧桐為題,吟詩一首。涼風徐徐,枝間小鳥啁啾相戲,我略一思索,一首五絕脫口而出:“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蔽业靡馔蚋赣H,期待他的贊許。可是父親卻不說話,也不看我,只是眉頭緊鎖。后來聽母親說,父親不喜我詩中“迎送”、“往來”之句,言語間輕佻顧盼,恐有不祥之兆。
我心一凜,卻又不知悸由何生。
十四歲那年,父親溘然長逝,只剩我和母親。家境的貧寒使我選擇了樂伎這一不歸路。從此,我對愛情不再奢望,對人生不再奢望。往來,迎送,殆盡了我的青春。
那時成都府盛傳有一樂伎名喚洪度者,不僅麗質(zhì)天生,更兼通曉音律,擅長詩文,真真是美貌與才情并重的佳人兒。城中文騷墨客,城官朝吏,都以一睹洪度芳容,一聞洪度詩文為榮。
樂伎成了詩伎。這色藝雙絕的洪度便是我,薛濤。我名濤,字洪度!皾,“洪”,本就是濤聲陣陣,洪流滾滾。似我的人生,從一入樂籍那天起,便不再平靜。
日日周旋于華堂綺筵之間,羅裙翻了酒污,心也蒙了塵。誰人知曉歡場女子的落寞與無奈?繁華光鮮的表面下是感情的空白。我自比青竹,“南天春雨時,那堪霜雪枝”,我卻唯愿“夕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然而,我遇到了命中的貴人——韋皋。
新任的劍南節(jié)度使韋皋,是位能詩善文的儒雅男子。他欣賞我的優(yōu)雅從容,憐惜我的清麗溫婉。我成了帥府的常客,韋皋每設(shè)盛宴必召我陪侍賦詩。他甚至讓我擔任幕僚的文牘工作,還準備上報朝廷薦我作校書郎。只是紅裙入衙,總是失了體統(tǒng),何況我不過一個風塵女子,更是有損尊威。韋皋雖就此作罷,但心中已認定我為女校書。他曾贈我一首詩: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lǐng)春風總不如。
韋節(jié)度使的抬愛讓“女校書薛濤”之名不脛而走。名人雅士爭相與我詩詞唱酬,來往官員也為求得我的只言片字而喜不勝收。這樣忙碌而雍容的日子,我竟有些自得。只是不久,韋皋便以慰勞邊地守軍之名,要將我編派至松州府。
韋皋的心意我如何不知,倒底是嫌我太過招搖。這樣的私心,透著酸澀醋意,想必也是對我動了情呢。
我莞爾一笑,提筆寫下《十離詩》,差人送與韋皋。
十首七絕,分別以“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臂”、“竹離亭”、“鏡離臺”為題。我精心設(shè)置種種比喻,以向韋皋謝罪。
韋皋原諒了我,旋即將我釋回。我知他情意,他投我以木桃,我自當報之以瓊瑤。我脫了樂籍,從此退隱浣花溪。
只是后來,韋皋因鎮(zhèn)邊有功而受封為南康郡王,離了成都府。我雖不侍風塵,卻總不能隨他而去。就這樣,這個稱我為“掃眉才子”的男人,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我并無半點遺憾。這一場糾纏,我做好了我的本分,韋皋只是我賣笑生涯中的一個恩客。或許,他真的對我動過情,或許,他真的對我動過心。
煙花散去,誰又能留下誰的心?誰又能收回誰的心?
我在浣花溪歸于寧靜。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我都會抬頭望向夜空?茨丘嵉脑拢Я恋男。你以為眾星簇擁,月兒就不寂寞了嗎?其實,再多的星也只是星,覬覦著月的柔美。月兒不要星,再多的星也點不亮這漆黑的夜空。她也想要依托,卻不知托付于誰。太陽嗎?籍著他的光,可何日能相見?
我寫下一首《贈遠》:
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例是愁;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接。
裊嫋新蒲葉又齊,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轉(zhuǎn)秦關(guān)騎,月照千門掩袖啼。
我幻想著思婦擁有一個牽腸掛肚的情郎。戰(zhàn)事起,鴛鴦離。天各一方,愁斷人腸。
多么凄苦的等待和期盼?
而我,卻連期盼的資格都沒有!我渴望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守望著自己的良人,為他笑,為他哭。然而這樣平凡的夢想于我都是奢望,我只有在自己的詩文中編織著凄美的夢,然后在夢的輕波中沉醉。
又是一年花重錦官城,紅濕綠潤,葉細風清。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年號由貞元改為元和,我已步入遲暮。歲月的風霜并未在我的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花無人賞,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再美的容貌也不過是臨水照花,顧影自憐罷了。我寧愿共賞花人老去,也不愿獨芳于世間。
忽一日,家中來了訪客,竟是蜀中七州刺史。原來,前任節(jié)度使嚴礪因擅權(quán)違制,朝廷派監(jiān)察御史前來探查。嚴礪已故,只是若查得端倪,這七州刺史恐都難脫干系。聽聞那監(jiān)察御史元稹不慕錢財,不畏權(quán)勢,卻好吟詩作對,是個風雅人物。幾位刺史欲以“美人計”求得自保,又恐庸脂俗粉難動其心,便想到了昔日“萬里橋邊女校書”,薛洪度。
我輕輕搖頭。我已是徐娘半老了呢。
“夫人,嚴節(jié)度使待您不薄,還望夫人三思……”
是的,自韋皋走后,歷任十四位節(jié)度使都對我青睞有加。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看重的是我的才,還是我的貌。嚴節(jié)度使也十分敬重我,他雖已故去,但于情于理我都應(yīng)幫他。
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
膚色白皙如初,眼角雖有些許細紋,倒更添幾分風韻。點絳唇,施紅胭,鏡中的我,依舊楚楚動人。
官轎在錦江邊的望江亭前停落。
轎簾被掀開,第一眼望到的便是那座亭臺。望江亭上,曾與多少達官文仕詩酒唱和?只是當年唱詩人,如今檢點無一半。
輕嘆一聲,我下了轎,徑直向亭中走去。
亭中立著一位青衣秀士,正臨江遠眺。看不見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背身,偉岸,挺拔,恰如一支竹,遺世獨立。他,應(yīng)該就是監(jiān)察史元稹了。
他不看我,我亦不能睬他。
良久,一聲輕嘆打破了亭中的寧靜!奥犅勓Ψ蛉宿ベ|(zhì)蘭心,能歌善文。今日良辰美景,夫人可否作詩一首以娛興?”
我明白,他矜持驕橫,不過是想試試我的才能。
他依舊不看我。
石桌上,筆墨紙硯俱已備齊。
我沉吟片刻,走筆直書:
磨捫虱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引書媒而默默,入文廟以休休。
筆墨紙硯《四友贊》一氣書成。
他速而轉(zhuǎn)身,撫掌大嘆:“妙哉妙哉。書法文義,俱極佳妙。才思敏捷,果然非同凡響。”
他抬頭,對上我的目。那眼眸迥然,灼人,透著驚喜,透著柔情,閃爍著斑斕的星輝。我心一動。我知道,我終將陷入那一雙眸子中。
不管了,什么年歲,什么地位!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我們?nèi)绯厣想p鳥,如膠似漆。我儼如新婚的小妻子,每日守望著自己的丈夫,對他奏響心曲,傾訴心聲。我將樂山特產(chǎn)的胭脂木浸泡搗拌成漿,加上云母粉,滲入玉津井的水,制成粉紅色的紙張。這種紙如浣花溪水般光潔滑潤,上有松花紋路,粉紅宜人。我喚它作“浣花箋”。我和元微之,以浣花箋詩詞酬和。張張粉箋,都記載著我們之間的情意。
微之曾做詩一首于浣花箋上,贈與我:
詩篇調(diào)態(tài)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夜詠花憐暗淡,雨期題柳為歌欹。
“詩篇調(diào)態(tài),細膩風光”。我怎不知微之情意?雖是萍水相逢,卻也綺麗華美。
只是我忘了,綺麗華美的,終究不過是幻夢。萍水相聚,總有萍水消散的一天。
長安傳信,微之夫人韋氏病危。微之大驚,傷心之處,花草同悲。韋氏本是官宦世家出身,當初她不介意微之官卑勢微,下嫁于他,跟著他過起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如今微之仕途順暢,她卻即將離世,微之如何能不傷心?
我靠向微之,欲以柔情化解他的苦悶。他卻將我推開,走向桌邊。
劍眉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
微之奮筆疾書,三首《遣悲懷》立時書就。
字字都是情真,句句都是意切!拔⿲⒔K夜長開眼,報答平時未展眉!蔽⒅畬f氏用情竟如此之深!
心中,一片黯然。
微之終是離我而去。一年任期已滿,我們纏綿了三百多個日夜,竟也隨著他的離去而成為過往。
去年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
?直阃讔{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問馨香得,不語還應(yīng)彼此知;
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同花說相思。
我像候郎歸的閨中女子,翹首期盼微之的信息。我相信,微之對我是有情的,總有一天,他會親自接我去長安。
在等待和盼望中,微之托人帶來一首七律:
錦江滑膩峨嵋秀,生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似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
別后相思隔煙水,葛蒲花發(fā)五云高。
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改悲傷。他將我比作卓文君,可那樣風華絕代的女子,也終是留不住情郎的心。當她得知司馬相如欲納茂林女為妻時,心中的幽怨與惆悵,誰又能解?
可我仍帶著一絲希望。
我終于等到元稹發(fā)妻韋氏故去的消息,可隨之而來的,還有元稹為亡妻所作的一首《離思》: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那一刻,我才醒悟,韋氏才是他生命中的滄海水、巫山云。一張?zhí)疑埞{,終究換不來心上人的執(zhí)著癡戀。我們之間的是非虛枉,恰如一紙花箋,美則美矣,卻是脆薄不堪。我,不過他生命中的一段插曲。
僅此而已。
浣花溪水,清澈年復(fù)一年。流水潺潺需無意,殘花敗葉轉(zhuǎn)金波。我披上了道袍,從此不問世間情。
我想著自己,恰如蒙塵銅鏡,遭人遺棄,上不得華堂玉臺。然后慢慢變老,死去。
后人在望江亭上作楹聯(lián)一副:
獨坐黃昏誰作伴?
怎教紅粉不成灰。
正如我繁華而又寂寞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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