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硝煙幾許，浮華夢最是難做。

　　江山，戰(zhàn)馬，廝殺，血淚。

　　不忘初逢，不舍訣別。那一世回眸，幾近纏綿。卻不過來去匆匆，無話可言。

　　他是君，他為臣。

　　帝王之路固然短暫，他仍十分慶幸，自己有生之年，曾見那人君臨天下。

　　君，臨天下。

　　司馬懿合上手中書卷，方才的小憩令他想起多年前的往事。沒用的，繁瑣的，卻始終丟棄不掉的陳年過往，他早就無人可訴，無人想訴。然而也不知怎的，近日那些舊事總在腦海中接踵而至，翻騰不息，無聲無息地催促，硬是要那顆古井無波的心泛起淡淡的疼痛才肯罷休。

　　許是，人老了吧。

　　他這般安慰自己。

　　院落里春光正好，他卻犯懶不愿出去。依稀聽聞幾聲鳥叫，推窗去瞧，覓不得半分蹤影。竹影婆娑，梨樹微白，遠(yuǎn)處自己的兩個兒子還在小聲商量著什么。他募得笑了起來，抬手去攏鬢間的碎發(fā)，正好遮住了斂起的雙眸。

　　那年。那日。

　　屋內(nèi)茶香滿溢，春日的午后總是寧謐安詳，是打盹偷懶的大好時光。可司馬懿卻因來人全然沒了睡意。

　　“公子著實(shí)不該成日往我這里跑。”他沒有拒那人于千里之外，也無半分歡迎的意思。

　　曹丕隨心所欲慣了，象征性施了一禮便朝里屋走，悠閑自得地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擅自撥弄起爐上還在烹著的茶，“先生不肯到我那里去，那子桓只好到先生這里來了�！�

　　司馬懿挑眉，不去理會那人話中淺顯的揶揄，“公子若有空在我這里做無用功，還不如回去好好伴著曹公。省的被他人占了先機(jī)，最后還要賴到我頭上�！�

　　曹丕置若罔聞，他連日登門拜訪……或許稱之騷擾更為恰當(dāng)，早就令司馬懿甚是厭煩。他稍是意外，畢竟自己父親曾數(shù)次相邀，這人也未變過臉色。怎面對自己，就沒了那份心平氣和呢。

　　“先生可是討厭子恒？”

　　司馬懿踱了兩步，看也不看曹丕，“原來公子還有點(diǎn)自知之明�！�

　　曹丕啞然失笑，這人說話從不給自己留情面。他不愛喝茶，可他也是斷斷不敢在司馬懿的屋子里喝酒的。抬眼便瞧著院落里的梨花，初白如雪，“子建他前兩日賦了首詩，甚得父親喜歡�！�

　　司馬懿也抬頭去看，“你又不是不能作。”

　　曹丕笑了起來，許是屋內(nèi)光線太暗，那笑容竟有幾絲落寞，“論及文采，我自知不如他�！�

　　須臾而逝的沉默，曹丕又開了口，“說這些無用的作甚。先生當(dāng)真不愿幫子桓么？若先生執(zhí)意如此，那子桓以后絕不叨擾。”

　　司馬懿不言語，行至案邊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細(xì)細(xì)品味，恍若沒有聽到曹丕方才的話�？删驮诓茇дJ(rèn)為這個人不會作答的時候，他又淡淡一笑，“公子的家務(wù)事，仲達(dá)不宜插手。況且以公子之才，也無需仲達(dá)從旁協(xié)助。”

　　司馬懿話中有話，曹丕來了興致，可他向來直接，也更是無需跟眼前此人拐彎抹角，便是一笑，拾起案上另一茶盞反復(fù)把玩，語氣也變得陰晴不定，曖昧不分，“先生這是在戲弄子桓，還是……自欺欺人？”

　　司馬懿瞥了他一眼，今日自曹丕進(jìn)屋來，他還是第一次看他，唇角上揚(yáng)到剛好的弧度，司馬懿的語氣愈發(fā)輕佻，“公子此話何意，仲達(dá)不甚明白�！�

　　曹丕搖頭輕哂，慢慢抬頭凝視司馬懿那狹長精明的雙眸，再怎樣裝瘋賣傻故弄玄虛，這人的眼睛總是清澈明晰的，連其中的霜冷和殺機(jī)都一覽無余。可曹丕偏生就是中意他，“先生當(dāng)真不明白子桓意指何物？”他起身走近司馬懿，直到二人之間再無半點(diǎn)間隙，那后半句幾乎成了耳語，“子桓要的東西，和先生是一樣的�！�

　　司馬懿不躲不閃，連神色也未曾撼動分好，眸子藏了狡黠之意，他也微微探身，更近了二人的距離，“公子就不怕，仲達(dá)會取而代之么？”

　　曹丕接的極快，仿佛他料定司馬懿會如此問他，又或者，只是他早就準(zhǔn)備好的雙方交易的籌碼。他未曾看到司馬懿眼中一閃而過的流光，卻是聽到對方輕笑一聲，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先前我拒絕曹公之邀，現(xiàn)在若跟隨公子，恐遭非議�！彼抉R懿揉了揉額角，稍是瞇起雙眼，“況且，現(xiàn)下公子自身尚且難保，又何來他日之說？”

　　曹丕笑笑，竟有了幾分不寒而栗之意，“能不能安生立命是子桓的本事。能不能力排眾議，就是先生的本事了�！彼崎_了那扇緊閉的房門，“那么，先生的回答呢？”他停住腳步立于門前，靜靜等待背光的陰影里那人早已顯而易見的答復(fù)。

　　果真，聽聞一聲淡笑，“良禽擇佳木而棲�！�

　　曹丕大笑三聲，揚(yáng)長而去。

　　之后多載時光，司馬懿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曹丕一些當(dāng)不得真的瑣碎話語。

　　他說，先生狼顧之才，當(dāng)世罕有。

　　他說，若無先生，子桓定不能知天下，得天下。

　　他說，先生和子桓要走的路不同，但要的東西則是一樣。然而先生應(yīng)該明白，若無子桓，先生定不能如愿。于我亦然。

　　他還說過……

　　若這世上再無曹子桓，這山河海川，先生即可自取。

　　頭越發(fā)疼痛，司馬懿關(guān)了窗戶不愿再多想。都說陳年舊事最是無用，但人到暮年，偏是要找不安生。

　　屋內(nèi)光線沉冗，他偏偏又記起那人笑中寂寥。

　　一樣的么？

　　真的是一樣的么？

　　司馬懿忽的仰天而笑，這世間紛擾嘈雜，沒有誰注定欠了誰的。

　　但是。

　　——曹子桓，你給我聽好。你的天下我不要。

　　——只是決計(jì)不容許旁人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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