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作一生拚，盡君一日歡。”
　　還記得那夜她在我耳邊輕輕地嘆息。我好似明白也好似不明白。
　　你知道，我沒讀過幾年書。小的時候先生教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說先生騙人，我怎么就看不見黃金屋和顏如玉呢？先生發(fā)怒，打我手心。
　　從此我再也不進(jìn)學(xué)堂。當(dāng)然也不喜歡吊書袋的人。
　　不過她是個例外。我想世上是有一種人，第一眼看見你就打心眼里喜歡。那天陽光很好，我本打算租條小舟泛舟太湖，無奈和我想法一樣的人太多，我一向不喜在人多地地方留連，想找個地方喝酒算了。這個時候就聽見一曲吳歌，柔柔膩膩的，我雖然聽不懂她唱什么，還是覺得很好聽。循聲望去，就瞧見不遠(yuǎn)處的水邊立著一個黃衫女子并一個丫頭模樣的女孩子�？此麄儤幼铀剖潜镜厝�。兩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丫頭模樣的女孩子笑道：“公子要渡船么？”
　　渡船？好的緊�！坝芯茮]有？”
　　其實(shí)我平時并沒有這么隨意，我也不喜穿黃衫的女人。不過她是個例外。就好像按照我以前的想法，稍微胖一點(diǎn)的女孩子比較可愛，可是她呢，生得跟紙一樣的單薄，仿佛一不小心就會給風(fēng)吹走似的。害我每次和她一起走都要小心地抓住她的衣袖。和她在一起很開心，她陪我喝酒，說故事給我聽，雖然有時候我聽不大懂還是很開心。這是個爽快的女孩子。唯一不爽快的地方是，我問她那天唱得什么曲兒，她總是不肯說。
　　我身上的銀兩越來越少，你知道的，她是花魁，身價自然比較高。最后一次我不得不跟她說：“嗯，我最近要出一趟遠(yuǎn)門，有個重要的生意�！彼χf，好呀，我等你。我笑了笑，輕輕揚(yáng)了揚(yáng)她的發(fā)絲。
　　我知她當(dāng)然還有別的客人，我只是她眾多客人中的一名。
　　我再回去的時候她依然是笑臉相迎，仿佛我是前一天晚上才跟她道別似的。我們依舊一起尋歡作樂，夜夜笙歌。每次我來她都不再接待別的客人，所以我多少還是覺得蠻有面子。至少我和其他的客人還是有點(diǎn)不一樣？她唱歌很好聽，我喜歡聽她彈琴唱歌。不過她再也不唱第一次見面時唱的那曲。我問為什么，她笑道，不唱就是不唱，何用問為什么。
　　唉，女人要是任性起來，你真是沒有法子的。
　　我們就是喝酒，聊天，我銀子快花光的時候就出去做生意，她從來也不問。錢在緣分在，也許對她來說，我和她其他的客人并無分別？
　　有一次我問她，你準(zhǔn)備以后做什么？總不會是一直呆在這里吧？她愣了一下，問道：“這里有什么不好？”“也沒什么不好，不過……”“不過什么？”她目光灼灼。“你看你現(xiàn)在是年輕貌美，別人都來看你，等你老了人老珠黃了可怎么辦呢？”“我也在攢銀子的，不如以后我來做老板娘，你就留在這給我介紹客人�！彼ξ模床怀鍪钦媸羌�，“那個時候你也老了，沒法子做你的生意了，就來幫我怎么樣？”我做皮條客？哈哈！我自己一想起來都覺得好笑。我們一起放肆大笑。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她好像沒有那么開心，我心里也是悶悶的。
　　那天我很早就回家了，臨別時她依然只說了那三個字：我等你。
　　我焚香，沐浴，更衣，還是煩躁不安。
　　那次我的對手是個三百多斤的胖子，一走路身上的肉似乎都要沖破衣服，臉上的肉顫顫抖抖，我看著他惡心的樣子都忍不住拔劍了。不過我并沒有因此掉以輕心。我學(xué)武的第一天，教我武功那人——他不讓我叫他師父——就對我說，對于一個劍客來說，一次輕敵就有可能付出自己的生命。雖然我并不見得如何珍惜我的命，死在長相這樣惡心的人手里還是有點(diǎn)死不瞑目的。
　　我從小就喜歡以貌取人。我喜歡漂亮的對手，特別喜歡看他們死亡前一剎那的表情，不管生前多么驕傲，臨死前都有點(diǎn)細(xì)微的掙扎、不相信，或者說不甘心。學(xué)堂的先生搖頭晃腦：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想說，我又不要做圣人，又不要收弟子，我就以貌取人怎么了？其實(shí)先生長的不討厭，現(xiàn)在想起來還算是蠻清秀的，不過動輒吹胡子瞪眼很討厭。打小孩子更討厭。爹娘并不懂得，總以為先生是為我好，他們并不了解我的感受。
　　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人，漂亮得不似真人，我都不舍得殺他，可是如果他不死我就得死。我還記得剛見到他時，他正對著明月吟詠道：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年紀(jì)輕輕骨子里卻透著寂寞蕭索。我真不想殺他。如果不是我的職業(yè)有問題，或許我們可以做朋友，生平第一次有了與人結(jié)交的想法。他是江湖上甚有名望的大俠，以仁義著稱，但是有人給我下了命令，非殺他不可。而那個人的命令，我這輩子都不會違抗，哪怕他讓我殺死自己，我眼睛也不會眨一下。
　　左臂突然一陣刺痛，我被他的峨嵋刺刺中了�？此票恐�，居然能把如此秀氣的兵器耍的那么靈活倒也令我佩服。我不敢再胡思亂想，可是面前仿佛又出現(xiàn)她略帶哀怨的臉。我有點(diǎn)不明了，她是否想對我說些什么呢？這么一分神，右肩又被擊中，長劍差點(diǎn)落地。
　　這下是真的凝神以對了。不是怕死，只是還想再看一眼她，也不想讓那個人失望。
　　他胸前空門大開的一剎那，我的長劍刺入他的胸口。用力太大，長劍末至劍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身體，仿佛一團(tuán)舊棉絮，我胃里一陣翻涌。劍拔出來的時候血濺了我一身。我忽然有點(diǎn)暈眩。他臨死前問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定要置我于死地？” 雖然不是第一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還是無言以對。即使是那個人叫我殺人，我也并認(rèn)為自己有這個權(quán)利奪走他人的生命。
　　回來后在熱水里泡了很長時間，還是覺得有股血腥味。我沒法去找她。
　　她卻自己找上門來，依然是笑意盈盈：“你回來了？怎不去找我？”
　　“呃，我剛洗完澡�！�
　　我確實(shí)剛洗完澡換好衣服，頭發(fā)還是濕的，發(fā)梢的水滴滴答答地滴在木屋的地板上。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著丫頭打開飯盒，道：“這里有幾樣你喜歡的菜，還有你喜歡的酒。”
　　不，我不想吃東西，也不想喝酒，我只想擁抱一下她，可是又怕身上的血腥味會讓她不安。第一次，我真正討厭我的職業(yè)。
　　那天，她仿佛也有心事�？墒且彩鞘裁炊紱]有說。
　　我也還是沒有去找她。過了幾日在太湖邊上聽到有幾個少年議論道，有城里的員外向她提親，她仿佛答應(yīng)了……
　　有那么一剎那，我眼前完全是白茫茫一片。
　　我回過神來，跑到她的小樓上，問她的婚事，她愣了一下，輕聲道：“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個詩人叫做羅昭諫，他很喜歡一個叫做云英的青樓女子，可是每次向她求婚都未得應(yīng)承。過了一些年，這個羅昭諫重遇云英，彼時仍是男未婚，女未嫁。于是詩人作了一首詩，道是：“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彪m說他也是頗有點(diǎn)自嘲的意思，可是別人聽來總是在挖苦那女子。唉，我這些年拒絕的人也多了，你總不想有朝一日我也受人如此奚落罷！
　　我無言以對，轉(zhuǎn)身便走。驀然想起初次見面時聽她唱過的歌，道：“我總還是不懂你第一次唱的那一曲，可否再為我唱一次？”她幽幽道：“既然總是不懂，又何必多言！”
　　她出嫁那天，員外派了大隊迎親隊伍，氣派得很。我一大早在城里最大的酒樓挑了個好座，我知道那是迎親必經(jīng)之路。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她了，從此她是員外夫人，而我還是那個隱姓埋名的浪子，做著見不得光的職業(yè)。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