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杰克失去記憶了。
　　他不記得時間，不記得地點，不記得一切人和事。
　　他不知道自己從哪來，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國家哪個地區(qū)哪個城市，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他不知道今天的日期，不知道現(xiàn)在是何年何月何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
　　他也不認(rèn)識任何人，他想不起自己的父母親戚的姓名和樣子，想不起任何一個熟人，他完全不知道今天以前又發(fā)生了什么，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
　　甚至，他完全記不起面前這個此時正坐在他病床前的人。
　　杰克掙扎著試圖坐起來，但是失敗了。他的全身上下無處不疼，好像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一樣。
　　“別動，會很痛的�！蹦莻�人輕輕地扶住杰克，又給他蓋好被子。他的動作是那么溫柔以至于杰克感覺自己的疼痛仿佛一瞬間減輕了不少。
　　“你昏迷了兩個星期。車禍確實很嚴(yán)重�！苯芸讼肫鹨晃豢瓷先ナ轻t(yī)生的人剛剛對他說過。他努力回想，可是對什么車禍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想到失憶，杰克感到一陣悲哀。
　　其實剛才他試圖坐起身來，只是為了想要更清楚地看看那個正在陪伴他的人的面孔。
　　或許他能記起一些呢。
　　雖然是徒勞吧。
　　杰克停止了無用的回憶嘗試�！皠隈{，能遞給我一杯水嗎？”他對那個人說道。
　　當(dāng)他用無力的手接過水杯時，杰克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觸到的那個人的皮膚竟然比玻璃杯壁還要冰冷。

　　二
　　“對不起。”杰克對被自己撞倒在地上的他說，“放棄吧，我想我這輩子是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杰克穿著醫(yī)院的病號服癱坐在地上。幾天來杰克一直在他的幫助下嘗試行走，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每次都以杰克剛走了幾步便把自己連帶身材纖弱的他一起摔倒在地為止。
　　自從杰克醒過來，睜開眼起便看見這個人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但他怎么也想不起這個人是誰。
　　他不曾說過自己是誰，杰克也沒有問過。
　　反正杰克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醫(yī)生說他叫“杰克”，他就以為自己叫杰克。至于別人，那就更不知道了。
　　這個人不論是誰，總之是對杰克特別好的一個人。
　　杰克坐在冰涼的地上望著同樣坐在地上的他。他的容貌美得令人窒息，只是有一點太蒼白、太纖細(xì)了，給人一種不真實之感。他有著長睫毛，大眼睛，目光似乎永遠(yuǎn)是清澈而又柔和、安靜的。他的皮膚光滑，無光澤，只有一個不可能有的瑕疵就是微微有一點發(fā)暗。
　　其實只憑他的模樣就是夠杰克對他產(chǎn)生好感了。然而他總能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引起杰克的不安情緒。
　　杰克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后來他便也不想去知道。
　　“別這樣說，”他慢慢地爬近杰克身邊，將手搭在杰克的肩上，“你會好起來的�！�
　　他的臉離杰克的非常近，杰克呆呆地望著他，感覺自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氣息。
　　他的身上帶著淡淡的清香，還有一種不尋常的灰塵的氣味，多么奇怪的事。
　　一瞬間杰克突然想到自己的衣服一度也有過這種地下室墻角的味道。
　　這是杰克第一次記起什么。

　　三
　　杰克出院了，他依然陪在杰克的身邊。
　　無論走到什么地方。
　　杰克不記得自己住在哪里，他便會總能想辦法給他們找到住處：有時是旅館，有時是地下通道。
　　杰克開始不愿意離開他了。
　　但他還是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杰克唯一記得的，是他自己曾經(jīng)帶著的灰塵氣味。
　　他們跑遍了這個城市的所有醫(yī)院，試圖找到杰克的記憶，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當(dāng)杰克走出下一家醫(yī)院時，他對陪伴著他的這個人說：“我不想再繼續(xù)治療了�！�
　　杰克原以為他會反對，可是他說：“沒有關(guān)系的，只要你高興就好�！�
　　于是杰克帶著他在城市之中游蕩。他們有時會爬上市中心最高的樓的頂層躺在上面望著星光，有時在月光下在花園中的綠草地上奔跑著，然后杰克會出其不意地變魔術(shù)般地給他“變出”一束鮮花。
　　與此同時，杰克竟開始零星地憶起了一些細(xì)節(jié)，雖然他的記憶中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區(qū)。

　　四
　　杰克與他依舊形影不離，雖然杰克仍然不知道他是誰。
　　杰克的記憶恢復(fù)得越來越多�，F(xiàn)在，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在一條河邊的一個鄉(xiāng)村；想起了那個村子和那條河的名字；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的姓氏“蓋恩”、想起了他們的模樣；還想起了自己有一個間歇性精神病的姐姐，想起在他姐姐正常的時候，對自己是很好的。記憶中似乎全是美好的、快樂的回憶。
　　只是，關(guān)于陪伴他的這個人以及杰克自己的情況——他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名字叫什么……杰克依舊一無所知。
　　杰克依舊和他一起到處游蕩，他們一起走過灰色霧氣的林間，漫步在天空呈現(xiàn)玫瑰紫色的海邊。他始終不離不棄。
　　這天，杰克在街邊的長椅上醒來，看到他正倚靠在自己身上。清晨的朝霞是那么美。
　　杰克看到他安靜的正在熟睡的樣子，不敢動，生怕將他驚醒。杰克凝視著這個人黑色的長發(fā)上的光澤，光線在杰克的眼中漸漸模糊。
　　杰克記起了那個夜里遭遇的車禍。
　　這是他的的腦中第一次清晰地出現(xiàn)了負(fù)面記憶。杰克不由得流出了淚水。

　　五
　　“你知道你是多么了不起嗎？”杰克輕輕地?fù)崦莻�人沉甸甸的頭發(fā)對他說，“你讓我想起了幾乎全部的事情。”
　　他只是安靜地對杰克微笑著。
　　其實，也不是全部事情。杰克仍然不記得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以及這個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人是誰。一切關(guān)于這二者的記憶仿佛完全消失掉了。
　　“我想起我的名字了。我叫埃迪蓋恩，住在新月街15號�！苯芸伺d奮地說。
　　那個人黑色的煙籠一般的大眼睛中如飛鳥疾飛一般劃過一絲憂郁。
　　“你怎么了？”杰克看出了他的情緒，有點手足無措。
　　他笑了，笑得很干凈�！皼]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為什么不記得我�！彼f。
　　“我記得你呀�！苯芸撕莺菪膶λ鲋e道，“我們在街上見過的。”他故意挑了個模棱兩可的說法，或許這樣這個人不會發(fā)現(xiàn)。杰克希望他能夠相信，進(jìn)而開心起來。
　　杰克不想告訴他真實的情況，因為那個人點了點頭，笑得更開心了。
　　“你應(yīng)該還記得吧，我們就是在這條街的拐角遇見的�！彼麑芸苏f，“就在前面那里�！彼焓种赶蛞粋�地方。
　　杰克點點頭，說道：“沒錯，我記得，你那天的樣子可真漂亮�！�
　　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杰克真不敢相信他隨口的一句話竟然說對了。他覺得自己還是永遠(yuǎn)不要將真相告訴這個一直陪伴著他的人。
　　“可以再多告訴我一些嗎？”杰克問道。
　　“是這樣，那人開口了。”我想，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吧？我叫尤金海德里希�！保ń芸它c了點頭）“我們認(rèn)識的那天是七月的末尾，在這條街上。那時你對我特別好，帶我去了很多美麗的地方……”
　　他對杰克描述著，杰克仔細(xì)地聽著，心中洋溢著幸福感。從杰克的記憶來看，他有理由認(rèn)為自己之前的人生中不曾有過尤金所描述的那些美好的場景。
　　然而杰克相信。

　　六
　　“就是這里了�！苯芸伺d奮地叫道，“快來看�！彼延冉鹄诉^來。
　　那是一棟房子，門前寫著“新月街15號�！�
　　“你可能進(jìn)不去的�！庇冉鹪诮芸说亩呡p聲地說。
　　“別那么喪氣，你看�！苯芸苏f著，伸手一推，門開了，尤金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尖叫。
　　“你怎么了？”杰克將手搭在尤金的肩上，“不會有事的，屋子里不會有僵尸�！彼蛉さ�。
　　尤金只是笑了一下。
　　進(jìn)了屋子，迎面便是一股濃烈的陳腐氣味，夾雜著發(fā)霉和腐爛的味道，那種灰塵的氣味正和這些一樣。
　　“這好像木乃伊的氣味呀�！苯芸碎_了個玩笑，這次尤金沒有笑。
　　杰克在屋子里來回轉(zhuǎn)�！捌婀至恕�。在臥室的衣柜門前杰克說道，“為什么我的衣柜是空的？”
　　“之前你把衣服捐了。你還記得嗎？”尤金站在一旁說，“捐給地震災(zāi)區(qū)的災(zāi)民。你還沒買新的，因為你說想換個風(fēng)格�！�
　　杰克點了點頭雖然他并沒想起這件事來。他腦子里想著的是另一件事。
　　“我想起我是干什么的了！”杰克突然叫起來，“我記起來了！”他把尤金嚇了一跳，“我以前是個盜墓人，你能相信嗎？”杰克正經(jīng)地說。
　　“沒錯，我知道你是�！庇冉鹫f道，“你屋子里以前總堆著一些古舊物件，一開始我沒想到你是干這個的�！y怪你屋子里會有那種氣味。”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又說，“至于那些東西……你賣掉了很多，其余的，我想，可能被竊賊偷走了。因為你離開家確實有很長時間了�！�
　　“沒關(guān)系�！苯芸溯p快地說，“反正我再也不想干那種事了，我們明天到市中心去再找一份工作，我想去開個店。”

　　七
　　夜深了。
　　杰克和尤金躺在杰克新家的床上，杰克的胳膊輕輕摟住尤金，正在酣睡著。他并不知道尤金還醒著，在想著他不知道的事情。
　　尤金海德里希凝視著包圍著他們的黑暗，一如他很多年前習(xí)慣地躺在那個狹小空間里凝視著包圍著他的溫暖的黑暗。
　　沒錯，他以前就認(rèn)識杰克，但不是杰克想像的那樣。
　　他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當(dāng)年盜墓人埃迪蓋恩是怎樣掘開他的墳?zāi)箤⑺麖娦型狭顺鰜�，并將他帶到了新月�?5號。
　　自從埃迪蓋恩在逃避逮捕時出了車禍被確認(rèn)“死亡”之前，他一直是一名盜墓人，只不過他專偷墳?zāi)怪械氖w。他將偷來的尸體帶回家，將尸體的皮剝下來曬干后做成衣服穿在身上。
　　那一天尤金海德里希醒來時看到面前的人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沖他而來。他苦苦地哀求埃迪蓋恩放過他。然而這個盜竊尸體的人不為所動，埃迪蓋恩對于活人尚且毫無感情，自然更不會理會尸體的哀求。
　　在掙扎中，埃迪蓋恩將尤金海德里希從樓梯上推了下去。他摔在新月街的道路上時，正好一輛夜行的摩托車從他身上筆直地軋過……
　　尤金輕輕撫摸著自己到現(xiàn)在還纏著繃帶的腰部，又看了看熟睡中的杰克。
　　死人的恢復(fù)能力就是差，尤金悲哀地想。不過這至少比被剝了皮好多了。
　　杰克睡著的臉上嘴角微微上翹著，露出一個笑容，尤金伸出一只手，輕輕地?fù)崦芸说念^發(fā)。
　　其實一開始我本想去殺掉他的。
　　可我實在沒辦法對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人下手。
　　他不記得過去那些了，永遠(yuǎn)也不會記起。
　　他以為我們的故事一開始就是美好的。
　　我決定永遠(yuǎn)不把真相告訴他。

　�。ㄈ耐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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