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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湘水以北,中有神女,其女姝容……”岸邊,只有少年清亮的嗓音!焙髞砟?”坐在石頭上少年慢悠悠抬起頭,瞅了瞅大半個身子浸在水中的少女,她微微側(cè)仰著腦袋,眉間一點淡淡的朱砂痕,紅色的衣袖在水中搖曳,一雙杏眼好奇地望著他!焙髞怼鄙倌觐D了頓,忽的站了起來:”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明天再講吧!”
少女嘟了嘟嘴,俏麗的臉上寫滿了不甘,她沖著遠去少年的背影大喊:”明天!說好了明天,記得告訴我!鼻镲L瑟瑟,她的聲音在空中轉(zhuǎn)了幾個彎就消失了,也不知道少年聽到了沒有。
湘水岸邊,錯錯落落立著一片矮小的枯樹林,偶爾飛來幾只黑鴉,凄厲的發(fā)出叫聲,只有獨自行走的少年的影子被夕陽的余暉拉得老長。除此之外,再不見半個人影。
離湘水不遠,便是一個小鎮(zhèn)子,喚作柳鎮(zhèn),少年就住在那里。
回到家里,少年不出意外的看到了父親陰沉沉的臉,高大的男人絞著兩條粗黑的眉毛,強壓怒火問道:”阿蒲,你又去那個鬼地方了?”不說話,便是默認了。阿蒲對于嚴厲的父親,向來是不怎么會說話的。他自幼便失了母親,這個家,未免沉悶的可怕。
看著兒子一言不發(fā)的樣子,男人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恨很的長嘆一聲:”你遲早也得死在湘水里!
孱弱,安靜,怪異。這是鎮(zhèn)里人對阿蒲的一貫印象,這個瘦瘦高高的孩子,總喜歡獨自一人去湘水邊,自言自語的坐上半天。湘水可不是個好地方,那兒淹死過好多人,死去的人怨氣太重,魂魄無法升天,就化為水鬼,害人性命。上了年紀的人都這么說,神乎其神。
”吶,你在想什么?”少女見阿蒲半天沒吭聲,忍不住輕聲問道。
”沒,只是在想,他們說的淹死人的事到底是真是假?”阿蒲回過神,一本正經(jīng)的說著。
噗哈哈,少女放肆地笑了出來,”如果我說是真的你會怕么?”
阿蒲點了點頭,末了又搖了搖頭。他是怕的,怕死;但眼前少女艷麗的臉卻又很難讓人把她與害人的水鬼聯(lián)系到一起!奔t宵,你會吃了我么?”
”水鬼不吃人的。它們害人是為了找替死鬼,好讓自己轉(zhuǎn)世投胎。等我想轉(zhuǎn)世的時候你再逃吧。”說罷,名叫紅宵的少女吐了吐舌頭,朝阿蒲扮了個鬼臉!焙昧,繼續(xù)吧,講昨天沒講完的故事。”
”……有君慕之,思而不見……”湘水一層層漾起,連帶著紛飛的枯黃葉子,阿蒲的聲音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眨眼就湮沒在了空氣中。
其實一個人孤零零的在水里呆了這么久,也挺寂寞的吧。要不怎么總喜歡纏著人講故事聽呢?”紅宵,你是怎么死的呢?”阿蒲想問,卻終究沒有勇氣問出來,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的事情吧。問了又如何,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無非是將曾經(jīng)的痛苦再回憶一遍罷了,沒有任何意義。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時間就這么不快不慢的地走著,當阿蒲已經(jīng)長到鎮(zhèn)口的那棵老槐樹高度的一半時,紅宵還是十二三歲的少女模樣。
”雖然你比我高,看起來比我老,可是論實際年齡,我大你幾十歲呢!”某日,紅宵不服氣的對阿蒲說,他實在太高了,她只能拼命仰起頭才能看得到他的臉。這對于紅宵,著實是個不小的打擊。
呵呵,果然不管過多久,她都還是這幅小孩子心性。阿蒲忍笑蹲下身來,”喏,這樣就看得到了吧!
紅宵的臉上立即浮現(xiàn)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滿意的點了點頭。
少年不識愁滋味,多少年后的阿蒲想起這一幕時只能這么解釋道,嘴角不自覺的勾勒出一抹微笑。當年的樹,當年的水,當年的兩人......早已塵封在記憶里。如果沒有那場旱災,一切是不是依然會這么平平靜靜?可惜,天意弄人,而今,湘水中已然沒有了那抹艷紅,只是空添了一曲悠長的笛聲和肆意生長的雜草。
這年,碰上了百年一見的大旱。旱災是從河東開始的,接著便像瘟疫一般朝南方蔓延,一連數(shù)月,天上不降一滴水,太陽光毒刺刺的扎在人們身上,飛蝗成群,鼠疫,糧食顆粒無收……死去的人每天都有,可能今天還在搖搖晃晃的支撐著,明天就成了路邊的一具尸體。大多數(shù)能走的,早就拖家?guī)Э诘靥用チ耍O碌闹挥欣先醪垷o助的呻吟聲。曾經(jīng)繁榮的柳鎮(zhèn),仿佛變成了人間地獄。
當紅宵再次看到阿蒲時,他瘦的兩頰凹進去,眼窩處簡直就是兩個黑洞,雙腿打顫,皮膚像要被骨頭撐破一樣,骷髏一般。她皺了皺眉頭,”怎么這副鬼樣子?”
阿蒲艱難的擠出了一絲微笑,”呵呵,幾天沒吃東西了,嚇到你了吧!
紅宵翻了個白眼: ”確實。都這樣了,你還來干甚?”
”看看你?赡芤院缶鸵姴恢恕!陛p飄飄的聲音,若不是她耳尖,怕是根本聽不見。
”你也要離開這兒吧?”紅宵垂下面孔,緊緊地咬了咬下唇,難得有些傷感。
一直以來,她都是一個人,哦不,水鬼。記得剛溺死的那陣子,水里也還有幾只鬼,不過沒多久就都投胎轉(zhuǎn)世去了,漸漸的,湘水里也就只剩下紅宵了?粗鴣戆哆吶∷膵D人或是玩耍的孩子,她也想一手將他們拖入水中,可終是下不去手。心軟,對一只鬼來說并不是什么美好品質(zhì),紅宵放棄了:算了,大不了就永遠呆在這兒吧。
可是,阿蒲來了,他會講故事。有個人陪著,就不孤單了。紅宵明白,總有一天,阿蒲也會離開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和鬼終究就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她本以為這一天至少得到幾十年后,沒想到來的這么快。
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就這么靜默著。
”吶,紅宵。轉(zhuǎn)世吧,當個人多好。”最終,還是阿蒲先打破了沉默。
紅宵詫異地望了望他,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倒是想,可找不到人替我啊!
”我替你吧!
毫無防備的,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他就這么說出來了。為什么?紅宵張了張口,想問,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澀的,出不了一點聲音。
阿蒲沒有看她,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染了病,活不了多久了。與其就這么毫無意義的死了,還不如成全你,也當是做了件善事!彼哪抗鈭远,幽幽的,湘水一般的清澈。
為什么不轉(zhuǎn)世呢呢?紅宵想,大概是因為阿蒲吧。湘水淹死過很多人,怨氣重,不詳……人們都這么說,但是阿蒲會來,也只有他會來!久了,便舍不得了。生前的事情,她記不清了,但阿蒲給她講的那些故事,她確確實實都記得;钌模醒腥獾娜,唯一能和自己說說話的人。
鎮(zhèn)子上沒多少人了,旱災不過去,人還是會一個接一個的死,不只是阿蒲,連紅宵也會。湘水在逐漸減少,若再不下雨,只怕過不了多長時間便會完全干涸。湘水從來就沒有什么法力無邊的神女,有的只是鬼怪。水鬼是要被一輩子困在水里的,紅宵走不了,待到水干了,她也就會魂飛魄散了吧。
”別猶豫了。”等紅宵反應過來時,阿蒲的小腿已經(jīng)淹沒在了水中,瘦弱的身體像一片葦葉,搖搖晃晃!辈!币粋浪頭打來,紅宵來不及過去救他,眨眼的功夫阿蒲就這么消失在了湘水里。
幾天后,雨終于落了下來,聽說不久,朝廷會派人來賑災……活著的人歡天喜地,可死去的人永遠不會回來了。悠悠數(shù)載,岸邊的野草青了又黃,鴻鵠去了又來,湘水滔滔,仍舊廣袤無垠。
時間沖淡了以往的回憶,還是一樣的湘水,一樣的柳鎮(zhèn)。只不過旱災過了,人們又陸陸續(xù)續(xù)搬回來了而已。
又是一年秋風瑟瑟,草葉枯黃。湘水岸,響起了婉轉(zhuǎn)的笛聲,躲在樹后的小姑娘探頭探腦,怯生生的。待到一曲終了,浮在水中的少年才慢悠悠的收起笛子,目光飄渺,朝樹后喊了一聲:”鞋子都露出來了,別躲了!肮媚镆惑@,腿一軟,滑了一跤!鞍!“她慘叫一聲,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一雙尖頭紅繡鞋正對著少年。
“噗嗤!鄙倌瓴唤α顺鰜恚镁脹]笑了,臉上的肌肉還有些僵硬!眲e、別笑了。只是樹下的青苔太滑了而已!靶」媚餄q紅了臉,惱羞成怒的為自己找著借口,不過聽起來稍顯底氣不足。
”好吧,那小丫頭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忍笑問道。
“梅月,不準叫我小丫頭,我已經(jīng)十歲了,不是什么小孩子!毙」媚锏哪槡夤墓牡模駛包子。”你呢?”
”阿蒲!
”阿蒲?這名字好奇怪啊,你多大了?”
看著一臉認真表情的梅月,阿蒲突然產(chǎn)生了嚇唬嚇唬她的惡俗心理,“如果你是問我死時的年紀,好像十九歲吧!
果然一聽這話,梅月瞬間變了臉色,發(fā)白的嘴唇哆嗦著,“嚇,那、那你是……”阿蒲笑的人畜無害:”你父母沒有告訴你么?湘水里可是溺死過很多人的,所以我是水鬼哦! 然后,阿蒲看到梅月美目一翻,就這么直挺挺的暈了過去。
不是吧,這樣就暈了,想當年紅宵嚇唬他時,自己也不見得有這么大反應啊。果然是現(xiàn)在小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變?nèi)趿嗣?亦或是女孩比男孩膽子更小呢?阿蒲郁悶的戳著梅月的包子臉,只盼她能夠快點醒來,他可不想擔上欺負小孩子的惡名。
夕陽西下,就在阿蒲快要放棄的時候,梅月終于醒了過來,水汪汪的杏眼骨碌碌轉(zhuǎn)了幾圈,終于停在了阿蒲身上。“醒了?”阿蒲剛要松口氣,耳邊就響起了女孩子特有的尖銳的哀嚎聲,“啊啊啊,你別吃我!”阿蒲被震的腦仁有些疼。
“我不吃人!卑⑵褵o奈道。
梅月不信似的,眨了眨濕潤的雙眼,“你不是鬼么?奶奶說,鬼都會吃人的。”
阿蒲搖搖頭,“你愛信不信,難不成你那么希望被我吃掉么?”
“不是。”梅月連忙解釋道,她見阿蒲確實不像是要害她的樣子,膽子才漸漸大了起來,“鬼......你是怎么死的?”
“災荒,染病死的。”
“可你是水鬼啊,水鬼不都是淹死的么?”
小孩子就是天真,也不管這些話會不會給別人帶來傷害,只管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就是,阿蒲不想說,便只是搖了搖頭。好在梅月性子直,見他不想說也沒死纏爛打,只是故作老成的板著臉嘆了口氣,好像一個歷盡滄桑的長者,“阿蒲,你是不是心里難受才吹笛子的?雖然很好聽。”
阿蒲笑了笑,“不是,只是無聊罷了。說起來這笛子曾經(jīng)還是一位秀才的呢,那時候他每天都站在岸邊給一個姑娘吹笛子聽,時間久了,我也就會了。后來那姑娘走了,他也就帶著笛子投了水,我沒找到他的尸首,只找到了笛子!
梅月瞪圓了眼睛,聽的入迷,一本正經(jīng)的說,“那位姑娘,想必是他很重要的人罷!
“可能吧!卑⑵褯]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她,最重要的人么?
像,真像。身著紅裝的梅月微微偏著頭,杏兒眼,蛾眉,一舉手一投足,就連眉間那一抹淡淡的朱砂痕都像極了阿蒲記憶中的某位故人。曾有一次,阿蒲問紅宵額上的紅痕是不是胎記,紅宵也是這么一本正經(jīng)的說:這玩意兒自打出生就有,娘告訴我,這是轉(zhuǎn)世印,閻王烙上的,無論輪回多少世都不會變。阿蒲,若有一天,我轉(zhuǎn)世了,你看到額上有這樣痕跡的人,那便是我。你可不能忘了我哦。巧了,阿蒲抿了抿唇,紅宵,我好像又看見你了啊。
“嘿!笨粗⑵严萑氤了嫉哪槪吩氯滩蛔∩斐鍪謥碓谒媲盎瘟嘶,好端端的,怎么傻了呢?
“梅月!崩洳欢〉,阿蒲突然叫了她一聲,把梅月嚇了一跳,“干嘛。俊
“你以后能常來這兒么?”
“哈?可以啊,雖然大人們總是不讓我來,但我可以溜出來,他們發(fā)現(xiàn)不了的!彼Φ媒器,一雙杏眼折成了兩道彎月,“你是怕孤獨吧,哈哈,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嗯!
湘水岸邊,一襲紅衣,一曲笛聲,一縷相思,一秋落葉......往事如煙,遙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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