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緩緩地睜開眼瞼，一開始映入眼眸的顏色仍然是如墨一般的一片漆黑。他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慢慢適應了周圍的一切，然后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他有些狼狽地從青銅門里出來，雖然不至于跌跌撞撞，但腳下還是稍微有點虛浮的感覺。唯一的意識只是從這個黑暗的地下走出去罷了。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迷路了，雖然實際上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旅途的終點在哪里。

　　只是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層層疊疊的雪山之間了，肩頭和黑色兜帽上積起了一層雪花，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唯一慶幸的是這場雪下得并不是很大。

　　視野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自己腦海里的一片空白。從青銅門后出來的這段時間，盡管思緒渾渾噩噩的，他卻一直在嘗試著回憶起什么。但遺憾的是，過往的一切記憶就像是破碎在冰冷空氣中的音色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覺得自己好似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不記得任何人，任何事，包括記得自己的名字�？墒�，不知道為什么，他卻隱隱知道自己有個代號叫做張起靈。他不明白這個代號意味著什么，但這卻是他現(xiàn)在唯一剩下的，他覺得或許這便是他此刻存在的意義。然而，事實上，他很清楚“意義”這個詞語，本身就沒有任何意義。

　　張起靈停下腳步，下意識地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掌間，一股冰冷的感覺瞬間傳遞了過來。他突然意識到，原來這雪白的雪花，這好似在發(fā)光的東西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美好——

　　這雪花并不暖和。

　　張起靈抬起頭來，隱約瞧見遠處峰巒之間有一個黑點，盡管那只是小小的一點，但在這片白花花的畫卷中卻依舊顯得格外醒目。他不易覺察地愣了一下，緊接著便堅定了步伐，朝著那個黑點迅速移動著。

　　不出意外的，隨著距離的逐漸縮短，張起靈看到了那個黑點的全貌，那是一座建筑，準確的來說是一座喇嘛廟。當他到達這里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邁開步伐踏上被冰封的階梯，望見了階梯盡頭隱隱綽綽的紅光。他覺得自己似乎記起了什么。他模模糊糊地記得這里會有一個叫德仁的喇嘛在等著張起靈，在他忘卻掉一切之前，為他記錄下來。

　　遺憾的是，這次自己已經什么也不記得了。

　　張起靈認為自己或許可以從之前德仁替歷代張起靈保存下的那些留存在筆記中的記錄里窺探到些許蛛絲馬跡，由此來知曉自己到底為什么會在這里。

　　一位喇嘛友善地接待了他，帶他進了屋，生起了炭火，并給了他一碗酥油茶，然后便關上門，離開了。屋內的溫度慢慢回升，等張起靈默默吃掉了酥油茶后，之前那個喇嘛又敲門進來了。這次，對方給了他一個盒子，說是老喇嘛吩咐的，是自己以前的一個朋友留給他的。

　　張起靈有些奇怪，而那喇嘛表示自己剛來這里一兩年，并不知曉太多事情。說完，便退了出去。

　　張起靈看了一下手中的盒子，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做工精細的木盒。這并不是說它上面雕滿多么精致漂亮的紋理，相反上面只是簡單的布滿了有點現(xiàn)代風格的小方格子，密密麻麻，普普通通的近乎毫不起眼。倒是那盒蓋與盒身密封得極好，幾乎沒有任何撬開的可能。

　　屋子里的柴火散發(fā)著淡淡的黃光，張起靈詳詳細細地觀察了那個盒子很久，他不敢輕易用強力的手段破壞掉這個盒子，不但是因為害怕弄壞了里面的東西，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應該將這個東西完好的保存下來。

　　張起靈將盒子放在木桌上，他伸出手指剛想在盒子上面的小方格上摸索一遍，尋求盒子上的機關。卻不知道為什么，在指尖碰觸到木盒的那一瞬間，他的腦海里就已經知道怎么打開了。就好像是有一個人正拉著自己的手，為自己引導一般。

　　第一行第十三個，第二行第六個和第三行第七個。

　　對每個都輕輕地各敲一下。

　　木盒一下子被打開了，可張起靈卻明顯愣了好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可能曾經有過那么一個人，即便現(xiàn)在的自己早已經記不清關于那個人的任何細節(jié)，包括年齡、性別、模樣，還有名字。但是，他卻知道那個人曾在自己的心中占據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他好像曾經愿意為了那個人做出一些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情，只求對方能夠最低限度安然無恙。

　　……安然無恙么？

　　可惜，自己卻早已忘記那個人是誰。也許是親人，也許是同伴，也許是兄弟，也許是其他的別的什么。然而，這些猜測不過是猜測，沒有意義，他心中并沒有答案，哪怕是一點微乎極微的記憶。

　　那木盒里只有兩樣東西，一枚青銅鈴鐺和一本厚厚的筆記。張起靈拿起了那本筆記，卻沒有在上面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關于筆記主人的署名。唯有的只是寫在扉頁上的一段話還有那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字體與詳細記錄。

　　張起靈覺得這字體有些眼熟，不知為何腦海里自動跳出“瘦金體”三個字。他伸出手指在扉頁的那行字跡上來回摩挲著，那蒼勁有力字跡僅僅陳述一段話語：“你曾經說過，你是一個沒有過去和未來的人。我所能做的只是將你過去展現(xiàn)給你，而現(xiàn)在的你可以休息了，未來的你是自由的，已經沒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運了。”

　　原本淡然如水的黑眸微微一縮，張起靈停下了動作，他發(fā)現(xiàn)那上面似乎有幾滴不明顯的水漬，仿若是由于筆記本年代的久遠而呈現(xiàn)深褐色的。

　　張起靈看著那幾滴深褐色的圖案，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推測是錯誤的，那不是水漬，而是血跡……

　　至于那筆記里所寫的記錄，不過是關于張起靈的一切。這些記錄都很詳細，詳細到記錄了張家的起源、發(fā)展，還有分裂與衰弱；以及他自己的出生，經歷，失憶，最后走進了青銅門。但同樣的這些記錄卻又矛盾的非常簡練，簡練得幾乎不摻雜任何私人感情在里面，沒有提及到任何關于寫下這記錄的“他”和自己的事情，以最平淡的口吻述說著關于歷史的興衰。

　　張起靈發(fā)現(xiàn)筆記里記錄最后是以自己進入青銅門結束的，因為之后的事情描寫得有些含糊，只是一兩句說明現(xiàn)在的張家已經不用背負千年來沉重的命運，作為最后一位族長，張起靈的責任也不復存在了。他并沒有懷疑張家人擺脫命運這種結果的真實性，只是隱隱覺得在自己進入青銅門后所發(fā)生的事情，并不像對方所寫的那么簡單，那么輕描淡寫。

　　這并不是記錄這些的那個人調查得不夠仔細，反而是因為對方知曉了一切，卻有意隱瞞些什么。如果沒猜錯，對方應該有參與到最后的事情里面，而且對方很有可能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張起靈不知道這本筆記的主人如何做到這一點的，正如他不知道對方曾經出現(xiàn)在自己生命中的哪一個時段，不知道對方究竟以什么方法了解到了這些事情，不知道對方究竟為什么愿意為自己做了這么多，不知道對方究竟為此付出了多少代價。

　　張起靈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如果沒弄錯的話，那種感覺似乎被稱為疼痛——

　　在左胸膛第四根肋骨往里一寸的地方。

　　那一晚，張起靈獨自一個人抱著那本厚厚的筆記，坐了很久很久。

　　隔天，張起靈去拜見了那位老喇嘛，詢問了關于那盒子主人的名字，但遺憾的是對方搖了搖頭，并不愿多說。那天他在廟里的某個小院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石像，那個陌生的獨自哭泣的自己套著一件黑色連帽衫。那衣服已經有些日子了，破舊樣子仿佛早已被人遺忘多年了。

　　接連幾日，張起靈每天都去拜見老喇嘛，對方同樣什么也沒說。張起靈最后一次去拜見老喇嘛的時候，老喇嘛已經閉關了，他讓年輕的喇嘛轉告自己，那本筆記的主人已經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張起靈只是一臉平靜地站著，心中一股難以抵御的痛苦卻涌上他的心頭。然而，他并沒有過多的動作和表情，臉上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

　　他安安靜靜地在老喇嘛院子里站了一個下午，好似一尊雕像，任憑雪花落滿了一身。

　　后來，張起靈抱著那裝著筆記的盒子，轉身離開了喇嘛廟，修長的身影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沒有人知道張起靈抱著那個盒子去了哪里，也沒有人知道他最后是否想起了一切，是否找到消失在自己記憶中那個筆記本主人的痕跡。

　　雖然事實上，沒有人會真正關心這些，沒有人。他們需要的只是傳說，只是茶飲飯后的話題。

　　就好像那個曾經有個傻子，為了尋求張起靈的過往，像個吸食毒品的癮君子一般，一遍一遍地往自己受傷的鼻翼里滴蛇的毒液，痛苦地嚎叫著以換取費洛蒙的記憶，又自虐地往自己手臂上割了十七刀，到最后落了個被割開喉嚨，掉落懸崖失蹤的結局。

　　那個傻子后來成為了傳說中的人物，如同張起靈的傳說一般。

　　然而，不管是傻子的故事，還是張起靈的傳說，新的神話很快就會輕易地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擊倒，毫不留情地讓它們崩潰瓦解，被拋棄，被遺忘，最后只是不可避免地泯落于塵埃之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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