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陶峻與自己的關(guān)系近來為何越發(fā)僵硬一事，奉端石百思不得其解。
　　他倆從未發(fā)生什么矛盾啊，怎么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兒？

　　“現(xiàn)在哪樣兒？”程敬之很疑惑，“明直師兄，我看子肅師兄對你還是很敬重的呀？”
　　“存孝，我與子肅相處五年，更兼曾有同吃同住的情分……”奉端石輕嘆，“如今敬重是敬重，卻生疏得很，不似往常那般親近了�！�
　　自數(shù)月前開始，子肅便遠著自己，原先還道是自己多心，待確定后再想問，他要么直作不知、要么避而不談或是托辭離開。上個月他更是言道要閉門讀書，即使見到面也是來去匆匆，話都說不上幾句。
　　看著奉端石苦惱的表情，李延振頗有些不以為然：“明直，我前些日子已下了帖子給子肅，明日宴上你找個機會同他開誠布公談一談，兩兄弟哪有隔夜仇，說開了便是�！�
　　不說他們四師兄弟向來要好，且說早年子肅剛來時，他正與老師潛心修讀明經(jīng)，便是明直照顧的子肅。明直溫和敦厚，子肅沉默寡言實際上卻是純善之人，兩人相處日久感情甚為深厚。此番想必只是有小小的誤會吧。
　　“云鵬師兄說的是，明直師兄不必憂心，定能和好的。”程敬之年紀小，對此更是樂觀。
　　奉端石笑了笑，沒說話，心中卻是一緊。
　　無論如何，拖下去半點益處也無。看來這回豁下臉硬拉著也要堵住他問個明白。

　　宴上，陶峻果然準時到來。

　　“子肅來啦�！�
　　奉端石一眼便瞧見陶峻走進門口，忙笑吟吟地打招呼，其他客人也紛紛起來打招呼。盡管臉上是一貫淡漠的表情，陶峻的禮數(shù)絲毫不缺。他按序一一見禮，輪到奉端石時神情微斂，猶如面對老師般端凝。這讓特地留心他的奉端石感覺很疑惑。
　　寒暄完大家笑著重新入席，奉端石看陶峻目不斜視地直直往末席走，似乎是想找個遠離自己的位置，簡直要氣笑了：往日在生人面前最是拘束的人，寧愿不與師兄弟同座？
　　干脆與程敬之慢悠悠地說話直至他落座再笑瞇瞇地與他挨肩而坐。反正他們師兄弟要這樣坐，主人李延振既然毫不理會，其他人還能說得上什么不是。
　　陶峻抿了抿嘴。這時再想換位置也不行了。
　　感覺到他的不自在，奉端石想起數(shù)月里被莫名冷落，不免起了壞心，故意要尋他說話，可惜收效甚微——陶峻總是能找到最簡潔又不失禮的回答。
　　席上的氣氛隨著交談進行越發(fā)歡快，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陣熱烈的討論跟大笑。
　　末席上的奉端石卻越發(fā)氣悶。他心不在焉地隨手倒酒飲酒，眼睛時不時瞟向陶峻。陶峻被看得面色有些僵，干脆舉著夾起一片菜葉子，輕聲道：“食不言�！�，就此不再理會旁邊這人，自顧自地吃起來。把奉端石噎得不行。
　　程敬之忍笑：雖然不大厚道，不過看明直師兄在子肅面前吃癟……還是挺好玩的。

　　等到李延振又敬完一圈酒，程敬之看著陶峻飲酒后面色微紅的樣子，眨了眨眼，側(cè)首對奉端石低語：“聞?wù)f酒后吐真言，不知子肅師兄可也是如此？說來，倒是頭一回見師兄喝酒呢�！�
　　奉端石眼睛一亮：是了，他怎忘了子肅酒量極差，年初時候子肅才喝了不到小半壇子陳年梨花釀便醉倒了，還是他給半拖半抱地送回屋里的。當(dāng)時子肅醉眼朦朧的乖巧模樣，伴隨著淡淡的梨花酒香，回想起來就讓人感覺心情愉快。
　　……說起來，似乎就是從那之后，子肅開始疏遠自己。
　　奉端石怔住，不自覺地端起杯子喝起酒來。

　　程敬之沒發(fā)覺奉端石的走神，直接拉上陶峻給李延振敬了兩杯酒，回座位后再單獨敬陶峻。小師弟一套又一套的祝酒辭加上他真誠的眼神讓陶峻難以拒絕，不一會兒便飲下三杯。
　　見他的面上泛紅，眼神也變得迷蒙，一副快要喝醉的樣子，奉端石忙抬手擋下程敬之的酒，笑道：“我與子肅相識多年都沒喝過幾次，這杯你得留給我�！�
　　說完，奉端石給兩人的杯子斟滿，側(cè)身面對陶峻。他沉聲開口：“你我相識多年，我也不拐彎抹角了。如果是我近日做了什么讓你不愉快的事，我先飲為盡向你賠個……”
　　陶峻聞言微微垂眸，不等他說完便打斷道：“師兄說笑了，子肅何來的不愉快？這杯酒，不敢當(dāng)。再者，子肅不勝酒力，已不能再飲……家中尚有事，且容子肅先行離去�！�
　　“且慢。”看著陶峻明顯回避的態(tài)度，奉端石緊握住他的手，另一手直接舉杯飲完，目光湛然地看向他。
　　似乎發(fā)現(xiàn)奉端石言行中的認真與執(zhí)著，陶峻終于抬眼注視奉端石。
　　染了酒意的眸子此時顯得特別茫然無措。
　　奉端石心中一動。
　　“我敬你三杯�！狈疃耸従彽�，示意程敬之給兩人斟酒。程敬之連忙拿起酒壺。
　　陶峻搖搖頭，喉頭一滾，眼中掠過幾縷不易覺察的掙扎。卻什么話也沒說。
　　他只是端起酒杯，用微顫的手回敬了三杯。
　　然后低聲告退。

　　奉端石沉默地看著陶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氣：“存孝�！�
　　“師兄？”程敬之有點忐忑地望向他：莫非兩位師兄真談崩了？
　　“子肅喝醉了，我送他一程�！�
　　奉端石把酒杯放下，面上并無不豫，反而帶著一絲笑意。
　　“啊�！�
　　程敬之睜大眼，才明白明直師兄是要跟子肅師兄回去詳談，方才不過是換種方法勸酒罷了。他眼中不由露出佩服，目送著奉端石離開。

　　“咦，存孝，你兩位師兄呢？”談性正濃的同座這才注意到角落里少了兩人。
　　“子肅師兄醉倒了，明直師兄送他回去�！背叹粗Φ馈�
　　“這么快醉倒了？”那人咕噥著，又想起什么，恍然道，“我說我們桌那兩壇酒怎么那么快喝完了？敢情我們談天時他倆就顧著喝酒去了吧！”
　　“兩壇？”程敬之驚訝地看了看桌邊的空壇子。子肅師兄統(tǒng)共喝了八杯，加上給云鵬師兄敬酒時大家喝的那些，頂多就一壇子……
　　想起一入席就順手倒酒喝的奉端石，程敬之更加欽佩了。剩下的一壇估計都是明直師兄喝完的，真是海量�。�

　　程敬之卻不知，他以為海量的奉端石其實也醉了。只是奉端石喝酒不上臉，醉后也不胡言亂語，目光更是越喝越清澈，十分不易被人發(fā)覺。
　　若非醉了，他豈會一直綴著陶峻十步遠而不上前？平時的他，早就扶著那個走路都不穩(wěn)的陶子肅，生怕對方摔了。
　　現(xiàn)下他腦袋有些混沌，只記得要跟著他，問他……問他——嗯，問他最近怎么都不理自己了！
　　奉端石就像發(fā)現(xiàn)好容易養(yǎng)大的女兒忽然不親近老爹似的，不甚清明的腦子里只顧著心酸。
　　所幸陶峻家離酒樓不遠，等陶峻叫開門進去，奉端石緊隨其后。老守門人當(dāng)然認識自家公子的至交，雖然有些奇怪兩人怎么一前一后地進來，倒也沒有多想，還指指院子的方向。
　　奉端石謝過老者，徑直走向院子。抬眼一看，就見陶峻趴在亭中的石桌上，似乎睡著了。奉端石搖搖頭無奈地走過去，心下變得更加柔軟：上回在自家喝醉了也是如此，不一會兒便迷迷糊糊半夢半醒。眼神比存孝答不出老師的問題時還迷茫無辜，還會傻笑著喊自己的名字。
　　先前一心念著要知道的原因忽然就不重要了。疏遠而已，又非割袍斷義！當(dāng)初子肅不也不怎么理人？

　　“子肅，困就回房睡吧�！彼p輕地推了推陶峻的肩膀。雖說已是暮春，天氣還有幾分寒涼，酒后還歇在亭子里只怕風(fēng)寒入體。
　　“明……明直師兄？”
　　“是我。起身回房吧�！�
　　“噢。”陶峻半睜著眼應(yīng)下，身子動了動，然后把臉換了個朝向。
　　奉端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子肅這難得的充耳不聞陽奉陰違著耍賴的模樣真是……好一幅懶貓春睡圖，哪天畫了出來送與子肅，不知他會是怎么個神情。
　　伸手攬著對方的腰，讓陶峻把手臂繞著自己脖子，奉端石扶起他往里走。
　　奉端石個頭比陶峻略高，這樣半抱著，陶峻的頭正好歪在他肩窩上。
　　一低頭，就見陶峻平日里整理得極妥帖的墨發(fā)有幾縷散了開，柔軟的發(fā)絲蹭得他脖頸微癢——想來是剛才趴在桌上碰散的。陶峻吐出的輕暖氣息混合了點點酒香，讓人熏熏然。
　　不知怎的，奉端石下意識地手上使勁，攬緊懷中的人。

　　陶峻暈乎乎地跟著走了段路，快到房門時，小聲嘆道：“怎么又做這個夢……”
　　這句話奉端石聽得清楚。
　　他笑了笑，驀地想到什么：莫非是憶起上次醉酒的事了？又？
　　“子肅？”
　　“明直師兄……師兄……”陶峻低喚著仰頭。他眉頭微皺，努力睜開迷蒙的雙眸，盯著奉端石好一會兒。
　　奉端石揚了揚眉，直直回望。
　　只見陶峻噗嗤一笑，左手抬起掐了把他的臉，嘟囔道：“咦，今日的夢好真實……”
　　奉端石愣住，隨后大笑。笑聲震動了胸膛，連陶峻也感覺到了，迷惑地看向面前的人。
　　“我這是被調(diào)戲了么？子肅啊子肅……”語氣里全是寵溺，奉端石親昵地捏捏陶峻的臉，觸手處的溫軟讓他又是一怔。于是順手改捏為摸，指腹摩挲著陶峻的臉頰，捧臉細細端詳。
　　他早知子肅俊美，卻未覺如此……如此——
　　面若桃花，眸如點漆，睫似羽扇。
　　讓人想……
　　不、不行！
　　霎時呼吸驟緊心跳加速，奉端石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笑容也為之一滯。陶峻醉得厲害，全然未覺，只顧出神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笑顏。
　　“回房、休息�！焙貌蝗菀讖姆磻�(yīng)遲鈍的腦海里撈出一件該做的事，奉端石回過神來，便要拉陶峻進屋。
　　陶峻卻沒有動。
　　他眼中再次露出糾結(jié)，喃喃道：“反正是夢，沒關(guān)系吧……”
　　未及多想他話中的含義，奉端石就覺唇上一陣溫?zé)帷?br>　　奉端石瞪大了眼睛，一時間腦中轟然作響，無數(shù)俗念紛至沓來，然后緩緩沉靜下來，直至統(tǒng)統(tǒng)歸于虛空。
　　清甜的酒香無聲彌漫，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
　　是夢耶？非夢也。

　　所謂：
　　醉睡昏昏然，日落夢相牽。
　　既夢喜且驚，寤來不敢宣。
　　偏偏座上客，又是夢中人。
　　夢醉情難醉，緣為報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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