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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子
◎文/顏未臣
01.
后臺里的鼓點混著二胡弦樂踩著調(diào)子奏起,他的身影一側(cè),揚袖立身,眸子里擠進刺眼的燈光,模糊去視野里臺下的人影。銀冠上的玉珠發(fā)出細細的聲響,織錦的衣擺抖起埃塵。
時光錯開,好像年少時那些無所不畏猖狂的驕傲。
“初時云鬢青簪倚,夜半花榭紅顏俏。”
“長夢破檻老羅裙,曲殤釅酒情不再……”
云娘一笑,唇啟聲揚。紅色胭脂在眉角后繞出一只蝴蝶,光影下眸眼妖嬈。
揚長的曲聲回蕩在不大的劇院里,朦朧的清音空響,撫過誰的耳鬢成了云煙。
青春是一段張狂的歲月,誰把誰遺失,誰把誰忘記,誰在努力地與這個世界負隅頑抗。
那些他如此懷念的過去,在每一個長日無盡的拂曉時段里重回腦際,褪去無數(shù)神秘的光暉,毫無掩藏地、不帶任何修飾地、赤裸裸地被鋪陳在面前。
那是生命里無人收拾的雪白骨殖,荒涼而美麗。
而你,是那個世界最好的光影。
02.
林甫時是長靠武生,季尋是花旦。
季尋的臉型和眉眼過于秀氣,線條稍柔,剛進班的時候就被陳老師點了學旦角。林甫時的身體筆直修長,把式優(yōu)美、穩(wěn)重、端莊,天生的長靠武生。
兩人的家長是梨園世交,五六歲時就一起被送到學校學習。
一起上下學,一起吊嗓子,一起上劇妝,一起耍把式。
順理成章地,兩個人十四歲的時候在一起,開始一段被憤世嫉俗的社會倫理所不容的關(guān)系。
林甫時一直比季尋高半個頭,濃墨重彩掩蓋下的眉眼深邃俊美,笑起來的時候卻很孩子氣。
季尋再了解不過這人的脾性,盡管看起來沉穩(wěn)可靠,實則就跟沒長大的孩子一樣——想要的,無論什么手段都要求得;討厭的,至死不會多看一眼。他不禁想起小的時候,林甫時因為練功怕疼,早上總是賴著不肯起來。而現(xiàn)在的他則是為了逃避吊嗓子,躲進練功房打上半天的把式,罔顧年歲流逝,心性還是一個樣。
倒是在相比之下,季尋則是任一場課一場練習從不缺席,風雨無阻……認真得過分。
季尋那時就在想象,林甫時垂垂老矣的樣子。他知道,也許陪不到他那個時候——那個看起來灑脫,卻始終執(zhí)拗非常的林甫時。
他不知道他們還能孤獨地抵抗這個世界多久,付出的代價會不會遠勝于自己所得到的。
他們走在一條隨時都會墜落的鐵索橋,緊緊牽著手小心翼翼地遠渡。腳下是萬丈潭淵,空氣里浮著白色的霧靄,他們只剩彼此依偎的體溫。
風在耳后空靈地游走,不悲不喜,如同偶然的陌生人。
時間自然越走越長,每一步都像是想要抹去曾經(jīng)踏出的距離,搖搖欲墜。
03.
“團長,你太棒了!”
剛進后臺的化妝間,一人沒敲門就直接闖了進來,臉上是不加掩飾的興奮和喜悅,嘴邊掛著燦爛的笑容。
“嗯,謝謝!奔緦ばπΓ樕线化著戲里云娘的濃妝。他摘下頭冠放在桌上,“交流這么快就回來了嗎?”
“對啊,我早就想溜回來了。別的團再好,肯定沒有自己的好嘛!背碳卫艘话岩巫幼谒呐赃叀
季尋在濃重的油彩味中依舊能隱約聞見程嘉身上一股青草底香的古龍水味道,他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當初招進程嘉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是一個某種性子更勝林甫時的人。
明明只小了自己五六歲,可是接觸起來給人的感覺似乎差了十歲不止。果然光看身高和外表是很難界定人的心理年齡的——程嘉也高了季尋半個頭。
季尋照理說不是一個有私心的人,唯獨對林甫時除外。
那么五官里有幾許相似林甫時的程嘉就撿了個便宜——更有甚者,哪怕知道程嘉喜歡自己,他也沒有像以前一樣直面拒絕、和人劃清距離。
某種程度上說,是他狹隘和欺人的自私。
直到程嘉關(guān)門離開,季尋才得空稍加休息,喉嚨有些發(fā)干,可能明天就發(fā)不出聲了。
他側(cè)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黑色的眉線挑得那么長,紅色的胭脂和白色的妝粉蓋住了逐漸衰老的容顏。他伸出一只手順著眉輕輕摸了摸……似乎那時觸碰過的溫度還在。
季尋忍不住微微往上勾了勾嘴角,眼睛里有了淡淡的神彩。
“笨蛋……”
大人都說,年少的我們還不懂愛情。
如果不懂,那時慢慢漲涌上心頭淺淺密密的悲傷又是為了什么……若不是愛情,我們怎會知道在一起的難得。
04.
他們十六七歲,風華正茂。
作為藝術(shù)生,自然相對較少在普通高中里出現(xiàn)。盡管如此,林甫時以絕對英俊的面相依然贏得不少女生的青睞。對于這樣的情況,林甫時是意料之外的,季尋是預(yù)料之中的。
季尋那時看著林甫時收了一份又一份巧克力、一封又一封情書,始終都沒有說什么。
直到某一天,林甫時放學之后去找季尋,恰巧撞上花季少女對翩翩少年季尋的告白現(xiàn)場。他就站在背后的樹影里,望著那個人熟悉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種活了十幾年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恐慌感。
他沒有再看下去,只是默默轉(zhuǎn)身離開。
那天,林甫時抽了生命里的第一支煙。
青澀的喉嚨受不了煙霧的刺激,不住地發(fā)疼,卻讓人覺得心安,大腦里一片平靜。
林甫時像是懂了什么。
周末在戲劇班里上化妝課,按照習慣林甫時和季尋被劃為一個小組。
季尋其實妝化得不太好,是因為不喜歡往自己本就過于柔和的五官線條加上過多的女化元素。他喜歡林甫時,卻嫉妒對方的面相,這是從小彼此都深知的事情。
所以十四歲的林甫時第一次告白的時候,他拿著一把鋒利的瑞士軍刀——在午后光影斑駁的樹蔭里熠熠發(fā)光,刀面上映著季尋迷惑的眼神。
林甫時只是坦然地看著他,眉眼清澈,很認真地開口:
“季尋,我喜歡你。”
“這張臉給你……我知道你不喜,你可以劃了它!
語畢,林甫時微微挑了挑唇,收回一直看著少年澄澈的眼神,低斂垂望著地面。
夏日的知了不停地亂叫,聒噪的聲音卻讓季尋如此平靜。
季尋知道,那時候的林甫時沒有看到自己微微一笑的目光……眼底癡纏。當時心臟驀然一動的感覺,時至今日也忘不掉。
很多人,不是遇見了就會在一起。
也有很多人,不言不語,卻愛了你一輩子。
05.
季尋晚上醒來,手足冰涼。
他睜開眼看著空蕩蕩的天花板,眼里有漆色的光。
夢里又出現(xiàn)他的樣子,他的聲音。
有多久,不曾夢見了呢?
季尋坐起身,拉開床頭的抽屜,拿出一支煙,慢悠悠地點起,夾在手上。
他自始自終只是看著它慢慢燃燒殆盡,紅色火星忽深忽淺,像是有了呼吸的頻率一樣。
這樣熟悉的味道,在這樣陡然醒來的夜里,給了他太多的慰藉和安寧。
06.
回到那天的化妝單間。
“季尋,對不起。”林甫時凝視著鏡子里少年的眼睛,口齒清楚,字正腔圓。
季尋的臉已經(jīng)涂了一層油彩,手里正抹著腮紅的動作一頓,沒有回頭,直接看著映在鏡子里的人,沒有答話。只是一雙斜飛入鬢的眸子,如點漆般混著光靜靜地看他。
“我錯了!
季尋濃妝后的臉看不大出表情。
“能不能不要和其他人在一起……”
“季尋,別拋下我……我有點怕!
最后幾個字細若蚊聲。季尋突然想起他在臺上鏗鏘有力的唱詞,心中有些軟。
半晌沒有人說話,空氣里只有彼此淡淡的呼吸。
“甫時!
“林甫時!奔緦つ闷鹨恢脊P,回頭遞給垂斂目光的少年。
他叫了他兩聲,聲音清淡柔和,嘴上勾起的艷醴唇線看去有些迷離。
“來,替我勾個眉!
林甫時抬眸,無數(shù)碎了的燈光混在季尋澄澈的眸子里。他像是看見他粉飾后原本的模樣,柔軟的眉眼線條,溫潤如玉的面容……從幼年到少年的時光里,全部全部,只剩下他的臉。
他已經(jīng)看了十幾年,更希望能看后面的幾十年。
青梅煮酒,誰與懷袖。
林甫時接過那支筆,為他勾眉。
鏡子里反射著澄黃的燈光和少年相依的身影。
誰的指腹輕觸誰的眉尖,誰的呼吸亂了誰的心跳。
季尋只是一直一直看著俯身而近的少年,目光純粹,竟不知突然涌上眼眶的淚水來自何處。
滾燙的。炙熱的。濡濕了戲服上一團藍線繡的圖紋。
……
那天,季尋第一次嘗到了胭脂紅的味道。
也不知道是誰唇上抹的那款。
07.
接到那通電話尤其突然。他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與林家人聯(lián)系的。
來電顯示里的區(qū)號來源國外,季尋接起來的時候一臉茫然。
“喂,小季?我……我是喬老!
喬老是他原來所在中央京劇團的團長,和林家家老是堂表輩的姻親。
季尋愣了愣,才慢慢開口,聲音里有聽不出來的生疏,“啊,喬老爺子好久不見了……最近怎么樣?”
“還好還好……小季,我今天找你,不知道……能不能幫個忙?”
“喬老的事我哪敢推辭。 奔緦ぱb模作樣地揚起了笑音,佯作坦然,“是什么呢?”
“你不知道吧……林老已經(jīng)沒幾天了,”喬老的聲音低了下來,掩不住的傷感和難過,“他最后的遺愿,就想和你說說話……我知道……這樣的要求有些唐突,但……”
恩師的聲音遠隔重洋從電話線那頭傳來……有猶豫,有不忍,更多的是無奈和惋惜。
這頭的季尋只是默然,沒有接話,看著地板瓷磚上一小團污漬出神。
也不知道最后喬老還說了什么,季尋只是黯然地回了一句,“我……考慮一下!
按理說,長輩為重。
但是對于林老,對于林家,對于林甫時……始終是季尋心中解不開的結(jié)。
它盤得死緊,穿越二三十年的歲月攪擾一處,無人可分。
一旦抽絲剝繭,底下全是鮮血淋漓的瘡口。
是,我是對不起您幾代單傳的林家。
是,我是對家父家母不孝,靈堂前還與您的兒子依偎相靠。
是,我是媚人惑物的男旦,搶走您的兒子、奪走您的天倫之樂。
是,都是我的錯,我都認了。
時至今日,您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我早已形銷骨瘦、心死神傷,而今煢然孑立……
我還剩什么——還能剩什么。
您想要什么——還想要什么。
“我這是……欠了誰呢!彼f。
08.
季尋還記得他們第一次出柜,是在父母意外去世的時候。
家丁稀薄,叔嫂舅姨甚少。21歲的他披孝守著靈堂,夜半就著冥火獨自燒著紙錢,手上纏著黑紗,低垂著的臉看不清表情。
林甫時還穿著白天吊唁時的那身黑西裝,胸口別著的白花已經(jīng)枯萎,泛著焦黃。
他慢慢走進來,陪著守靈的青年跪在火盆邊,地上散著燒得焦黑的紙錢冥幣,空氣里是淡淡的幽香。
季尋住了手,沒有多說什么,便疲累地倚進林甫時的胸膛,如此自然而熟稔的動作。他閉上了眼睛,眼瞼下全是青色,林甫時看了一眼,心里一疼,便忍不住單手摟緊了他,另一只手替季尋往火盆里燒紙。
夜晚的靜謐,只剩下肌膚相近之人的呼吸。倉促的時光看起來如此綿長。
“我連他們死后都沒有盡到孝道……”懷里人啞著音,低低地說了一句。
“已經(jīng)夠了!绷指r淡淡撇了一下眉,“好歹……我也算他們半個兒子吧!
季尋已經(jīng)沒有力氣答話,三四天都沒吃下什么東西,一直守在靈堂接受來自各方親朋好友的垂吊,已然累得不行。
林甫時只是嘆了口氣,俯下頭,在少年的額前輕吻一記,道,“睡一會吧,有我在!
林母剛踏進靈堂便看見此幕,登時掉了手里的餐盤。
“哐當”一聲響,像是一發(fā)重錘狠狠砸在他們的心上。兩個人迅速分開,被林母震驚目光掃視下的皮膚如火燒一般疼。
沉默了許久,只有偶然刮進靈堂的風聲輕拂耳鬢的微響。
“媽……”林甫時慢慢轉(zhuǎn)過頭,目光誠摯,只輕輕喚了一聲。
結(jié)果可想而知。
喪事過后,林家鬧得不可開交。
下跪求情完全換不來父母原諒,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雙方都像一頭倔驢,誰也不肯低頭。
大學開學之后,看起來成為一盤死局的事件又陷入水深火熱的狀況。
季尋開始頻頻被扣小鞋,學校里有了許多關(guān)于他不堪的流言,連上臺走戲都要受人指指點點,校方受不了壓力最后還是找了他單獨談話。
林甫時什么都知道,但無論怎么解決卻都得不到效果。最后他還是在一個熟識的世交口里聽到,自己父親給校方施壓的消息……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父親之作。
“甫時,你還是回去吧!奔緦ぴ诤笈_凌亂的戲服間,慢慢把話說出口。
多少次他在喉嚨里滾過的話,終于還是說出口了。原本就知道,他們走不到最后,盡管開始得那么早。
“你說什么?”
“我們……分開吧!
季尋還沒來得及聽到對方的下一句話,就被人緊緊掐住了脖頸,氣管被擠壓地呼吸不過來,他大口地喘氣,被迫揚起頭看著對方暴怒發(fā)紅的眼睛。
“你發(fā)什么瘋!季尋,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你就這么想分嗎?!”林甫時激動的時候就跟一頭豹子一樣,不管不顧地吼著,“一點事你就撐不住,以后呢?你答應(yīng)的以后怎么辦!你說不會丟下我的!”
季尋努力地抬起手,往對方的臉上扇了一記。窒息的難受生生迫他紅了眼圈,幾顆淚星星點點。
“啪”的一身,并非很用力。
卻好像是刺了心口一道。
林甫時松了手,看著對方在原地干咳,呼吸著新鮮空氣,不知道怎么了就覺得特別特別難受。臉頰上的痛感就像燒灼了般化了開來。
心情就好像當年躲在樹蔭后面,看著那個光線里面容姣好的少年一樣。
“甫……時,我不想讓你……咳咳,”季尋揉著脖頸上一大塊紅痕,輕咳著,不經(jīng)意揚起的風眸沾著水光,意外的亮,“和我一樣……沒有家。”
季尋苦笑,說不出更多的,只是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襟,認真地望了過去。
林甫時咬了咬唇,只是將人輕輕擁進懷里,細瘦的腰身,香皂干凈的味道……還是他,沒有變,一直安安靜靜的、不求回償?shù)、默默跟隨他的季尋。
“對不起。”
他輕道,頭放進青年凹陷下去的肩窩,發(fā)梢蹭著臉頰微微作癢。
連日里的疲倦、煩躁、恐慌、慍怒、不安,全在此刻消失殆盡。
“季尋,你也是我的家啊……”
09.
最后,季尋還是沒有滿足林老的遺愿。
并不是犯狠,只是他再也禁不起折騰。
他的腦海里一直回旋著最后林父帶走林甫時說的那番話。
“你以為你是誰,你能給他什么?孩子?婚姻?未來?”
“男生女相,你以為這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董賢之流畢竟上不了臺面!
“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還須斟酌自重。”
那道諷刺的目光,深深刻在記憶里。
盡管這些,對于那時的他是早已承受過,不過是些舊瘡暗疤。
只是,最讓他狼狽不堪的……是那時林甫時的無動于衷。
“為什么?”季尋問。
那個人微微低著頭,視線被陰影所遮,唇微微輕抿,下巴上還留著青色胡茬。他的面無表情是默許,他的一言不發(fā)是承認。
那樣一個骨子里頑固到底、心性純直的人,若不是徹底放棄不再許求,怎會如此。
他們之間已經(jīng)走過坎坎坷坷的那么多年——曾以為能牽絆一生,突如其來的變卦毀了多年夙愿還有無數(shù)關(guān)于未來的夢想。
他與他已經(jīng)在父輩的壓力里掙扎了八年。從21歲一直到29歲。
認識二十四年,相愛十五年,時至今日,竟然跨不過生命里而立之歲。
是你告白,是你厭倦,是你變心,是你先走……
竟然都是你。
我卻連挽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季尋站在原地,看著青年的身影一點點走出去,門外撲來散開的光給他勾了一圈模糊的光暈,濺開幾許埃塵。漸漸淡出他的視野,竟然沒有一句道別,沒有一記回頭。
昨日還在身邊耳鬢廝磨的人,今日竟然比之陌生人,心腸之狠烈,演技之高超,手段之殘酷,非他所能及。
最后給他關(guān)上門的是林父,還有那抹不曾變過、嘲諷似的目光。
季尋木然地站在空空的客廳,許久不曾動作。
林甫時什么都沒帶走,卻帶走了他的全部。
關(guān)于青春,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夢想,關(guān)于時光。
有什么不值得他痛哭失聲……可是真到了傷及徹骨的地步,他卻連嘶喊的力氣都沒有。
他漠然地看著空蕩蕩的瓷磚上映著的一抹淡色陽光。
真是絕佳的隆冬之際,可惜南方?jīng)]有應(yīng)景的飄雪。
那個時候,他竟然再想不起所有關(guān)于林甫時的美好,只剩下曾經(jīng)自以為高明的沾沾自喜的自己。
初識的第一面,就在努力地占據(jù)他的視野。
少年時向他告白的少女其實是分享心事的好友。
靈堂里明明瞥見林母的身影卻不加避諱,迫他出柜。
學校里明知他兩方難顧,卻以話激他作出抉擇。
劇團招人的傳單分明是刻意擺在他的寢室桌上的。
……
還有更多林甫時不知道的,關(guān)于自己那些愚蠢而卑劣的手段劣技。
就像是昭示自己的丑態(tài),尷尬地徘徊在腦中不去。
一瞬間,似乎就已心衰力竭。
代價何多。
再抬頭,他懂得了無數(shù)故事和傳說里青絲成雪之故。
他酸澀地一笑,伸手摸摸鬢角。不知道是不是也會白了呢。
空氣里混著淡淡的煙味,還是不久前某人抽的那一款。
季尋起了個式,空疊袖邁左步,左手一繞起袖挽手,身向左前側(cè),目視右前方,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亮相。聲音沒有臺前那般清亮悠長,夾帶幾絲澀啞,唱詞婉轉(zhuǎn)而出。
“一掐杏雨過,幾樽雜酒熟……”眸子清亮,卻沒了觀眾。
“浮生如舊憶,君笑何坦然!”
好像臺前最亮的那道鎂光燈就打在眼前,刺疼得什么也看不見。
亮住相,慢慢揚起了嘴角。
那是笑。
翌日,季尋找喬老辭去了中央京劇團的工作。
次年,他有了自己的劇團。
再也沒有聽說過任何關(guān)于那人的消息,獨自一人,一下就是五六年。
10.
關(guān)于程嘉。
季尋不是看不懂他眼里對自己的渴慕,卻從未點破。總是避重就輕逃開他的套話,若即若離的拒絕著。
卻忍不住心疼。就像是看見那些年里,拙劣的自己,愚鈍的林甫時。
情人節(jié)那天,他收到了一束花還有程嘉的告白。
沒有瑞士軍刀,沒有午后的知了,沒有小巷里的單車。
沒有那個人。
季尋卻禮貌地笑了,明眸皓齒。
“對不起!
“不過,謝謝你的花!睆娜莸,婉拒一氣呵成。
程嘉掩不住眼里的失落,只是苦澀地一笑,“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季尋看了一眼餐廳外的夜空,是深邃而迷離的墨黑色。
“程嘉,你其實真的很像少年的他!
“但,我要的……只能是他。”
“不能是代替品,所以,我只能說對不起了!奔緦さ南嗝蔡,唇線薄長,眼睛極亮,隨便一個表情就能抓住人的目光,奉為臺柱一點也不為過。
程嘉沉默,不置可否。
大約半個月后,季尋又一次接到大洋彼岸的電話。
來電的,不是喬老,更不是林老——是林老的律師。
內(nèi)容很簡單,林老昨夜辭世,遺囑標明全由他繼承,現(xiàn)在需要他親自來美國一趟。
季尋懵了。
他很快匆匆忙忙買了飛機票立馬就趕了過去。
接他的是喬老,那副樣子像是老了好幾十歲,雙鬢花白,往日那副精神氣不知去向。
“小季!眴汤蠁玖艘宦,臉上是擠出來的笑容。
“嗯!彼麘(yīng)了一聲,背后是無數(shù)的人潮,空氣里泛濫著離別和重逢的味道。
在律師事務(wù)所,聽完律師所述的事項之后,季尋只問了一句話。
僅此一個問題。
“他的兒子呢?”
季尋神色平和,只一對明眸斜斜揚起,毫不掩飾決絕的目光。
“季先生,對不起,關(guān)于林老先生的私事,并不在我們的業(yè)務(wù)范圍內(nèi)!甭蓭熉殬I(yè)化的答道,面無表情。
透過玻璃門,季尋看見門外手里夾著一支煙的喬老,煙霧模糊了他的身影。
他幾乎就猜出了答案。
窗外的陽光那么的明媚,卻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11.
季尋還記得退學之后,在團里進行的第一場練習演出。
一出《穆桂英掛帥》。他是穆桂英,林甫時是楊宗保。
他們第一次公開做了一對名正言順的夫妻。
穆桂英的衣服上有華麗的圖紋云肩,彩錦織就的大長帔,一對雉雞翎英姿瀟灑。他站在舞臺中央,念白唱詞,微微一側(cè)身,就是那個人漆黑明亮的眼睛,直直望進深處,就像不加掩飾的表白。
戲里的穆桂英攜同當年一起并肩作戰(zhàn)的丈夫,領(lǐng)著一雙兒女掛帥奔赴前線,保衛(wèi)祖國山河。
季尋以為,他也可以帶著他一起奔赴未來,有多遠走多遠。
那時,他們剛剛考進喬老的京劇團,風華正茂,心氣正高。
如同無論什么樣的生活也壓不倒倔強的青春和壯志一般。
彼時的肆無忌憚,就像是諷刺如今的畏畏縮縮。越靠近越害怕。誰知道最后是黑還是白。
還記得林甫時最喜歡的歌里,有那么一句歌詞:
“青春距離大海很遠,我還要繼續(xù)走下去!
現(xiàn)在唱出來,又是怎樣的心疼。
人總是這樣,受了傷害就開始懷念當年。
12.
“林甫時!你鬧夠了沒?!”季尋抽出那人手上的雜志摔在茶幾上,“你媽還躺在醫(yī)院里生死未卜,你就在這里跟我談婚論嫁?”
“無論是荷蘭還是比利時,我都不去!婚姻,我看你還沒有給與的資格!”
季尋氣紅了臉,平日里白溫和的脾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難得的暴躁。
林甫時只是懶懶地抬了抬眼,瞥了一記就收回來,兩只手枕在腦后姿態(tài)悠然,“季尋,你就不怕我跑了。”
季尋只是冷笑一聲,“你最好還是給我起來去守你媽的病房!
“到底我是她兒子,還是你是?”林甫時閉上了疲倦的眼睛。
季尋沒有回答,只是最后狠狠看了他一眼,起身回到臥室狠狠摔上了門,“砰”的聲音在屋子蕩了幾圈。
“靠!我也希望我是啊……”
低低嘆出的話化作咸濕的液體燙紅了眼睛,他滑坐地,喉嚨里有了幾分哽咽。
夜晚里的漆黑,在稀薄的月光下如此清晰。
退學后的他們這些年吃了不少苦,林父林母從來置之不理,還時不時的來雪上加霜。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生活都穩(wěn)定下來,兩人已經(jīng)可以無視林家的施壓了,林母卻因為癌癥住院了。僅靠林父一人,完全撐不住。
季尋當然知道林家的困境,卻不敢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每次都是做好煲湯,讓林甫時順便送去而已。但最近幾天,林甫時不知道怎么了,開始排斥去醫(yī)院,開始對母親病情熟視無睹,季尋終于看不下去了,發(fā)了一通脾氣,可還是未見成效。
“你會后悔的,甫時!
被留在客廳里的林甫時突然睜開了眼睛。
天花板上的吊燈太耀眼,視線一瞬間一片模糊。
他害怕,他好害怕,等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季尋會是什么表情。
他害怕,他好害怕,等他離開這世上的時候,季尋會不會愛上別人。
林甫時自認不是什么寬宏大量的人,無論他在與不在,仍舊希望他愛他。
但他心疼的,是看到季尋一個人走過茫茫人海和漫長生命的身影。
所以,他寧愿做一個負心漢。
讓父親和自己成為完美的反派。
“我放棄治療,我和媽一樣治不好的!
“爸,就讓我再陪他最后兩年……求求您!
“是我不孝……爸!
13.
季尋站在他的墓碑前面。
碧空如洗,青陽萬丈。和風吹進眸子里去,清澈透亮。
輕輕撫摸相片上那張熟悉的臉,季尋發(fā)現(xiàn)他竟然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為什么離開的時候不回頭!
“為什么不能讓我再看你一眼……”
……
甫時。
你還記得入團考試時那出《文昭關(guān)》嗎。
你是伍員。
我是東皋公。
戲里,你一夜須發(fā)白。
今日,換我無夜得眠。
14.
“甫時,我真的……好想你。”
他溫柔地笑了笑,宛若那個拿著軍刀的青澀少年就在面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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