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的楓葉已垂老，芷汀洲的惠蘭也已凋零，看著滿目的衰翠敗紅，我笑了，晶瑩的淚珠卻不由自主地滑落。
　　姐姐，我愛他。
　　紅燭搖曳的光映著她絕美的容顏，窗外海棠零落，月光斑駁, 她的眼神里有著難掩的喜悅，明亮而清澈。
　　我心痛如絞，她是我的妹妹，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眉兒，姐姐明天就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地，再也不回來，希望你和他幸福，你有了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姐姐也就放心了，從此以后，姐姐也要過自己的生活了。
　　姐姐，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也愛著他，我知道，姐姐疼我，我也愿意和姐姐分享一切，除了他。
　　不，眉兒，你錯了，姐姐一點也不愛他，姐姐也會遇到我心愛的人，不是么？
　　我像是對自己說，我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是漆黑的夜，一縷微風(fēng)吹過，是幽蘭淡而馥郁的香氣，未央，對不起。一滴淚黯然滾落，凝結(jié)成珠，來世，我做你的新娘。
　　姐姐，我漂亮么？菱鏡中是一張清麗絕倫的臉，妝眉淡掃，金褸霞衣。
　　眉兒，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映在她旁邊的是一張酷似的臉，只是多了幾許滄桑。此時，一張巧笑嫣然，一張卻歡笑強(qiáng)斂。
　　喧天的鑼鼓，迤邐的廣袖，妹妹柳腰動處，風(fēng)流極盡。
　　姐姐，我要走了。她蛾眉臻首，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上，一如往常，只是今天，我沒有再撫摸她發(fā)間的芬芳。
　　姐姐，你會恨我嗎？
　　我悵然無語，心里在自問：恨她嗎？你恨嗎？
　　眉兒，姐姐會恨你，如果你不幸福。
　　她淚落如珠，滾在我手上，踏碎了我的心。
　　蘭舟靜待，幾度催發(fā)。眉兒，我親愛的妹妹，我走了，未央，我的至愛，請你一定要給她幸福。
　　此去經(jīng)年，你我便是兩處風(fēng)情，煙水萬重。盈盈一水間，脈脈千里路，輕道一句：珍重。
　　又到了海棠零落的季節(jié)，點點的粉匯聚了一地的胭脂，嬌艷微呈，風(fēng)起處，旖旎無限。
　　一年前的我，恍惚春柳吐綠的日子，一如往常地湖畔等渡，等來的卻是與你前世的緣。
　　我是湘江擺渡女，風(fēng)里來，雨里去，就像雨中的浮萍，風(fēng)中的柳絮。
　　芙蓉如面柳如眉，你看到我的時候，只是輕輕嘆了一句，話語里竟有一絲憐惜。
　　不，是柳如黛。
　　你有些愕然，大約想不到一個擺渡女也有一個如此溫婉的名字。
　　柳姑娘，你能帶我在江上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嗎？
　　微微的風(fēng)掀起你褐色的袍，你不算俊朗，微皺的眉間卻蘊(yùn)著濃濃的書生氣。
　　就是轉(zhuǎn)轉(zhuǎn)么？公子你站好了。
　　我輕笑一聲，篙點如飛，輕輕的小舟猶如離弦的箭，滑向江心。
　　起風(fēng)了，我放下手中的篙，坐在船頭，整理著有些退色的竹笠上新結(jié)的穗。
　　你就那樣定定地佇立在船的另一頭，眼中滑過一絲陰翳。俄頃，眉頭舒展，卻輕輕吟哦：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原是一多情公子，我淺笑失聲。
　　你回過頭看著我，在與我眼神對接的剎那，我看到了你眼中的驚喜。
　　你笑什么？
　　你的目光又轉(zhuǎn)向了別處，依舊孤獨而憂郁。
　　我笑公子癡。
　　我忽然下定了決心，挪到你身后，此時的天已經(jīng)變得霧靄沉沉，卻怎比得我心扉的凝重？
　　癡字何解？
　　你沒有回頭，目光依舊幽遠(yuǎn)散漫。
　　公子，你只知芳華易逝，有怎知曇花一現(xiàn)的優(yōu)雅？有些東西，正是因為他們的短暫，反而能讓我們刻骨銘心。
　　我忽然有些恍惚起來，抬起頭看著你深深的眼神，凝著近近的水霧，蒙蒙的眼里，有我看不透的憂傷。霎時間，我覺得我們不是萍水相逢，而是前生的知己，不然這最初的相逢，怎能讓我深深的眷戀？
　　你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有著軟如溫玉的風(fēng)，淡淡拂過我的眉間心上。
　　你眉頭微鎖，眼角卻勾出隱隱的歡喜。
　　所以，公子，此去蓬萊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他眼角的笑意蕩漾開來，布滿了眉梢和嘴角，原來他的微笑竟是如此和熙，仿佛冬日的袍。
　　臨別時，雨落如絲，漫天的昏暗陰翳怎掩得住盈盈水間無語的歡喜？
　　你叫柳如黛，對么？
　　我驚喜地抬起頭，心里莫名的悸動，多希望我的名字就此刻在你的心上。
　　是，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我手杵著手中的篙，攥得緊緊的，竟希望此刻成為永恒。
　　江湖漂泊客，夜未央。
　　他只是平靜地說，我的心卻早已雀躍。
　　夜如何其?夜未央。我的心一陣輕顫。
　　他點點頭，緩步而行，忽然回過頭，看著我，似是自言自語：柳如黛，可惜不是.....,我聽到他心嘆息的聲音。
　　綿綿的細(xì)雨輕吻芭蕉，瀟湘滿簾。你總在和風(fēng)麗日的時候，乘我的船，身影依舊孤寂，默默地站在船頭，靜靜地聽蒿與水撞擊的碎玉之聲，波光無限瀲滟，你的眼神忽近忽遠(yuǎn)。
　　你不應(yīng)該是擺渡女。
　　那天你幽幽地說，語氣里滿是憐惜。
　　我告訴自己，如果擺渡能與你結(jié)緣，就算于這浩瀚的湘江之上，千年的漂泊又何妨？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么？
　　你回頭的時候，眼里凝著淡淡的雨霧。
　　我點點頭，終于，你肯向我敞開心扉，就讓這渡船載走你曾經(jīng)的風(fēng)雨與疲憊吧。
　　后來我獲知，你漂泊江湖十年，只為十年前一個那個華燈初上的夜，與一名女子的不期而遇，十年來，她音信杳無，只留下她無心落下的一方錦帕，她帶走了你的魂靈，從此，你發(fā)誓不再愛。
　　錦帕上的戲水鴛鴦刺痛了我的眼，“芙蓉如面柳如眉”，原來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我的心暗自雀躍。
　　我眼中的她，亦莊亦雅，亦素亦妍，他低頭輕語，看著錦帕的眼里綻放無盡的柔情。
　　我的心突地下沉，看著自己布滿繭的雙手，碧水倒影的自己滄桑的臉，我第一次有些顧影自憐。
　　是啊，他又怎么能把我和十年前那個華衣繡服的官家小姐聯(lián)系起來？十年前，父親因罪被問斬，母親氣急而亡，家資抄盡，我和年幼的妹妹從此離開了那個繁華之地，富貴之鄉(xiāng)，來到這小小的村落，我日夜擺渡，以維生計。
　　我終于沒有開口，入夜，我喜淚潸然，你終究會認(rèn)出我來的罷。
　　再一天，你來了，眉梢眼角蕩漾著無限的春意。
　　如黛，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了。
　　我的血液仿佛鋒利的碎瓷，把心劃得一片淋漓。
　　恭喜你，她，很幸運。我嘗到了自己憂傷的味道，是酸澀的。
　　是夜，我淚灑瓊枝，我的心是一葉舟，載滿了你的名字：夜未央。
　　我是天涯擺渡女，你是江湖漂泊客，我們終究要擦肩而過。
　　第二天，他沒有來，我的心底蕩著無限惆悵的漣漪。
　　我拖著沉重的步履，伸手推開柴扉的剎那，迎上的是妹妹縈轉(zhuǎn)的秋波，入畫的笑顏。
　　我的眼神掠過她身邊的男子時，我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
　　我怎么沒有想到，你叫如黛，是如眉的姐姐，而且你們長得如此相象。
　　我故做釋然，淺笑低語，這也是前世的緣分。
　　窗外的雨瑟瑟地敲打的窗，屋外的惠蘭混著泥土的芬芳，濕重而溫潤。
　　我輾轉(zhuǎn)難眠，妹妹的呼吸均勻有致，我的心忽然變得凄惶。
　　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是君心緒太無聊，既種芭蕉，又怨芭蕉。
　　一道閃電破空而過，伴隨著雷聲的轟鳴。芙蓉如面柳如眉，原來這都是前生的注定，在濃如潑墨的夜空里，我找不到心的方向。
　　天的盡頭，夕陽流金，彩霞倚麗。
　　姑娘，怎么回事，還不走？
　　我遙遙目送花轎遠(yuǎn)去，鑼鼓依然熱烈，只是我的心已冷，妝彩的馬上，你意氣風(fēng)發(fā)，給她幸福吧。
　　我歉然地朝我船上焦躁的渡客笑笑，此生，我不再擺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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