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回來的時候，川正趴在一堆稿紙中寫寫算算，那錯綜復雜令人頭疼的數(shù)學符號，曾經(jīng)是川打死也不愿碰的。
　　“有思路了嗎？”云跨過堆積在地上的快餐盒，到飲水機前給自己倒了杯水。
　　“嗯，我感覺這個方法沒準真的行，還剩最后兩個步驟，如果不出意外明天我應該可以把它證明出來�！贝^也不抬地說，臉上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自信。
　　“一個中文系的人突然要證明什么數(shù)學猜想，真是的……”云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川覺得不太對勁，停下手中的筆向云望過去，云的臉幾乎整個埋在那個大號的水杯里，看不見表情。
　　“你今天……回家了？他們對你……怎么樣？”川小心斟酌著用詞。
　　“還能怎么樣�！痹泼臀丝跉猓驯宇D在桌上，“還不是罵我變態(tài)趕我出來。川……有時候我真懷疑，我們在一起的選擇到底是不是對的。”
　　川沉默了。云臉上的苦笑對他而言是那么的熟悉，而剛認識云時，那臉上洋溢著的陽光般燦爛的笑靨，卻是陌生了。
　　云蹣跚著走到川身邊，蹲下，把臉深深地埋在了川垂下的手上。那寬厚的掌心，依舊帶著些許溫暖。
　　在這個凌亂的，沒有冷氣的小房間里。那是僅剩的，最后的一點溫暖。

　　“有什么好看的？你的證明方法根本不對！”老教授不耐煩地打斷了川。
　　川咬著牙，用力拽緊了手中的稿紙，“可是，用國外那些專家提出的那些方法，不都沒有證明出來嗎？用新的方法有什么不對……”
　　“新的證明方法？別開玩笑了，你想否定那些權威的數(shù)學專家嗎？就憑你，一個中文系的學生？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老教授的聲音里帶著刺耳的譏誚，刻意提高的聲音引來了教室里未散去的學生的側目。川看到他們有的已經(jīng)開始捂嘴竊笑。
　　“可是用我的方法，的確可以證明出來�。　弊е寮埖闹戈P節(jié)已經(jīng)發(fā)白，川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吐出這么一句話。像擱淺在陸地上的魚，掙扎著吐出了最后的一個泡沫。
　　老教授不屑地瞟了一眼川手中的稿紙，濃濃的嘲諷從鼻腔中噴出，“哦？是嗎？那肯定是你證明過程中有哪步搞錯了吧。我經(jīng)常碰到拿著考卷跟我說他的證明是對的，要跟我討分的學生，最終都是自認錯誤地離開�！�
　　川聽到教室里隱隱的笑聲，他急促地喘息著，胸腔里的窒息感卻越來越強烈。老教授決絕離開的背影像一根銳利的針，扎破了他最后的希冀。

　　云從小公寓里出來時，對面那戶人家的門也剛好打開。那個婦女看樣子是打算帶孩子出去玩，一看到云，臉色陡然一變，一把將自己的孩子推回家里去，把門甩得砰砰響，活像見了鬼一樣。
　　云已經(jīng)見怪不怪，自顧自將門反鎖，提著手里沉甸甸的兩個垃圾袋就要下樓。
　　昏暗的樓梯間里緩緩走上來一個人影，腳步虛浮地走進白熾燈光線圈出的昏黃色區(qū)域。是川。
　　“怎么了？”云擔憂地看著川的臉，那上面的失落與憤懣，似曾相識。
　　“我去找了數(shù)學系的教授，可沒有一個人愿意看我的草稿�！贝ǖ跇翘萆希瑢⑹种械母寮埡莺莸卦蚁虻孛�，“該死！他們連看都沒看！他們怎么就知道我是錯的呢？他們怎么就那么肯定我的方法是錯的？他們甚至，甚至都沒有看過��！”川無助地將頭埋進臂肘間，他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帶著哭腔，像被困住的野獸一般歇斯底里。
　　云蹲下身子慢慢地撿著地上散落的稿紙，那一張張稿紙凝聚著川兩個多月來的心血，現(xiàn)在都變得皺巴巴的，最上面的幾張甚至因為川拽得太用力破掉了。云撿著撿著，突然就想到很久以前，川在走了很多家出版社未果之后，也是這么心灰意冷地將他寫了一年的小說扔在地上，他歇斯底里的怒吼也是那么相似：“該死！他們都沒有看過我的作品，他們怎么就知道沒有市場！他們怎么可以這么草率地就判了我的死刑！他們怎么可以！”
　　心里有股咸澀彌漫開來，云慢慢地挪到川的身邊，伸手輕輕環(huán)抱住他，像一個母親環(huán)抱住受欺負跑回家的孩子。
　　“沒事的，是他們太蠢。他們不懂你沒關系，我們?nèi)フ覄e人懂，啊，乖。”云的手輕輕拍著川的后背，拍著拍著，自己的眼淚也被震了出來。
　　云聽到身后有房門開啟的聲音，然后是剛剛那個婦女驚恐的聲音：“哎呀造孽喲！”
　　“砰！”一聲更響的關門聲。
　　像是這個世界，永遠地把他們拒絕在外。

　　川的母親又來了。
　　那個女人，基本上每個星期都要來鬧一次。云剛開始還會把被摔壞的東西添置些新的，后來便漸漸懶得了。
　　“我求求你吧，離開他！你們再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毀了呀！你離開他吧……你們這是變態(tài)啊……離開他吧，你也有母親的……造孽喲！好好的孩子怎么就這樣了呢……”女人披頭散發(fā)地癱坐在地上，一邊哭還一邊大力捶地，做盡令人憐憫的姿態(tài)。
　　云看著門口團團圍著的鄰居，平日里對云和川避之猶恐不及的家庭婦女們，現(xiàn)在一個個圍在門口，爭相把自己的腦袋從門縫中塞進來，她們的表情無一例外帶著興奮。
　　地上的女人見哭鬧無效，像以前無數(shù)次那樣，迅速地爬起來，抓起一切觸手可及的東西使勁往地上砸，口中惡毒地罵著：“你不離開他我們就同歸于盡！你這個變態(tài)，你這個變態(tài)，你還我兒子！��！你這個變態(tài)，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我們一起下地獄吧，下地獄！”她撲上來撕扯著云的衣服，甚至動用了牙齒咬云的肩頭，云早已習慣了她的這一套，只希望今天的鬧劇趕緊結束。云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從身體里脫離了出去，冷眼在旁邊看著這一切，看著那個女人扇自己耳光，看著自己的頭發(fā)被扯掉一大把，看著門口那些假惺惺地喊著“別打了，別動手啊”的人臉上心滿意足的惡心笑容……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
　　川回來了，他一把將女人拖出門去。任憑她怎么哭喊，川始終繃著臉不發(fā)一言——他也麻木了吧。云這么想著，開了口：“川……我們在一起，是不是錯了？”
　　川像是沒聽到云的話：“我去了別的學院，那些教授，依舊不肯看我的草稿……我不明白，他們都沒有看過，怎么就知道我是錯的呢？”
　　云沒有說什么，轉(zhuǎn)身進了廚房，不久，拿出了一個房東留下的燒紙錢用的鐵桶。
　　川沉默著掏出打火機，將自己辛苦了兩個多月的草稿點燃，一把扔了下去�；鹪谀且凰查g竄起老高，他看到那摞紙在火里痛苦地翻卷著，仿佛聞到了自己的夢想被灼傷的氣味。
　　云遞給川另外一疊紙，是川之前被拒的小說。川不發(fā)一言地將它一張張撕碎，扔進火里。撕到扉頁的時候，他看到自己特意寫上的一句話。
　　“當整個世俗都否定我們的時候，我們便失去了堅信自己正確的能力。”

　　那是一場大火，鋪天蓋地地肆意蔓延。
　　當火警最終撲滅了火，進入這間小公寓時，只看到兩具被燒焦的男性尸體。他們死時緊緊擁抱在一起，那樣的姿勢，令人覺得他們的神態(tài)，一定萬分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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