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我有個(gè)名字,叫做流川。
又是一個(gè)清晨,窗欞上立著一只鳥兒,唧唧喳喳的叫個(gè)不停。我正開眼,晨光熹微,萬里無云。我
掐指一算,好一個(gè)晴天。
我起身穿上杏紅色的掐邊月牙菱花襖,裹上了牙白百褶纖絲裙,把鮮亮的紅色灑花汗巾在腰上系出
個(gè)漂亮的雙絲結(jié),燒一爐上好的檀香,坐在花梨妝奩前。鏡中便出現(xiàn)了一個(gè)美人:面不搽脂自緋紅
,眉不描深已成黛。膚如溫玉,唇似新櫻。未曾開顏心先笑,魂不撩人嗔三分。只是一雙秋水,似
乎深不可測,宛若能夠洞悉千年。兩鬢青絲飄我面頰,我輕輕把它們籠起,綰成一雙環(huán)髻,不飾釵
環(huán),只是隨手插幾支山花。我對著鏡中,左看右看,不過十五六的年紀(jì),心下不免得意,好一似:
信手綰花多爛漫,羨煞翠娥與紅顏。
梳妝待畢,我打開店門,掛起旌幌,將桌椅茶具收拾停當(dāng),便兀自拿起琵琶,坐在店門口,寥寥落落的唱道:
紫陽春光好
幽茗醉管弦
人生能有幾
不樂是徒然
曲聲婉轉(zhuǎn)倉皇,歌聲潤靈嘹亮。在這紫陽山中回響,如同沉壇佳釀,彌篤芬芳。山中過客,若有聞之,定會(huì)循聲而來,到我這流川茶莊小憩,我與他們談天說地,聊解我這深山寂寞。
沒有人會(huì)知道,我是一個(gè)妖精。
是的,我是一個(gè)妖精。但是,別怕,我不吸人血,也不攝人魂魄。我只需要那些匆匆來去的過客,陪我打發(fā)這川流不息的時(shí)光。他們皆是凡人,皆是我茶莊中的過客,亦是天地洪荒中的匆匆過客 。
我在這紫陽山中已經(jīng)三千年。
師父說,這紫陽山原是一座神山。玄修于此,得道之時(shí),便能看見山頂有一條七彩之路,可直通天庭。我十分懵懂,不想在這山中,一過便是數(shù)千年。
我的師父,叫做孟婆。三千年前,她救我脫離了情天幻海,六道輪回,帶我來到了這紫陽山中。我喝了她的孟婆湯,忘記了那幾世幾劫的孽情苦海,亦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師父說,我已無根,如同那無根之水,便喚我做流川。我們開了這家茶莊,品世間人情百態(tài),修心內(nèi)道骨仙緣。
一千年以后,師父對我說,流川,你可知道,人中頂尖乃是妖,你已是個(gè)妖了。我不信。師父又道,你的血液已經(jīng)不會(huì)流動(dòng)了。我去出利刃,在手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只是覺得隱隱的疼痛,并無殷殷鮮血涌出,我又驚又怕,一時(shí)失語。
又過了一千年,師父對我說,流川,你可知道,妖中頂尖乃是精,你如今已是精了。我忙問,若何?師父道:你的心跳已經(jīng)停止,你已不在五行內(nèi),脫離紅塵中。我將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果然沒有絲毫響動(dòng),又將食指按住右手天門,亦無脈搏感知。我跪道:師父,我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正果?師父搖搖頭:還早,還早,你若想成正果,還須過一大劫。
又過了五百年,一日,師父對我說:流川,我已看見那山頂七色天路,要羽化生仙去了。我跪下言說:恭喜師父。只是徒兒舍不得師父。師父說,此乃天道,只是,我走前,要帶走你一樣?xùn)|西。我從容不迫道:師父要帶走什么,請您直言。師父說:我要帶走你的心。我失色:師父,這,這如何使得,樹無心不活,人無心必死啊。師父笑:你已不是人,帶走你的心,是為了助你逃過大劫。我道:天道昭昭,輪回有數(shù)。宿命定數(shù),非一己之力所能改變,師父啊,請讓徒兒自己應(yīng)對吧。
師父見我如此堅(jiān)決,便嘆道:好吧,只是你需牢記,日后不論看到什么,想到什么,皆不可動(dòng)心,心若動(dòng),你的道行盡毀!說罷便向山頂去了。
此后的五百年,我一個(gè)人守著這茶莊。迎來送往,看盡世間悲歡離合。癡迷的,我便奉上沁醒茶,通透五臟,清疏六腑;貪戀的,我便奉上苦心茗,嘗盡辛酸,知足長樂;嗔怪的,我便奉上靜寧水,平心安神,怡然自得;怨艾的,我便奉上蘅芬露,異香撲鼻,甘苦自知。這世上之事,大抵也逃不過貪、嗔、癡、怨四字了罷。
一陣風(fēng)過,身邊的白楊樹葉嘩啦作響,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只見遠(yuǎn)處來了一個(gè)男子,一身皂裝,面似枯槁,形容憔悴。手中還拿著偌大一把折扇。
他走近前,我仔細(xì)端詳,只見他劍眉星目,頗有幾分英武之氣,身形瘦弱,卻多了書生風(fēng)流。眼角眉梢透著無盡的滄桑和哀愁。我心道怪哉,這個(gè)人好生面善,似在哪里見過。
只見那男子看到我,忽然雙目生輝,熠熠卓然。我不理會(huì),笑問:客官辛苦,想喝點(diǎn)什么茶?
那男子盯著我細(xì)細(xì)端詳了一會(huì),神情有些異樣,對我說:姑娘,剛才那歌聲,可是你所唱。我道:小店潦倒,不過用歌聲招攬客人罷了。客官喜歡聽?不如待奴家泡上一壺好茶,再唱不遲。
那男子卻道,茶便不必了,我是一讀書人,專為尋訪一人而來。剛才姑娘歌聲我似在夢中聽過,想請姑娘指教。我笑道:客官真會(huì)說笑,我這里一個(gè)人悶,唱兩句罷了,指教不敢當(dāng)。
那男子刷的一聲打開折扇,肅然道:此處山美人美,在下想請姑娘在此處提一妙句。
我心想此人好生奇怪,不喝茶,不打趣,偏要我與他題字,反正等閑光陰,我便與他耍耍也不妨事。便說道:客官既是讀書人,定然文才不凡,奴家不才,不如拋磚引玉,出個(gè)上聯(lián),請客官對出佳句。那男子欣然:姑娘請。
我拿出文房四寶,看看周圍景色,想想這前年修行,信手揮毫:盤山道,道盤山,山頂頂天路通天。
誰知那男子接過狼毫,不假思索的寫:臨溪亭,亭臨溪,溪流流川亭對川。
我心中突然一陣陡然,臨溪。。。。。。為何如此熟悉?!
誰知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已經(jīng)被他捉住雙手:臨溪!真的是你?我找得你好苦!你不記得我了?
我只覺得胸中突然一陣悸動(dòng),周身一股暖流奔涌,進(jìn)而渾身灼熱,眼前一陣眩暈。
記得,我當(dāng)然記得。思潮翻滾起來,我的心“砰”然跳動(dòng)。前生后世,宿盡緣來,統(tǒng)統(tǒng)涌現(xiàn)在我眼底。那一世,我是那煙波江上賣笑的青樓女,你是那秦淮河畔不羈的紈绔子,你為我散盡家財(cái),我為你風(fēng)塵殞命。那一世,你是狼煙戰(zhàn)火封侯拜相的孤膽將軍,我是尋常巷陌不為人知的尋常女子,你立意娶我做妾卻馬革裹尸,我為報(bào)恩為你一襲白綾靈前徇情。那一世,我是君王側(cè)畔的冷落紅顏,你是帝王之家的血脈龍根,你與我眉目傳情兩心相悅,我為你被賜毒酒只留全尸。
最后一世,我是那候門繡戶的千金閨秀,你是那私塾苑內(nèi)的落魄文人,我們?nèi)思s黃昏私奔出逃奔入這紫陽山,不想你身染重疾,彌留之即,留下一付對聯(lián),正是那:
盤山道,道盤山,山頂頂天路通天。
臨溪亭,亭臨溪,溪流流川亭對川。
那一世,你叫做賀盤山,我喚作喬臨溪。
原來,你已尋我三千年。歷盡坎坷,蕩盡紅塵。黃天不付苦心人,只是今日你我的相逢,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原來,凝固了心也能為這樣的執(zhí)著所打動(dòng)。不食人間煙火的妖精,也會(huì)為三千年的孽緣而動(dòng)容。
原來,孟婆湯也能被如此濃烈的追逐化解。普天下的精魂神圣,又有什么能敵得過如此詭異而凄艷的煎熬。
可惜,我們的電光石火只有一瞬。周身的熱量很快褪去,我看見我的皮膚迅速枯萎、老化、干涸。
我們?yōu)樗廾鼘懴麻_始,宿命卻早已為我們定下結(jié)局。色相,肉身,靈魂,終究都是茫茫祭壇上的犧牲。滔天的孽緣,亦只能隨短暫生命一般蔓延,席卷,輪回。
灰飛湮滅的那一刻,地下隆隆升起一座石碑。背面有一碣云:紅塵荒唐事已空,丹心為誰痛歌聲。漫卷殘風(fēng)循水起,千載宿孽總因情!
正面書四個(gè)大字:臨溪茶莊。
師父早已知曉,只是未曾點(diǎn)破。我心中沒有怨恨,沒有懊悔,人世百年光景,我已經(jīng)存在了太久。我終于明白了,這世間的一切癡嗔、纏綿、歡愉、絕望、拔刀相向、奮不顧身、都只因一個(gè)字:愛。
我看見我的身體在風(fēng)中零落,化做翩翩落花,我的道行、生命、魂魄,愛戀,也即將煙消云散。
落花成冢,情何以堪。
愛上你,我在劫難逃。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