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已經(jīng)從妻子那里聽說安迪的精神很不好，但是安迪進(jìn)門的時候，我還是吃了一驚。他穿了件沒有熨燙皺巴巴的襯衫，頭發(fā)亂蓬蓬的，胡子也因?yàn)楹镁貌还伍L成濃密的絡(luò)腮狀。打招呼時無精打采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可能是感冒了。難道婚姻對一個人的打擊真有這么大么，以至于讓平素里一絲不茍注重儀表的安迪變成這幅落魄相。
　　我有點(diǎn)難受了，為我這個好朋友的一蹶不振。我和妻子一起把他讓進(jìn)客廳，熱情的跟他交談，盡量不讓自己臉上流露出一點(diǎn)不自然而使這位老友尷尬。
　　我拿出他最喜歡喝的蘇格蘭威士忌，還有他最愛抽的那個牌子的雪茄，酒足飯飽，我們點(diǎn)上一根飯后煙，那感覺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我和安迪一起留學(xué)的歲月。
　　我們站在落地窗前，眼前是一片璀璨的萬家燈火，這是典型費(fèi)城式的夜晚。我對安迪說：“兄弟，不管什么時候，你都還有我�！卑驳想p手撐著欄桿，視線落在沒有焦點(diǎn)的遠(yuǎn)方，靜靜地沒有說話。
　　妻子從廚房出來，站在客廳的入口，她似乎很想加入我們的談話，但又好像有些舉棋不定。安迪好像察覺到什么，突然轉(zhuǎn)過身，看著妻子一言不發(fā)。
　　我說：“親愛的，站在那干嘛，過來抽一根！”我笑著對她晃晃手里的雪茄煙。
　　她接過我手里的煙，很熟練地叼在嘴里，脖子探過來，借著我手里的火點(diǎn)燃她嘴里的煙，然后極其自然地對著我的臉吐出一口大煙圈，眼里閃著誘惑的光。我難為情的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安迪，提醒妻子說：“親愛的……”
　　她咯咯笑出聲，對安迪說：“你看，他就是這么不禁逗，一直這樣。”
　　我們?nèi)齻�一邊敘舊，一邊吞云吐霧，時間過得飛快，一盒雪茄很快見了底，妻子晃晃那只空盒子，笑著問：“怎么辦？我們?nèi)齻�大煙槍沒煙抽可熬不住�！�
　　我的煙癮沒他倆大，今晚陪著他們抽煙，忍受滿屋嗆鼻子的雪茄味，已經(jīng)超過了我的極限，于是我披上大衣，自告奮勇的去便利店買煙。
　　我給他們買了煙，然后折回家。不過，我并沒有沿著房子正前方的車道原路走進(jìn)家，我決定沿著花園的小路走捷徑回來。
　　小路掩在樹蔭里，路旁只有一盞不怎么明亮的落地式街燈，遠(yuǎn)遠(yuǎn)看來昏暗一片，但對于趕夜路的人這點(diǎn)光就足夠看清楚了。我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呼吸著夜晚清涼的空氣，有煙有酒有愛人有朋友，這樣的生活不是很好嗎？人應(yīng)該知足，得不到的要試著放手，奢望虛無會陷入欲望的泥潭，身不由己，身心俱疲。
　　我家廚房建在房子后面突出來的一塊地方，廚房側(cè)面是一整面的玻璃墻，我可以看見安迪和我妻子在廚房里待著。當(dāng)我穿過院子靠近玻璃墻的時候，我能看見他們在里面聊的熱火朝天。妻子今晚似乎特別興奮，好幾個月來我都沒見她這么有興致。
　　我的腳步不由自主慢下來，也許是順應(yīng)了心的旨意，有一種不好的直覺讓我進(jìn)退兩難。妻子說了什么，這兩個人彎著腰很夸張的笑，安迪張開雙臂，妻子倒進(jìn)他懷里，妻子主動吻了他的嘴巴，他回應(yīng)她，這可真是一個深深纏綿的長吻啊！
　　“嗨，伙計(jì)們，”我走進(jìn)來高興的說，“雪茄煙買來了！”他們顯然沒料到我的突然闖入，一下子跳開，我真想知道他們現(xiàn)在看到我心里什么滋味？慌張？尷尬？愧疚？我仔細(xì)打量面前兩個人，安迪別過臉，似乎不愿面對我，我妻子倒是很鎮(zhèn)定，若無其事的開始削蘋果。她可真厲害，我以前真是小看她了！
　　我猜他們大概希望這場鬧劇會以某一個人的選擇性失明或者裝傻充愣和平落幕。他們謝了我，兩人各點(diǎn)了一支煙。安迪還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我太了解他，在以往每次高校辯論賽前他都要靠酒精來抑制緊張，放松減壓。但是我不能原諒他，我被至親至近的人背叛了，全世界都在看笑話，只有我這個傻子蒙在鼓里，還去給他們買雪茄！他們怎么能這樣！
　　“在我離開這會兒，情況怎么樣？”我一邊說著，一邊“撲”的一聲坐在廚房椅子上�，F(xiàn)在我是審判者，他們都有罪，兩個無恥的罪人！
　　“還好。”我老婆說。還好？偷情和背叛，居然還好？她可真夠賤的！
　　我看向安迪，現(xiàn)在輪到對他的審問：“安迪，你呢？我不在這會兒，你感覺還好嗎？”
　　他匆匆看了妻子一眼，說道：“很好啊�！�
　　你為什么要看她的臉色，是我在審問你！很好，真是很好！這個世界亂套了，感情就是放屁，道德信任一錢不值，兩腿一劈全他媽沒用！這兩個人讓我惡心，我懶得繞彎子�！澳蔷秃�，我還擔(dān)心你們會感覺孤獨(dú)。不過，剛才我透過窗戶看到了你們，我能看得出你們不需要我來助興了。”他們當(dāng)我是白癡嗎，信他們的鬼話，就該找棵樹吊死算了！
　　“怎么會呢，”安迪說，“我們兩個人都惦記著你，你回來了，我們都很高興�！毕噍^于妻子的若無其事，安迪的反應(yīng)更讓人憤怒。他到底想怎么樣？一邊勾引著我的妻子，一邊還幻想著我無動于衷？他是對他自己太有信心，還是以為我可以欣然接受一頂大大的綠帽子？
　　“親愛的，”妻子說，“沒有你在場，情況當(dāng)然不一樣了�！彼懿荒荛]嘴！這個時候還在說風(fēng)涼話，這個不要臉的□□，怎么不去死！
　　“當(dāng)然不一樣，”我笑著說，“親愛的，把砍骨刀給我拿來�！辈怀鲆馔�，我在妻子臉上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恐懼，哈，她是知道害怕了么？可惜晚了，你把我激怒了，背叛是要有代價的，讓我來教教你！
　　“砍骨刀，你拿它做什么？”她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手里攥著削蘋果的小刀。是要用那玩意跟我較量一下嗎？那就來吧，看看我空手奪白刃的技術(shù)有沒有退步！
　　“不做什么，我只是想拿著它�！蔽易哌M(jìn)一步，目光在妻子和那把砍骨刀之間徘徊。那把刀的刀刃很鋒利，切牛肉時只要輕輕一拉，骨頭和肉就分開了，即便最有韌勁的牛筋也不例外。此時它正靜靜躺在廚房操作臺的刀架上，鋒芒锃亮。
　　“別做傻事。”她說，臉上表情像電影里那種英雄赴死前的大義凜然，可她抵到櫥柜前的腿在發(fā)抖。虛張聲勢嗎？可笑！
　　“不，你就遷就我一下吧�！蔽矣肿哌M(jìn)一步，裂開嘴溫柔的笑。
　　“別鬧了，好不好？”她說。
　　不好！恐懼的滋味不好受嗎？可是背叛比恐懼難過一萬倍！你們這些騙子！“我怎么鬧了？你連給我一把刀都不肯，你信任我嗎？我算怎么回事？難道是‘尖銳物體，瘋子勿近’嗎？”
　　“你可真有意思�！彼f。她怕極了，沒話找話，刻意討好。
　　安迪盯著我，無力地微笑著。安迪，你是看我可憐嗎？一個全世界最大的傻瓜，用一把砍骨刀的笑話威脅恐嚇?biāo)鲕壍钠拮�？安迪，這就是我們相處多年，你我之間最后的結(jié)局？你是在報復(fù)我嗎，安迪？
　　“你是怕我會傷著自己嗎？怕我割腕自殺，還是怕我抹脖子？安迪，你到底怎么想的？在我家廚房里，我忠貞不渝的老婆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難道說我還不能得到拿著一把刀的信任嗎？”我的手不受控的抖著，像一個人站在懸崖邊上想死又不甘心，一只腳邁了出去，另一只腳是軟的。
　　“你當(dāng)然可以�！卑驳嫌袣鉄o力地說，然后一口氣喝下一杯威士忌。
　　“太對了！親愛的，聽見了嗎？安迪信任我，也信任你。我們?nèi)蓟ハ嘈湃�。那么，請把刀遞給我吧，親愛的�！�
　　妻子看看安迪，又看看我，從刀架上抽出砍骨刀，卻沒有遞給我的意思：“有趣，太有趣了，安迪，你不覺得這場面實(shí)在太有趣嗎？”她一抬手把操作臺上的碗碟一股腦地掃落下地，噼里啪啦地破裂之聲搞得現(xiàn)成像正在經(jīng)歷一場洗劫，事實(shí)上也確實(shí)是一場洗劫。
　　她以為這樣就能嚇住我嗎？我拍手叫好：“好，很好，還能更激烈點(diǎn)么，親愛的？”
　　妻子不為所動，她只是恨恨地望著安迪，那眼神里有一股強(qiáng)烈的情緒，不是失望也不是愛，而是像看仇人那樣惡狠狠地恨不得吃了他。這個認(rèn)知讓我全身驚栗，一個更不好的答案盤旋于腦呼之欲出，我又看看安迪，他臉上如海一般平靜。
　　我說：“好吧，親愛的，你把刀給我，我保證只是拿著它，絕不用它做壞事�！蔽艺Z氣盡量平和，心卻怦怦直跳，但愿她能放下那把該死的刀，但愿她什么都不知道，天啊，我太愚蠢了，我該怎么辦！
　　她突然狂笑起來，樣子有點(diǎn)猙獰：“親愛的，你現(xiàn)在是怕了嗎？剛剛你還那么生氣，你在生誰的氣？是氣你最心愛的人被勾引了，還是氣你又丑又笨的妻子對你不忠？怎么你不說話了，你心虛了？你是不是想問，這個傻瓜到底知道了什么？”
　　天崩地陷，我做夢都不敢想的時刻就發(fā)生在我眼前！我?guī)缀跗蚯笾f：“親愛的，你冷靜點(diǎn)，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樣，——是哪樣？”她重復(fù)著我的話，臉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冷漠。
　　我就知道，屬于我的審判總有一天會落到我頭上。再說什么都挽救不了現(xiàn)實(shí)的困局，我是個渾蛋，也許妻子手上那把砍骨刀就是我的救贖，我深吸一口氣，看向安迪，我想對他說點(diǎn)什么，但又沒有勇氣開口。
　　“怎么說不出話來了，我親愛的法官大人？”妻子越說越激動，手中的砍骨刀晃來晃去，“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卑鄙小人！”
　　“杰西，不要這樣�！卑驳仙硢〉穆曇衾锼坪跤蟹N神秘的說服力。
　　“你認(rèn)識他多久，三年？我認(rèn)識他足足十八年了，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樣的人�！卑驳系难鄹C和兩頰在酒精的作用下泛著紅光，但他的眼睛無比清亮，神態(tài)也比剛才更沉靜�！叭绻阆嘈盼�，杰西，他不值得你愛，更不配讓你為他搭上自己的后半生！”他向妻子走去，好像她手里那把刀完全不存在，我想提醒他多加小心，又擔(dān)心自己的舉動反而刺激了妻子。我緊緊盯著那把刀，準(zhǔn)備隨時沖上去把它搶過來。
　　還好，安迪的話發(fā)揮了效用，妻子順從地把刀交到安迪手里，隨后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倒在地。
　　我繞過安迪走到妻子身邊，想拍拍她，給她些安慰。她把頭埋在手臂里，看都不看我。
　　“瞧瞧我們都做了什么，勞倫斯！杰西是最無辜的，我們都有罪，死一百次都不夠！”安迪垮下臉，疲憊地靠在柜子上。
　　我是萬惡之源，我有罪！可我能怎樣？！一切來的太突然，我像狗一樣被牽著鼻子走來走去！我累了，如果死了就能一了百了，那就讓我去死！可是安迪，就算我死了，也不能和你分開！“安迪，別這樣。你這樣，我看著難受�！�
　　安迪垂下頭，不再說話。我送妻子回房，看著她吃了一片安眠藥睡下，又回到廚房。安迪似乎沒動過，還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他看見我，問：“她睡著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走進(jìn)廚房。安迪無力地笑笑，指向桌上剩下的威士忌：“再陪我喝一杯？”
　　他的笑容那么單純而爽朗，讓我想起曾經(jīng)的某個午后，他就是用這樣的笑容對我說“看我買了什么，是你惦記的網(wǎng)球拍！”我們那時候都是窮學(xué)生，這個牌子的網(wǎng)球拍幾乎相當(dāng)于我一個月的伙食費(fèi)。安迪真可愛！
　　我說：“你今晚喝了好多�！�
　　“那就喝最后一杯！”
　　我不能拒絕他，從來都不能。只有一次例外，就是聽說安迪有了新伙伴之后，我足足忍了一個月沒跟他說話。我給我們分別倒了一杯，他接過酒杯很陶醉的聞了聞?wù)f：“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杯。”
　　我們碰碰杯子，在彼此的注視下喝下一大口。
　　安迪說：“緊張的時候就喝點(diǎn)小酒，這是埃德蒙教我的�！�
　　埃德蒙比我更早認(rèn)識安迪，我不喜歡那個人�！疤崴陕铮俊�
　　“不干嘛，我想他了。”安迪口氣硬梆梆的，隨他好了，我不打算跟一個死人較勁，我又喝了一口酒，這酒味道還真夠霸道的。
　　“你想不想他？”
　　“誰？埃德蒙嗎？你總提他干嘛！”安迪的態(tài)度讓我很不滿意，他這會兒有點(diǎn)奇怪。
　　“勞倫斯，你是我見過的最自私最齷齪最無恥的人。這一天我做夢都在想，現(xiàn)在它終于來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安迪，他的眼睛里燃著一團(tuán)火，看上去像個瘋子。
　　“你怎么了，安迪？”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這個顛狂的夜晚，說不好還會發(fā)生什么更瘋狂的事！
　　“我為埃德蒙高興，他的仇我?guī)退麍罅耍　?br>　　安迪的聲音陰森可怖，仿佛地獄里的使者召喚待死的靈魂。我盯著他的臉視線模糊，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緊接著肚子里一陣陣絞痛，渾身乏力，大事不妙！
　　我瞪著安迪，他的反應(yīng)比我好不了多少，我費(fèi)勁爬過去，抓著他的領(lǐng)子：“你……你在酒里動手腳？”
　　“這是你應(yīng)得的，勞倫斯，你早就該死，在你誘惑埃德蒙墮落把他逼到絕境的時候，你就該死！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像你這么壞，處心積慮毀掉一個好人，連半分愧疚都沒有！”
　　我想掐死他，這么做還不是為了他！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那么愛他。我抬手扇了他一個耳光，但揮出去的巴掌卻沒多大力，我肚子疼得要命，意識越來越弱。
　　“你最好把打死我，不然下地獄的只有你一個人……那杯酒……那酒我只抿了一小口，而你卻足足喝了兩大口……哈哈，酒瓶和杯子上是你的指紋，警察會說這兩個人殉情，一個死了一個沒死成……杰西醒來也會給我作證……勞倫斯，你罪有應(yīng)得，哈哈哈……”
　　“為什么……為什么，安迪？！”比起腹痛，我的心更疼，難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安迪？我的心像被人用鐵錐子生生剜出一個窟窿，難受的喘不上氣。
　　安迪眼里淌著淚，“你不配……不配……”

　　——故事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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