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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山君
楔子
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奈何橋下,黃泉流過,安靜的水面上飄蕩著青色的蓮花,無聲無息的綻放。
她走在幽冥路上,跌跌撞撞。
在她周圍,沒有一個幽魂愿意靠近,所以,她雖然走得踉蹌,倒也沒碰著什么。
她苦笑,是了,誰愿意碰到她呢?
她現(xiàn)在渾身焦黑、體無完膚,連鬼都會害怕吧?
從高臺跳下沸騰著鐵水的熔爐里,必然是現(xiàn)在這般樣子。但是她并不后悔,畢竟,她跳下熔爐就可以鑄成皇帝想要的鐘,這樣的話,爹和那些工匠就不用受罰了。
她走著,看著從前方幽靈的肩膀上透過來的微弱光芒,前面那一點昏黃就是她最終要到的地方——
她蹣跚著走到了門口,正要跟著前面的鬼魂步入面前巨大的城市時,忽然,在一片混沌的昏黃中,一點青色的光芒吸引了她——
她停下了腳步,看著那盞在黑暗之中搖曳著的青色琉璃燈,努力的想看清燈光下那朦朧的方寸光明。
燈下是一個人,那人提著琉璃燈,雪樣銀發(fā)下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清楚的烙印著她的影子。
無數(shù)的靈魂與她擦肩而過,拂動著她焦黑的身體,時不時帶下一些碎屑,她卻只能看著男人那雙美麗的眼睛……
所有的聲音在瞬息停止,連風(fēng)都被凍結(jié)在這沉默之中——在那樣清澈的眼睛下,她心里有了點恍惚,仿佛想起了什么,可胸臆間一點刺到骨血里的凄苦卻阻止她繼續(xù)想下去,于是針般刺疼和呼之欲出的記憶交匯著,在她焦碳一般的身體里翻攪。
那青色琉璃燈影下的人影,輕輕一動,琥珀色的眼睛在那方寸晦暗的光明之間搖曳出流光,十丈紅塵千種往事,都從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流淌而出,也引發(fā)了她所有的回憶——
記憶排山倒海而來,一層層風(fēng)起云涌,遮蓋了她全部的思維,開啟了那遙遠的記憶……
她什么都想起來了……
看著她,男人輕輕地開口“……我來接你……”
他的聲音低而帶著飄渺模糊的聲音,但是那其中無法形容的東西卻抓住了她,讓她后退不得。
晶瑩的淚水淌過曾經(jīng)絕色的容顏,她顫抖著嘴唇,喃喃地念著銀發(fā)男人的名字,“……山君……”
于是,潸然淚下——
一 他年因
在山君修行的第四百九十個年頭里,它在自己洞府的門口撿到了一個人類的小女娃。
那是一個在災(zāi)荒之年被她的父母拋棄了的小女娃,瘦弱的像是會被風(fēng)吹倒,但是她卻有一雙清澈得幾乎可以反映出人類靈魂的眼睛。
她的眼睛非常清澈非常美麗,不帶一絲紅塵氣息,當(dāng)她看著山君的時候,即使是修行將近五百年的百獸之王也不禁被那雙美麗的眼睛所捕獲。
小女娃坐在他洞府門口的巨石上,不言不動,只是用一雙沉靜的黑色眼睛看著它,沒有一絲的驚慌。
它幾乎以為面前這個穿著破爛,用草繩扎著頭發(fā)的小女孩是一尊人偶了。
帶著一些好奇,山君伸出爪子輕輕碰碰她的額頭,野獸爪利,何況是百獸之王?山君一個不小心,就在小女娃蒼白的肌膚上按下了一道血痕——
一抹嫣紅血色蜿蜒過小女娃蒼白的面容,而她那雙黑白分明到恐怖地步的眼睛里卻沒有一絲動搖——
驚嚇?biāo)频牧⒖淌栈刈ψ,山君看著小女娃額頭間一痕血紅,也看著她完全漠然,仿佛沒有靈魂一般的空洞眼神。
它遲疑的伸出爪子到自己面前,看著雪亮指爪上一抹嫣紅的顏色。
是血,是那個小奶娃的鮮血。
它害她流血了。
雪白的老虎輕輕喟嘆一聲,稍微退后,它化為人形,銀發(fā)雪衣褐眼的男人彎身抱起小女娃,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
“……你要跟我走嗎?”他問,而小女孩則看著他,看了良久良久——
然后,她伸出小手,環(huán)在他的頸子上,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的眼睛,她忽然開口:“我叫采鸞。”
小女娃的聲音清澈的傳入她的耳朵,他緩緩的微笑,“我叫山君!
于是,被拋棄在山中的孩子采鸞,成了以成仙得道為目的的老虎——山君的弟子。
采鸞是一個清冷如水的女子,她無欲無求,安靜得像是山君洞府里那株寒泉旁邊的冷梅一樣。
山君經(jīng)常用爪子摸著她的黑發(fā)笑說,她比他還要適合修仙得道,因為她無欲。
而且,她有仙骨。
有仙骨者,萬中無一,她要是修煉,事半功倍,便是潛心修煉的隱者也不及她。
每次,采鸞都只是回山君一個清雅的微笑,不語,只是細細地從它爪子的指縫間拿出自己的頭發(fā),看著她黑色流泉一般的發(fā)流淌過它雪白的皮毛。
可惜啊可惜……總是這么說著,山君搖搖碩大的頭顱,卻也不強求他。
這樣的采鸞只喜歡一樣?xùn)|西——琉璃燈。
有次,偶爾去了次市集的山君臨時起意的提回了一盞琉璃燈,青色的琉璃燈里燃著小半截蠟燭,長長的穗子流淌下來,輕輕地晃蕩。
看到那盞琉璃燈的時候,采鸞笑了起來,她欣喜地摩挲著琉璃燈,墊起腳尖,把那盞精致的琉璃燈掛在了寒泉邊的老梅上,而那個時候,她雪白的面頰上浮動著琉璃燈青色的光,帶了者幽怨的美麗溫柔。
青色的溫暖光芒在兩個人的世界里亮了起來,搖曳著,而山君悠閑地朝她搖了搖尾巴,“送你盞燈你也歡喜成這樣!
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含笑,站在老梅下看著青色的燈,雪白的臉兒上帶著少見的歡欣。
而看到這樣的采鸞,山君不禁再度高興地搖了搖尾巴。
下次去市集的時候,山君特意挑選了一盞更精致的琉璃燈,當(dāng)他回到洞府的時候,卻看到巨石上一抹纖細的身影提著琉璃燈,在昏黃的暮色中搖曳著薄薄的影子。
“……我怕你看不到回來的路……”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看著他雪白的衣角在風(fēng)中蕩漾出一絲微妙的弧度,采鸞小聲的說,緋紅容顏上帶起一絲嬌羞。
山君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她的黑發(fā)在風(fēng)里輕輕飄著,他默默地把手上的琉璃燈交給了她。
于是,山君每年都在自己揀到她的日子為她買一盞琉璃燈。
于是,百年老梅的身上就掛滿了各色的琉璃燈,直讓老梅叫喚腰疼。
那日,山君去太上老君那里聽道,她留在洞府里,閑來無事,便坐在老梅下,用寒泉清洗著手上的琉璃燈,寒泉清澈卻深不見底,正好用來洗滌琉璃燈。
“修道吧!彼砗蟮睦厦泛鋈婚_口,虬勁的枝干輕碰她的肩膀。
山君經(jīng)常不在洞府,這株百年老梅撫養(yǎng)她長大,幾乎就是她的母親。
“為什么忽然這么說?”
“因為你無欲無求,最適合修道!
她沉默,垂下眼睛,手里的動作緩慢了下來。
“修道吧……”老梅重復(fù)著自己的話,帶了絲長嘆又警告的味道。
“……如果修道者需要無欲無求……那我做不到……”她忽然說!耙驗槲矣斜热魏稳硕家蟮挠。”
老梅沉默,然后再度用枝干碰她的肩膀,換了個話題“……你為什么那么喜歡琉璃燈?”
“……”回頭看它一眼,她沒說話,只是從它的枝干上取下青色的琉璃燈,點上蠟燭,向外走去。
“我要去接山君了。”她這么說,輕捷無聲的離開。
身后是老梅一聲輕嘆。
到了洞外,她提高手里的琉璃燈,琉璃燈小巧精致,只照亮方寸之地,卻照出了所有的眷戀。
她攏著散發(fā),看著天際血樣彩霞中一道身影翩然而來,雪衣銀發(fā),卻有一雙溫柔的琥珀色眼睛。
她笑盈盈地上前,看著他優(yōu)雅的落在地面上,向他而來。
“今天的講道真是精彩!彼d沖沖的,對她說個沒完,末了,他忽然說道:“你也去修道吧!
她楞了下,片刻不動,然后回了她一個仿佛隨時會哭出來的微笑,什么也沒說,就提著琉璃燈走去,翩然的身影像是一只受了重傷的蝴蝶——
時光流逝,采鸞從來不費力氣去研究她到底在這個洞穴里度過了幾多時日,她只是重復(fù)著自己那一成不變的日子。
這天,山君早早的從元始天尊的道場回來,他高興地對她說“采鸞,天尊憐我苦修正道,他允我今年十五月圓那日飛仙。
她安靜地聽著,然后對他漾出一個清雅的笑容,“那真好!
山君忽然露出不開心的樣子,他搖頭,銀發(fā)蕩漾,“我不想和你分開,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數(shù)倍,百年之后我來接你升仙!
她緩緩搖頭,“采鸞凡根俗骨,紅塵中輾轉(zhuǎn)太深,哪有修仙得道的機會!
“你可以的!”
她笑,看著他琥珀色眼睛里的認真,只是露出仿佛隨時會哭出來似的笑容。
“……我不會成仙的……因為我有深重的欲望!
她這么說,然后走到老梅前,取下上面的琉璃燈,在寒泉里清洗——里面有山君今日帶回來的一盞。
看著她的背影,山君什么也說不出來。
八月十五,為了準(zhǔn)備今天的飛仙,山君提前一月入到洞府深處齋戒,采鸞依舊坐在寒泉邊專心的洗著琉璃燈,老梅擔(dān)憂的看著她,重復(fù)著不知道重復(fù)了多少次的話!安甥[,修道吧!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水中的琉璃燈,然后抿起了嘴唇。“你上次不是問我為什么喜歡琉璃燈嗎?我告訴你!
“……”老梅擔(dān)憂的看著她,用柔軟的枝條拂著她的頭發(fā)。
她繼續(xù)說:“我是個被拋棄的孩子,因為我是家里的女兒!睘(zāi)荒之年女孩子家最是卑賤,不能出力氣干活,更不能傳宗接代,便自然是被犧牲的那個,她也不例外。
她頓了下,繼續(xù)說道:“對于被拋棄之前的事情我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但是……我記憶里關(guān)于在人間生活的最美好的印象倒是還有……那就是每當(dāng)我爹出海歸來的時候,娘都會提著燈在港口等他……”說道這里,她笑了下,清澈而帶著脆弱的堅強。
她看著老梅,咬了下嘴唇,然后微笑“……—所以,我不修道,也不要成仙——因為我一定成不了仙人的!彼戳讼滦目,“我有心魔——”
說完,她一盞一盞地把琉璃燈掛回到老梅身上,她走開,任憑身后老梅召喚。
走到廚房,她細心的為山君準(zhǔn)備今日的膳食。
它最喜歡的松漿、蕨菜拌山菇,再加一盤玉米松茸餃子,她知道山君的喜好,每一樣都是他最喜歡吃的。
她專心的做著,最后,她取出一瓶紅莓酒。
她去年精心釀造的美酒,不用開瓶便已醇香醉人。
采鸞打開瓶子,倒出里面紅色的液體,然后咬破指尖,滴入了自己的鮮血,紅莓味道顏色依舊不變。
它修的是天道。飲食中沾了血腥就算是破了道行。
她不要成仙不要修道不要壽于天齊長生不老,只要他永遠在自己身邊。
采鸞聽著身后石門洞開的聲音,便端起盤子走向了山君——
她有天大的欲求,她有心魔,所以,她不能修仙不能得道,只能在紅塵里輾轉(zhuǎn)反側(cè)——
她自私殘忍無恥卑鄙,所以,她要他陪她——
二今日果
她全想起來了,想起來她做的一切,也想起來他因為喝下血酒而失去了飛仙的機會。
她還記得,自己在做了那件事,跳下寒泉,她掙脫開他的手時,山君手指的溫度——
——他不能飛仙,從頭修煉;她墮入輪回,流落紅塵——
她在寒泉中沉浮,卻聽到他最后的聲音回蕩在耳邊,“我等你!你仙骨在身,十世輪回,我等你一起修仙——”
他說他等她,等她一起修仙——
許是這句話吧,她輪回八世,每世壽元不過五十,都是為他人犧牲,拯救萬人于水火。
今世也不例外,皇帝異想天開,召集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要鑄一口可音傳百里的大鐘,好向后世炫耀自己文德武功,無所不能。
她的師兄們走遍神州,尋得了天外隕鐵來鑄造大鐘,三年開爐,熔爐里沒有萬名工匠夢寐以求的大鐘,只看到沸騰了三年的精銅和隕鐵在爐中涇渭分明的咆哮,無法融合。
皇帝大怒,他不怪自己異想天開,卻怪工匠們辦事無力,天顏震怒之下,皇帝下旨,要工匠們在三天之內(nèi)鑄出大鐘,不然不只萬名工匠要當(dāng)場殺戮,還要工匠們一家老小也要明正典刑。
結(jié)果,在三天期限的第一夜,萬名工匠連同他們的家人,都夢到天人入夢,告訴他們,若想大鐘鑄成,就要以純潔無暇的十六歲女子投爐祭鐘。
但是,沒有人愿意站出。,
即使知道三天之期之后就是大家同歸于盡,也沒有人愿意出面犧牲自己,誰也不愿意放棄自己多活兩日的權(quán)力。
她也不愿意。
但是,把一萬名工匠和一萬名一萬個家庭的生命在心里掂量了良久之后,她毅然決然的在第三天為自己隆重的化了妝、綰上了頭發(fā)、在眉間一道天生紅痕周圍裝飾彩繪,她翩然來到爐臺上。
朝想要抓住自己的絕望父兄嫣然一笑,她于眾目睽睽之下縱身投進爐中,當(dāng)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爐中的時候,鑄爐自動合攏,當(dāng)鑄爐再度開啟的時候,皇帝想要的大鐘赫然出現(xiàn)。
當(dāng)她投入爐中的瞬間,她就已經(jīng)死了,她的肉身瞬間成為灰燼,她只能以靈魂的方式看著鑄成的大鐘、萬名工匠的笑容,以及在歡聲雷動中她父親老淚縱橫的臉……
她以一己之命換取了一萬個家庭的圓滿。
終止了自己關(guān)于今生的回憶,她彎起焦黑的嘴唇,扯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表情?粗媲白约夯隊繅艨M的男人。
是他,她害他重新修行;為他,她讓自己十世輪回。
她累世的善行,到了如今的第九世,只要她再入輪回,加上第一世的天生仙骨,只要純心向善,就可以在二十歲之前飛仙。
而她,也是第九次在黃泉入口看到山君了——他總是在這里等他,用那盞琉璃燈引渡她的靈魂。
她想笑,但是。淚水無法止住,她伸出手抓他的袖子,模糊地看著他。
“……山君……你為什么在這里等我?”她問,山君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她。
“你在這里等我……是因為……你恨我嗎……”她知道自己每一世的每一次都會問這句話,但是,她不能不問。
——即使,她知道山君每一世的每一次的回答都一樣。
山君看著她,伸手,撫摩她焦黑的頭發(fā),然后溫柔的微笑“……我不恨你,我只等你十世輪回,然后一起修道成仙!彼浅厝岬匦α,“我不想和你分開,百年之后我來接你升仙!
聽著那每個輪回之前他都會說的話再次在耳邊回蕩,她點頭,走向那黃泉路邊低頭煮湯的老嫗,用焦黑殘缺的手指端起一碗渾濁的湯汁——
捧起碗,她回頭凝眸,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看不清山君的臉,只能看到青色琉璃燈里搖曳著的一抹身影黯淡。
和著淚水咽下孟婆湯,她發(fā)現(xiàn),不管嘗過幾次,那孟婆湯的酸澀總是能逼出她的眼淚——
一碗孟婆湯,前塵往事忘——
是的,她要修仙得道,便要喝下這孟婆湯,讓自己忘記以前種種,以及,那最初的眷戀——
她不愿喝,但是卻不能不喝。
飲盡了湯,她將碗一擲。一聲脆響中,她頭也不回的走入六道輪回——
現(xiàn)在,她已然沒有回頭的權(quán)力——
看著她,山君久久地屹立著,直到他身后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這樣好嗎?”
過了很久,直到已經(jīng)看不到那抹纖細身影的時候,他才回答,回頭看著為一個個亡魂盛放著孟婆湯的蒼老身影,“……修仙得道……本來就不需要前塵情感……就讓她……徹底地忘掉我吧……這樣,來世修仙才能事半功倍!
他說著,轉(zhuǎn)身離去,手中的琉璃燈蹌然落地,碎成千片——
他身后,又是一聲蒼老的喟嘆。
“癡啊……
于是,在碎片里的青色光芒燃盡了之后,整個鬼界恢復(fù)了一貫的幽暗森冷,這里依舊是開天辟地以來的安靜、漠然……
什么光明都沒有了,后面走來的懵懂魂靈,踏著琉璃燈的碎片和蠟燭的灰燼繼續(xù)木然的向前而去……
三來時報
林家小姐出生的時候就與眾不同。
她出生的那天,明明是寒冬臘月,后院池里卻開滿了蓮花,每片都是透明一般的青色。在月亮下看去,竟似乎是片片蓮花形狀的青色水晶在搖曳著。
那蓮花的香氣飄去了十幾里路,連鄰村都聞到了這味道。
林家?guī)纵呉詠矶夹猩品e德樂善好施,這下又生下林家小姐這樣的人來,于是大家都說,這林家小姐是天上的神仙轉(zhuǎn)世來的。
林夫人在生林小姐之前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只雪白的老虎背著一只鸞鳥投入她的懷里,生下如珠如玉的女兒來,又加上這祥瑞的異象,便給自己的女兒取名叫采鸞,疼得如掌上明珠一般。
采鸞出生的時候粉雕玉琢一樣,不似一般嬰孩一樣大哭,反而是抿起紅潤的嘴唇瞅著娘親笑著,雪白額頭上一道朱砂一般的紅痕象是畫上的一般。
采鸞逐漸長大,出落的如出水芙蓉一般美麗,自她十三歲開始,林家后院的圍墻就總是被村子里的少年光顧,留下墻根一溜的墊腳石,就只是為了看林家小姐一面。
采鸞不僅容貌傾國,更是做的一手好女紅,繡出來的東西不染一點匠氣,叫城里最好的繡娘都愛不釋手嘖嘖稱奇。
就象是為了應(yīng)鄉(xiāng)親們的說法似的,采鸞生性淡漠,平日里除了做女紅之外,別的姑娘家喜歡的胭脂水粉她一概沒興趣,整日里就是手不釋卷的讀書,雖然花容月貌,但是卻沒許婆家,每當(dāng)父母旁敲側(cè)擊的提起成親,她只是淡然笑著,在那樣的笑容下,所有的話都蒼白無力,大家只能把要說的話收回去。
這樣的采鸞無欲無求,唯一喜歡的就是琉璃燈——
她只喜歡琉璃燈,喜歡各色的琉璃燈,她的閨房里掛滿了琉璃燈,晶瑩閃爍,如夢似幻。
那年,她十八歲了,父母想為她配一門好親事,決定帶著她去拜訪她嫁入官家的姨娘,第一次離開村子,坐在小轎里,她揉著膝蓋上自己繡的鴛鴦繡羅裙,心里卻沒有一絲該有的好奇興奮,只是一徑淡然,隨意看著攤放在膝頭的一本道德經(jīng)。
轎子到了中途,忽然山上幾聲呼嘯,數(shù)只斑斕猛虎沖將下來,他爹爹嚇的趕緊命人護住她的轎子,奈何猛虎兇猛,馬兒都被獸中之王嚇走,四面奔逃,任馬上的爹爹再這么呵斥也止不住,馱著馬上的一干人等四散奔逃,誰也奈何不得。
至于丫鬟婆子,早就是逃的逃跑的跑,剩下圍在轎子前的幾個也是嚇軟了腳嚇失了魂,連動彈都不得。
在轎子里聽著虎嘯,采鸞也害怕,卻不象別人那樣害怕,多少覺得那兇猛的虎嘯讓她有些微的懷念,在轎子里坐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之后,聽著外面的聲音漸漸的安靜了,采鸞壯著膽子悄悄掀起轎簾,卻赫然看到轎子外幾只吊睛白額的正圍著轎子坐著,大圓的虎眼正瞪瞪的看著她——
她心里一驚,白皙的手按住心口,條件反射的立刻放下轎簾,但是她剛放下,還驚魂未定,一個斗大的虎頭從轎簾外伸進來,銜住了她的袖子。
雖然嚇的一縮手,但是在垂眼的瞬間,采鸞看到了老虎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那眼睛毫無惡意,只是清澈的照耀出她的雪白面容。
心里一動,覺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又在瞬間遺忘,采鸞看著老虎,老虎微微點頭,咬住她的袖子向外拖去。
它是要她跟著它走嗎?
采鸞感覺自己的袖子被輕輕的力道扯著,她猶豫了下,踏出轎子外,當(dāng)她一出轎子,拉她出來的老虎低低的對周圍的老虎吼了一聲,用粗大的尾巴甩著自己的背,然后回頭看她。
它是讓她跨上它的背嗎?
采鸞猜測著,看了一眼周圍躺倒的丫鬟們,懷著一絲忐忑猜測,側(cè)身上了老虎的背——
眾虎呼嘯,雄壯的吼聲震動了整個山林,無數(shù)鳥兒飛驚、野獸四奔,但是在虎嘯中心的采鸞卻不害怕,在虎嘯包圍之中,他連最初的恐懼都消失了,只覺得那聲聲虎嘯震撼著她的身心,讓她莫名的覺得熟悉,覺得安全。
她閉上眼睛,而身下一輕,老虎們開始奔馳——
在虎背之上,如騰云如駕霧,清風(fēng)拂面,那種從沒經(jīng)歷過的愜意讓采鸞覺得一種從心里向外的舒暢愉悅。
感覺到耳邊的風(fēng)漸漸的輕了,當(dāng)周圍呼嘯的風(fēng)聲徹底停下的時候,老虎的尾巴溫柔地拍拍她的脊背,似乎在溫柔的催促她睜開眼睛。
她張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一個夢幻一般的仙境之中,本來應(yīng)該四時開放的鮮花全在這里綻放,繞著花朵飛翔的蝴蝶五彩斑斕,花叢圍繞之間,一潭清澈見底的小湖中一塊巨石,巨石上一個道裝老人正在看書。
老虎親昵地躍了過去,象是一只大貓一樣躺在老人的腳下偎躺著,金黃的皮毛在正午的陽光下美麗的無法形容。
老人沒有抬眼,只是淡淡的向她揚手,“采鸞,你且過來吧。”
不奇怪那仙風(fēng)道骨的老人為什么會知道自己的名字,采鸞走過去,為難的看著雖然清澈卻很有深度,而且沒有踏腳石的池水根本無法過去。
“仙長,這里沒處著腳……”她為難地說。
聽到她這么說,老人抬眼,清澈而睿智的眼睛凝視著她,輕輕合上了書卷。
“心里有路,腳下就有路。世間萬物本來虛化,有便有無便無……如此而已!崩先诉@么說著,輕輕彈指,她裙上兩只描金鴛鴦忽然飛了起來,游到了水里,然后歡快地游遠。
采鸞看著自己空白的裙子,又看看重新垂下眼睛的老人,她深吸一口氣,提起裙子,穿著紅色繡鞋的腳遲疑的向水里探了一下。
看著自己的腳尖沒入水里,帶了些水花,她又看了眼老人,最終,咬唇,閉著眼睛,走向了水潭——
她能感覺到水波,感覺到水的冰涼,卻穩(wěn)穩(wěn)地走在水上。
一步一步,她每一步都謹慎的象是走在深淵的邊緣一般小心。
最終,當(dāng)她走到老人身側(cè)的時候,她雙膝一軟,跪倒在老人的面前。
“請仙長收我為弟子——”
老人雙手攙扶起她,笑道,“你我十世輪回之前本來就有師徒之緣,可惜……”老人感慨地看著她白皙額頭間如血殷紅的痕跡,一嘆,搖頭,把話尾隱約的惋惜藏在了嘴唇里。
他腳邊的老虎搖了搖尾巴,掃到了采鸞沾著水珠的繡鞋。
整整一天,老人為采鸞講道,最后授給她三卷丹書,囑咐她修煉。
最后,看天色已暗淡,老人吩咐老虎送采鸞離開,在她跨上虎背的時候,老人叫住她,一雙睿智的眼睛凝視她。
“孩子,記住,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也無怖!闭f完這偈語,老人揚袖,老虎呼嘯而去——
在虎背上,采鸞在心里默默的念著老人臨走前念的偈語,在胸臆間翻轉(zhuǎn)。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也無怖。
這二十字仿佛帶著某種熱度,在她心里燒炙,竟差點燒出她一腔淚水,她擰眉,額頭間的紅痕也隨著擰起。
撫摩著身下溫?zé)岬幕⒈,采鸞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么,忘記了某些非常重要的東西……
把采鸞放在了回家的山路口,老虎搖尾而去。
回到了家里,采鸞在門口看到了父親,看到白發(fā)蒼蒼倚門而坐的父親,她驚訝的掩了口,詫異于父親為何會一天就白了頭發(fā),那知一看到她,父親就撲上前來。抱住她痛哭起來!
娘也出來,在父母交相涕泣的殘破對話里,她聽清楚原委,終于明白,原來她在山間這聽道不倦的一夜,在人間已經(jīng)是一年。
她父親以為她已被老虎吃掉了,生生思念她白了頭發(fā)。
原來,山中方一日,地上已一年。
安慰著父母,采鸞只是輕笑著,絕口不提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她笑著,按著袖子里三卷菲薄的丹書。
從此,象是預(yù)感到了什么似的,父母把她看的嚴嚴實實,也再不提成親的事情。她也樂得足不出戶,除了誦經(jīng)打坐之外,她就坐在閨房里一室的琉璃燈下小心的刺繡。
采鸞不再繡那些花草魚蟲,她只專心致志的在架子上繡著老虎。
她繡著威武雄壯、美麗高貴的虎,但是不知道怎的,她繡的全是雪白的老虎。
她明明沒有看見過雪白的老虎,但是她繡的卻全是雪虎。
有著雪色威武皮毛和琥珀色眼睛的老虎。
采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繡雪白老虎,她只知道,當(dāng)她拿起繡針的時候,腦海里就自然浮現(xiàn)雪白老虎的影子。
她想繡,如此而已。
在她二十歲的那年,她在自己生日的那天完成了一副雪虎圖,一只她刺繡過千萬次的雪虎在巨石上英武回頭,琥珀色的眼睛凝視著遠方,美麗的無法形容。
刺下最后一陣,放下手里的繡針,她活動一下酸疼的肩膀,凝視著遠方在黃昏暮色里迷茫著的如黛青山,有種什么東西正在召喚她的感覺,采鸞提著一盞青色琉璃燈,走出屋外來到大門口。門前兩顆柳樹在暮色里舒展柔軟的身體,把琉璃燈掛上柳樹的枝干上,那有著長長流蘇的燈盞在黃昏中搖曳,剔透溫潤。
忽然,一只雪白老虎從山上緩緩下來,那正是她繡過無數(shù)次的老虎,而那仿佛活生生自繡布中躍出來的老虎緩慢的走向她,一步一步,帶著某種預(yù)示。
風(fēng)吹著柳樹,它的樹枝輕輕的搖蕩,枝干上的琉璃燈也跟著搖曳,長長的穗子彼此交纏,輕輕的沙響。
白虎沉穩(wěn)的走向她,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站住,老虎雪白皮毛下一雙美麗的琥珀色眼睛深深的看著她。
老虎來到她的面前,向她伸出爪子,雪白的毛皮下厚大的爪子伸向她,不動,似乎在等她做決定。
只要自己搭上這老虎的爪子,就會立地飛升,進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仙道吧?她想著,卻無端的覺得猶豫。眉間朱砂般的痕跡也隨著她擰眉的動作而生動起來。
采鸞只覺得腦海里一片空白的混亂,她隱隱約約聽到身后的母親得到消息奔出大門的聲音,但是那些聲音非常遙遠,遙遠到她幾乎聽不到的程度。
“我不想和你分開,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數(shù)倍,百年之后我來接你升仙。”就在這時候,她忽然聽到一個男人醇厚的聲音在她耳邊如此低語著,她無端覺得心里一疼,對上老虎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凝視著,采鸞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搭上那厚實的爪子上——而就在同時,她母親那不顧一切的手幾乎已經(jīng)抓到了她的衣擺——
就在那一瞬間,當(dāng)她冰涼的手指碰到老虎那冰涼爪子的瞬間,周圍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聲音、圖象、什么都淡去、煙化、消失,采鸞腳下涌起雪白的云朵和青色的蓮花,圍繞簇擁著他,冉冉向上而去。
她輕輕回頭,親人們哭泣傷心的吶喊和淚顏逐漸消失,只那碧綠柳樹上一盞青色琉璃燈在風(fēng)中清晰的搖曳,那青色美麗溫柔,照耀著灑滿黃昏光芒的方寸。
采鸞跨騎在雪虎背上,看著面前逐漸消失的人間景色,和逐漸清晰起來的仙界風(fēng)光,她看到了仙界那高聳入云端的天門,也看到了守門的天將和來迎接她的金童玉女。
手持香爐、如意,嬌小輕盈的象是乳鴿一樣的金童玉女笑盈盈的上前,走向她。
“我不想和你分開,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數(shù)倍,百年之后我來接你升仙!
不知怎的,忽然有一道聲音在她耳邊拂過,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沉穩(wěn)而帶著微笑的味道,采鸞心中一動,她急忙四下里看去,卻只看到腳邊匍匐的雪白老虎——
老虎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睛清楚的倒映出她的影子,忽然,她心里一酸,眼淚險些潸然而下……
她清楚的知道,有某種東西無可挽回的破碎了。
而面對她的表情,雪白的老虎只是安靜的垂下頭。
尾聲
碧玉博山陸里香煙繚繞,極輕極淡的白煙裊繞而上,優(yōu)雅的在空氣里變換著身姿。
在碧玉香爐之后,輕煙繚繞的微弱模糊之中,白玉榻上端坐的女子緩慢的睜開眼睛,一雙清澈寧靜,仿佛天空一般深邃的眼睛里只見對世間慈愛。
象是感應(yīng)到了她的睜眼,她榻下一只雪白的老虎抬頭,琥珀色的眸子看著她,尾巴輕輕搖動。
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坐騎正在看她,女子一笑,端莊秀麗的容顏上,額頭間一道殷紅痕跡也生動了起來。
“山君啊……”她叫著坐騎的名字,微笑,帶著一種對世事看破的微弱疲倦。
老虎豎起耳朵,清澈的眼睛看著她。
她彎下身子,象是疼愛撫摩自己的孩子一樣撫摩著山君光滑的皮毛“我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呢……成仙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想起在人間的事情呢……不過,我為什么會想起來呢……”她呢喃著,眼神看向榻旁燈架上一只精致的青色琉璃燈。
也許是活的時間太長了吧?她搖搖頭,看著再度在自己腳下閉上眼睛的雪白老虎。
她忽然說道“山君啊……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數(shù)倍,百年之后我來接你升仙……如何?”
聽著她這么說,老虎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把頭在她手掌之間輕輕一蹭。
看自己的坐騎沒有反應(yīng),她也不勉強,只是輕輕一嘆,再度閉合上眼睛。
一時,這里恢復(fù)了長年累月的安靜。
碧玉香爐里香煙聚散飄渺,沒有一個定數(shù),只有一句低語在空間里搖曳。
“……我不想和你分開,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數(shù)倍,百年之后我來接你升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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