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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這一章
轎夫耽擱得顯然比想象的更久。
已經(jīng)坐在那里很久,夕陽開始透過窗欞折射進陰暗寬敞的堂屋,她看到老媽子松嬤嬤用手去試茶壺的溫度,顯然是涼了。她很想吩咐松嬤嬤去換水,但忍住了。她覺得自己快要跟凳子長到一塊去,凳子顯得那么硬,那么硌人,在開始的時候就應(yīng)該讓人加個軟墊,但,誰又知道會等這么久?
西廂房二樓早已經(jīng)收拾出來,想到將來不免每天起床撩開門簾就能看到對門住著的人,就心里一陣陣發(fā)堵,早許多天,里面一應(yīng)用具就已經(jīng)備妥,昨天天氣大好,棉被枕頭一一都拿出來翻曬過,她袖著手在一樓房檐下朝上看,卻被飛塵迷了眼,招惹出幾滴眼淚。
按說心里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但面上卻滴水不漏,早上他起床,她為她端整棉袍子,看到他對著鏡子,沾沾自喜地顧盼一番,揣好了懷表,又整整袖口,才步伐輕盈地邁出去,既不曾回頭看她一眼,也不曾有片言只語的交代,出門了半晌,才有門上的人來回說,老爺交代,下午三刻的時候,二奶奶就該到了。
她冷冷地說,知道了。
三刻之前就開始梳頭更衣對鏡整妝,在這里等她奉一杯茶。
不知多久,才看到幾個人簇擁著一個身影進屋,天已經(jīng)暗下來,完全看不清來人的面目,只見她低眉斂目,也同自己當(dāng)初嫁進來一般,穿著紅襖紅裙,只是沒有兜上頭。
暗紅灑金的紅底子,映襯得來人皮膚雪白嬌艷,她沒來由得一陣難堪,甚至那片刻心里不是不怨恨自己地底下的父母,若是他們還在,他又何敢再娶。
新人跪了下來,接過了松嬤嬤手里的茶,輕聲說:太太喝茶。
她接過來,送到嘴邊,抿一抿,擱在了桌子上,她想站起來去扶她起來,但坐了太久,竟象麻痹了似的,她看著新人身邊的人扶著她,穿過堂屋側(cè)門上樓去了。
她望著新人的背影,只說了一句:今天我不舒服,不吃飯了。
苑大奶奶不吃飯,顯然沒有妨礙別人的快樂,老爺回來的時候剛起燈,直接吩咐把飯開到二樓雙二奶奶的房間里,片刻之間,樓梯蹬蹬,聽著人來人往的,馬上燈也亮了,呼奴喝婢的聲音不絕。
松嬤嬤替她卸了頭,留了一支蠟燭就退了出去。
早晨到了早飯的時候,只見他一個人踱步下樓,吩咐人送早飯到樓上去。
苑大奶奶一陣失悔,她應(yīng)當(dāng)?shù)谝惶炀妥龀鲆?guī)矩,第一天自己壞了規(guī)矩,便從此后再也無法對人立下規(guī)矩,此后,雙二便沒有再下樓吃飯,慢慢也無人再將飯開到堂屋里去,灶上自動燒兩份飯菜,一份送去西廂,一份送來東廂,苑大于是吃起了長素。
雙二覺得始終有一雙眼在盯著自己,但回頭又不見。每次上樓梯必然覺得頭皮發(fā)冷,再一看,轉(zhuǎn)角處站著抱著一直皮毛黑得發(fā)亮的黑貓的苑大,那只貓有對冰冷的綠眼睛,洞悉一切似的瞪著你。
苑大從不招呼她,看到便轉(zhuǎn)身走開。雙二疑心她是在等老爺,但即便是老爺上樓,她也從不會出聲招呼他。
過年的時候,老爺興致高,招呼在堂屋開飯,順便買了炮仗煙花,但苑大并沒有下樓。
煙花向天上串去的剎那,雙二看到她站在東廂二樓檐下,仍抱著她的黑貓。
雙二過年后便開始孕吐,老爺十分高興,做功德,捐香油,拜菩薩許愿。但高興的時間并不長久,在雙二某天上樓的時候,突然黑貓竄出來,嚇了她一跳,樓梯高陡,她跌下去小產(chǎn)了。
黑貓被老爺裝在麻袋里,活活摔死,死前貓的撲騰和嘶叫之狂烈,讓小產(chǎn)后的雙二心悸。
老爺發(fā)話說,這宅子再不許養(yǎng)貓。
苑大不再養(yǎng)貓,她不再養(yǎng)任何活物,甚至不再下樓,她吃素,每天的素齋由松嬤嬤為她準(zhǔn)備單獨端上樓,但七月的時候,松嬤嬤突然中風(fēng),只得送回家,不論誰再做素齋,她只是不吃,苑大開始絕食,老爺并不管她,可能他心里也巴不得她早死。
開頭還有下人在門口低聲勸說,叫苑大吃一點,但苑大并不回話,過了幾天也就沒人再去。有天早上,管家急急推門進來,站著立等老爺穿衣凈面,從他們的表情可揣測苑大應(yīng)該是死了。
苑大的下葬極為草草,苑大那頭的親戚幾乎死完了,并沒有幾個人來吊唁,一個小丫頭穿上孝服跪在一邊權(quán)當(dāng)孝子,停尸兩天就發(fā)了喪,扯去了白布,抬走了棺材的堂屋又恢復(fù)了陰暗寬大,老爺把下人都召到一起,吩咐說,以后不要再叫雙二奶奶,改口叫雙大奶奶。
不知為何,雙二并不快活,她坐在堂屋中間的椅子上,沒來由地覺得凳子太涼,而且硌人,她看著面前一個個都低著頭的下人,突然想到自己那天進門,不敢抬頭,只看到有人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茶冰涼透骨,她端過去,碰到對方的指尖,也是冰涼透骨。
雙二等了兩年,都沒有再懷孕,醫(yī)生說,可能是傷了身體,大概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就會好,但老爺聽到就沉下了臉來,那天他脾氣特別不好,找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打了一個丫頭一頓,那丫頭是雙二從堂子里帶出來的貼身丫頭,但雙二不敢勸,她從他鐵青的臉色上似乎看到了蠟燭光投射的,自己的影子,畏縮著退后。
有天雙二想下樓,看到下人開始收拾東廂。
她攔住人問:收拾東廂做什么?
下人搖頭表示不知。但雙二知道。她想,新人大概快要來了。下人從東廂里抬出柜子箱子,把柜子箱子擦洗干凈,里面的衣服由管家一包一包點過數(shù)包起來放好,苑大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頓時消失得干干凈凈。
第二天果然有人送了大批新絲棉新綢被面,下午就有幫手的大媽大姐在院子里搭起臺子來翻被面,紅底百子圖看著喜氣洋洋,第二天丫頭在院子里翻曬,撲打灰塵,有人在東廂熏艾草,煙大得叫人淚下。
他最近新剪掉了辮子,頭發(fā)堪堪到耳下,穿著馬褂戴著西式的帽子,還拿著一根手杖,樓上樓下都裝起了電燈,小廝好奇,貪玩拉燈線,燈滅了,他就一杖打過去,打得小廝鬼哭神嚎。
雙二想知道新人什么時候進門,他卻顧左右而言他,東廂的門總是虛掩著,仿佛隨時隨地就要開的樣子,有時雙二簡直覺得苑大會從里面走出來。
那天雙二還在綢緞店里看綢緞,看到貼身的丫頭小跑著,氣喘吁吁的趕來,面色一沉,正想說什么事這么心急火燎的,突然意會到,那位新人,大概已經(jīng)進了門。
再趕回去,果然東廂燈光大亮,雙二想想,自己應(yīng)該走過去致意,丫頭敲門,開門的是老爺,他蹙起眉頭問:你來這做什么?
雙二含笑說,我來看看妹妹。
雙二進門,看到新人斜斜依在床沿,眉目如畫,不過有點冷。
看到她進門,她慢悠悠站起來,一臉是笑:雙二姐姐。
雙二心里一涼,瞧,他并不更正,只是笑,她雙大奶奶,又變回了雙二奶奶。
新人叫雙珠,出身么二,自覺比私門子出來的雙二來得高貴,所以,她并不行三,也行二,讓丫頭喚她珠二奶奶。
晚飯重新又開兩處,東廂西廂分開送,至此方知,一只雞送兩邊,西廂邊輪得到的,原是雞頭腳爪雞湯,東廂送的是魚頭,西廂便是魚尾,廚師斷斷不會分剖兩半來送。
雙二這才知道為何苑大要吃齋,原是受不了這閑氣。
小丫頭不懂事,還去廚房吵過,廚房里的笑著說:您別跟我們瞎白話,您覺得吃得不好,找老爺說去,您就算一天只整雞咱都得給你準(zhǔn)備不是?
雙二于是病了。
丫頭去找老爺,老爺說,病了找醫(yī)生,找我有什么用?
醫(yī)生說,身體只需調(diào)養(yǎng),并沒有什么病。
雙二也自覺并沒有病,但就是不想起身,她怕推出門去,就是對面一張似笑非笑的臉,邊嗑瓜子邊招呼的輕佻模樣。
裝病久了,變成真病,再找醫(yī)生的時候,醫(yī)生說是風(fēng)邪入心,雙二苦于無法說出口,每晚都夢見苑大森然站在樓梯邊,抱著黑貓,自己惴惴不安地上樓,明知道前面有只黑貓會竄出來,但每次還是被那只黑貓驚嚇出一身冷汗。
漸漸不思飲食,頭痛,煩悶,忽寒忽熱。
甚至說,夢中聽見黑貓嘶叫亂抓之聲。老爺覺得不祥,請道士來驅(qū)邪,雙二漸漸能喝一點湯,只是仍忽好忽壞。
老爺?shù)故呛蠡诹耍X得這樣拖著不是了局,有時甚為厭煩,巴不得她死了清凈,早知道不用看病也不用驅(qū)邪,因覺得厭煩,把病人抬到了樓下的隔間里,說是伺奉湯水方便些,丫頭有時也讓人抬著病懨懨的雙二出來曬曬太陽。
雙二分明看到下人們都三三兩兩嘈嘈切切走進堂屋里去,堂屋沒有開電燈,分外陰沉,只聽到里面老爺吩咐:你們從此不要再叫珠二奶奶,叫珠大奶奶。
雙二遠遠地聽見了,枯槁的面孔上,浮起一絲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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