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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
經(jīng)年生死,悠悠如夢(mèng)。
“是誰說人鬼殊途?我終還是來了,不是么?”
他看他,一襲白衣,走到他的面前。
那抹白,現(xiàn)在看來仍是那么溫柔,那么美。好似,床前明月光。
“你來做什么?!”他面有慍色,話語中透著絲絲惱怒。他第一次對(duì)他發(fā)這么大的火。平日里性情溫和的人,此刻也因?yàn)樗涡缘淖鳛槎碱^緊鎖。
“帶你回去啊!彼捳Z輕快,宛如平時(shí),閑話家常。他的話里,竟沒有半分因逆天而有的擔(dān)驚受怕。
他搖了搖低下的頭,輕聲笑笑,忽而又抬頭看他,眼中半是憐愛,半是無奈。
“你,還是回去吧!
身邊有神色各異的人經(jīng)過,他們或哭,或笑,或怒,或哀,或嘆息疊疊,或絮絮不休,或神情淡漠,或難分難舍……只是,無論是何人,無論他生前做了怎樣的事,只要過了這橋,喝了那湯,一切世間悲喜,情仇恩怨便再無半分牽掛。
“若要回去,便是要一起回去。不然,我就留在這里。和你在這陰司地獄,做一雙孤魂野鬼,地底鴛鴦。”他眉眼一揚(yáng),嬌嗔一句,那模樣就如平日里見他在戲臺(tái)上那樣,眉目如畫,婉轉(zhuǎn)多情。
“你,也該為班主想想!彼L嘆,仍舊勸他打消這逆天的念頭。
“我不管,”他嘴一撅,頭一昂,開始如兒童那般撒嬌耍賴,“反正我已為班主賺了不少錢財(cái),捧了許多名聲,也帶出了些出彩的角兒。我對(duì)他的知遇之恩早已無所虧欠。”
“只是你,”他直視他的眼,眼中有著溫柔的笑意,“生是爺?shù)娜耍朗菭數(shù)墓!?br> “你……唉……”他生生有些氣結(jié),卻仍是和他僵持不下,勸不得他離開,“好啊,到如今,你是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彼L嘆,賭氣不去看他。
陰間陰氣重且寒,壽未盡者的魂魄久駐便會(huì)折壽。這秦月白的魂魄陽壽未盡擅闖陰間,之前靠著暖玉護(hù)體還未被察覺,可時(shí)間一久,陽氣有泄,暖玉便無法護(hù)其周全。這樣一來,便引得陰陽相沖,百鬼大亂。原本安定的陰司,被這些瘋狂想還陽的鬼攪得一片混亂。諸鬼差自認(rèn)失職,速速得令去捉拿這擅闖陰間的陽魄。
原本安安穩(wěn)穩(wěn),排隊(duì)過橋的魂魄,此時(shí)也開始騷動(dòng)起來。因識(shí)得這人間氣味,本該安穩(wěn)聽命輪回的人,此刻竟面色猙獰的向著秦月白撲來。“陽壽!陽壽!”對(duì)此生的眷戀和對(duì)未知的恐懼漸漸幻化成兇惡的掠奪。越來越多的鬼撲向他們,為的是將那還能享受人間歡愉的異類變?yōu)樗麄兊耐悺?br> “快走!笔Y明若一看事已泄露,便拉著他沖破鬼眾的重重包圍,跌跌撞撞,帶他上了陰陽道。
路邊的曼珠沙華開得艷麗,這命中執(zhí)著墮天,開于黃泉的花,有著血一般的顏色,背負(fù)生死,記載著生生世世的因果。
“回去吧。”他知道他此番能來定是因?yàn)樗嵌ㄐg(shù)的朋友又逆天而行的朋友。那人為了找回記憶中前世的愛人,竟不惜逆了天命,毀了祖宅下鎖住他愛人魂魄的九重玲瓏塔。折了壽,瞎了眼,落了個(gè)死后將灰飛煙滅的下場(chǎng)。終是有了兩全。
蔣明若知道,那人,亦是個(gè)情種。
只是,明知眼前人如此癡情,如此愿意為他奮不顧身,不顧一切,他仍是不舍他為了自己傾其所有,舍生赴死。
生死有命。自己已然命盡,奈何還拖累他做什么?
真是傻子。他笑笑,松了原本緊緊抓著他的手,輕輕推了他一把,趕他上那還陽道。
“你若不來,我倒還有不喝那孟婆湯,一心在這橋上等你壽盡同赴來生的念頭。”他不看他,低著頭,含笑說出自己的想法。
“但如今,看你一心要逆天命,太過執(zhí)著。這情,我到使不得不放了!彼痤^看他,臉上仍是帶著笑,只是這笑,三分無奈,七分苦澀。
“若兒……”他嗔他,像戲文上的小姐在嬌嗔自己的情郎。只一聲,便包涵了多少溫柔多少繾綣。只一聲,便足以讓他沉醉。
“行了行了!彼麤_他擺手,“你若再不走,鬼差就要來了!
縱是如此,秦月白卻仍未放棄帶走蔣明若的想法:“若兒……”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彼辉倏此,只是一個(gè)勁的沖他擺手。
他無奈,只得聽他的,沿著那漆黑的小路一步一回頭的緩緩前行。直到他看到蔣明若臉上不耐煩的神色后,才終是長嘆一聲,頭也不回地向著陽間走去。
他站在他身后,癡癡地看著他單薄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直至不見,才轉(zhuǎn)過身去。
不遠(yuǎn)處鬼城的城門就要關(guān)了。
他自嘲的笑笑:若是此刻再不趕緊回去,怕真是要成為孤魂野鬼了。哪還管他什么上刀山下油鍋,拔舌石壓血池阿鼻,一切懲過,還是等回去再說吧。
他急急地往回趕,終是在鬼門將關(guān)之時(shí)進(jìn)了城。不過,又是什么東西在鬼門關(guān)上的那一剎碎裂?
蔣明若有些好奇的回頭,想一探究竟,卻意外看見了那人熟悉的笑顏。那一雙流光婉轉(zhuǎn)的桃花眼,一如初見那般,看的真叫人心神蕩漾。
“你!”那人笑意盈盈,卻生生叫人氣結(jié)。
“若兒,你看,還陽的暖玉已碎。這樣,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誰的墓前,一個(gè)盲眼男子摸了摸手中碎裂的玉,無奈的笑笑,搖頭長嘆一聲,將碎玉扔進(jìn)了眼前半開的棺材之中。
“先生?”立于他身旁的青衣少年因他莫名的舉動(dòng)有了些許不解。
他沒有立即應(yīng)答少年的詢問,而是獨(dú)自靜默了一會(huì)兒,轉(zhuǎn)身離開。
“先生,秦公子他……”少年欲言又止。
“他不會(huì)再回來了!
這就是你的答案么,月白?
那盲眼的男子搖頭嘆息,輕笑了兩聲,便呼那青衣少年:“小蓮,走吧。”
“你看這山水正好,花繁柳茂,正是個(gè)踏春的好時(shí)節(jié),不如我們改日帶些酒食,去游玩一番,可好?”
“可是先生你白發(fā)已漸多,還是不要外出的好!
“哦,我已經(jīng)開始老了么?”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臉:松弛干燥的皮膚,額上深淺不一的痕跡,手指撫過,感覺到的是歷盡滄桑留下的痕跡。
原本還是青年模樣的盲眼男子在剛才的一剎那間竟已是一副垂老之態(tài)。
細(xì)細(xì)沉吟,那盲眼男子方才開口:“無妨無妨。生死有命,豈非人力可為?人生在世,便當(dāng)及時(shí)行樂。不若今日就乘了此興,好好游玩一番,也不枉此行。小蓮,你說可好?”
“好,”那少年緊緊握住盲眼男子蒼老干枯的手,眼中竟有著說不出的溫柔,“凡天入地,小蓮也只跟著先生。便是到了灰飛煙滅之日,小蓮陪先生一起上路!
那二人在殘陽的斜照中一路笑談而去。這二人本就形貌殊異,不同于俗,和著這山中佳景,更翩翩然有如畫中仙。
只是,殘陽的余輝照在這二人身上,卻只拉長了一人的影子。
那少年,沒有影子。
班主找到秦月白的尸身已經(jīng)是三月后。
雖已死了三月,但不知何故,尸身卻未腐。也得虧了這尸身未腐,班主才得以見他這最后一面。
他一心以為他的秦爺已從蔣家少爺?shù)乃乐袛[脫了出來,這才肯放他出來散心。只不想,這一舉竟釀成了大錯(cuò)。
這傾世的美人……可惜了……
唉,怪只怪他太執(zhí)著。
他搖頭嘆息,卻感到一種熟悉到刺骨的疼痛。
若是當(dāng)年……
“唉……”他長嘆一聲,叫幾個(gè)徒弟將原本半開的棺木完全打開,將伏在棺木旁的秦月白的尸身安置進(jìn)了棺材。
你呀,真是至死也不忘他。
再嘆,放佛是想起了當(dāng)年的事情,他輕輕叫出了那在記憶中封存太久的名字:“霓裳”。
是誰躲在墓旁的樹林里,聽到了那繾綣纏綿的詞匯,微微顫抖。
他站在陰影里,心想,他的聲音還是和當(dāng)年一樣。一樣的好聽。
霓裳,那是故人的名字,是記憶中最不可碰的字眼。那兩個(gè)字,像是一道傷,這么多年來一直深深刻在他心上。
“爹爹!迸⒆訋е耷蛔е囊路?藜t的雙眼,那梨花帶雨的小模樣真真是叫人憐愛。
不禁,又想起了他。明明脆弱卻一直固執(zhí)著不肯妥協(xié)不肯受人保護(hù)不肯落淚的小狐貍。
真是,叫人既愛又恨的小狐貍。他唇邊淺笑。
“爹爹!迸⒆拥穆曇魸u漸大了起來,被忽視的不甘漸漸引起了班主的注意。
“怎的?”他輕聲問她。
“月白哥哥他……”女孩子的話未完,淚卻已漸漸涌上了眼眸。
是了,他自答應(yīng)女兒,還將她許與他的。女兒本就喜歡他的,但……
“湘兒莫哭,湘兒這么好的姑娘定能找到個(gè)比他更好的夫家!睙o法,他只能極力安慰傷心的女兒。
“但……”
“這是他的命……”他長嘆,繼而又沉默不語。
女孩子不再出聲,只盯著墓碑上的字出神。
蔣明若,真是讓人好生嫉妒。她暗想。
一切都已打理妥當(dāng),原本開了的棺又回到了黃土之下,一如它當(dāng)初下葬的那樣。
“師傅,這樣蔣家人怕是就看不出來了吧?只可惜,蔣少爺和秦老板,多么好的人吶!若不是有這等癖好,現(xiàn)在怕已是……”戲班里唱文丑的小五邊撣掉衣上的土,邊對(duì)他說。
“小五,和喜順?biāo)麄儙鎯夯厝。?br> “好嘞!边@小五也是聰明人,在人背后說長道短本就非他所好。現(xiàn)在師傅的有意打斷就更讓他明了,“師傅那您早回,我們就先下山了!敝沽嗽掝^,小五便立刻帶著同門師兄弟并著小師妹下了山。
他目送他們離去,又轉(zhuǎn)身盯著那墓碑上的字出神。
既然生難同寢,便讓你們死后同穴吧!
長久的沉默后,多年未開的嗓子卻又唱出了凄涼的句子。
又是誰躲在那片陰影中,因他的這句話而淚流滿面。
“怪這天地薄情太茫茫,任他倆,做了苦命鴛鴦!
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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