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極北之地有天山。積雪，草原，牛羊，瀑布，河流，這是個多么美麗的地方。這個美麗的地方由一個回族部落統(tǒng)治著。他們在天山的腳下，放牛牧羊，逐草而居。

　　這個回部有一個公主，頭發(fā)又黑又長，眼睛微笑起來像是西天的新月，鮮紅的嘴唇可以媲美天山最嬌顏的花朵。她性格溫柔善良，和了她的姐妹，住在天山腳下的一個帳篷里。

　　愛慕她的，實(shí)在是多，有英俊的本部小伙，有過路的商旅，有行吟的詩人。愛慕她的，還有山間戲水的小鹿，帳篷外放牧的白羊，流水淙淙的小溪，天上的白云，夜晚的月光。

　　但我們無論如何，不該遺漏這一位愛慕者。他，就是天山瀑布上面的雪蓮。

　　按照慣常的生活習(xí)性，他應(yīng)該生長在天山的雪線之上，最最高寒的地上，這才襯得起傳說中雪蓮高潔不合群的習(xí)性。但，也許是那年的冬天太過寒冷，也許是春神無意間播撒了種子，他竟然就生長在潭水上方的峭壁之上，距離塵世的繁華誘惑，實(shí)在是近了一些。不知不覺間，他趁著融化的雪水，沐浴著初春的陽光，一天一天地長成了起來，直到有一天，他擎出了一只小小的嬌嫩的花苞。

　　這真是一個創(chuàng)舉！他感覺在自己的生命里，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紀(jì)念的時刻。他仰頭看看天，太陽高高地掛在半空，幾朵白云閑適地休息。近處一片懸崖峭壁，覆蓋著皚皚白雪，遠(yuǎn)處，是望不盡的連綿群峰，山中有樹林，一片一片的密密匝匝，到了山麓就是草原，一群群的羊兒在吃草。一切似乎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一切似乎和平時有所不同。他想喊出心中的喜悅，可是又害怕被別人知道。

　　正在他猶豫的時刻，只見遠(yuǎn)處一個黑點(diǎn)飛近，迅速變成了一片陰影，遮天蔽日地，停在了他立足的懸崖峭壁上，“刷”地一下合上了翅膀，立在那里，意態(tài)威嚴(yán)，原來是只鷹，這鷹一身黑羽，個頭挺大，身材矯健，兩只鋒利的腳爪，緊緊抓住腳下的巖石，仰天長嘯了一聲。

　　雪蓮一時之間被這英氣勃勃的黑鷹給震懾住了，他悄悄地把自己的巴掌－也就是幾片翠葉給收攏了以下，要遮蓋住花苞。雖然黑鷹乃是食肉動物－這從他身上傳來的掠食者其實(shí)可以察覺出來，兩個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但雪蓮也直覺地不想和黑鷹打什么交道。他屏息靜氣，藏起了花苞，意思是要等著黑鷹自動離開。

　　黑鷹休憩了片刻，“嘎”地又叫了一聲，振振翅膀，看看是個將要離開的模樣。忽然又垂頭喪氣道：“唉，真可恨的小子。”說著耷拉了翅膀，又蹲在那里，歪著腦袋，一動不動。

　　忽然間他看到了雪蓮－這個靜候在他身側(cè)綠頭綠腦的兄弟，驚喜道：“哎呀，這不是棵雪蓮？”說著偏了偏身姿，又搬著脖子看了一眼，篤定地道：“真地是棵雪蓮，可惜還沒有開花。”提起這花字，好似又煩躁了起來。

　　雪蓮聽到這雙重飽含驚喜的判定，不由得可恥地膨脹了一回，同時又覺得有點(diǎn)不安，他直覺地害怕和黑鷹打交道。黑鷹左右看看，然后展翅飛了出去。雪蓮頓覺心中一輕，全身的葉片再次緩緩舒展了開來。

　　其時春日融融，融化的雪水沿著山勢順流而下，匯作瀑布，注入天山腳下的一泓碧潭之內(nèi)。這水潭來自地下溫泉，終年白煙裊裊，暖意融融，滋養(yǎng)了潭水周圍的一圈花樹，此刻趁著春時，說不盡的青翠欲滴，五彩斑斕。潭水出了花樹林子，蜿蜒而出，像一條蔚藍(lán)的帶子，圍繞了這一方草甸。

　　雪蓮懷了劫后余生，惴惴不安的心情，一邊欣賞著遠(yuǎn)山近樹，一邊又暗暗擔(dān)心那黑鷹會否去而復(fù)返。果然他的憂慮并非空穴來風(fēng)。到了晚上，新月初升，萬籟俱寂的時刻，正當(dāng)他朦朧欲睡的時節(jié)，深藍(lán)的天幕忽然遠(yuǎn)遠(yuǎn)飛來一道黑影，霎時遮擋了月光，然后蹣跚地落了下來，正是那只黑影，他似乎一只腳爪受了些傷。

　　黑鷹落地后憤怒地?fù)浯蛑岚�，又用尖利的鳥嘴，將這峭壁上的碎石一塊塊撿起遠(yuǎn)遠(yuǎn)扔了出去，又篤篤地走近過來，右爪已經(jīng)握住了雪蓮的根莖，意思是要一并拔除，遠(yuǎn)遠(yuǎn)地扔掉才能泄憤。

　　雪蓮暗嘆倒霉，不得不打破長久以來的矜持，靜靜道：“你到底有什么傷心的事情――我明天就要開花了�！�

　　黑鷹震了一下，慢慢松開了腳爪，逐漸平靜下來，望著雪蓮，換上了驚異的眼神：“你也會說話？”雪蓮矜持地點(diǎn)點(diǎn)頭，反問道：“你沒同我打過招呼，怎么知道我不會回應(yīng)你呢？”

　　黑鷹點(diǎn)點(diǎn)鳥頭，同意道：“有道理，你會說話會聽，這真是個好消息�！� 說著將自己的傷心事講了出來。

　　原來他生長在雪山，閑時笑傲云海，忙時也不過捕鳥獵兔，日子過得甚是瀟灑。去年正當(dāng)他展翅滑翔的時刻，遇到了個人間的美貌少女，他一下子就被擊中了，從此以后，每每徘徊在這少女潔白的帳篷之上，他自知身份有差，意欲多看一刻便是一刻。

　　這樣，兩下里倒也相安無事，誰知前月來了一個人間少年，到此做客，一下子將這少女的目光吸引了過去，兩人日日騎馬打獵，放牛牧羊，黑鷹無奈，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誰知這少年嫌棄這黑鷹鎮(zhèn)日跟隨，昨天隨意揚(yáng)手放出了袖箭，饒是黑鷹見機(jī)得快，還是被傷到了腳爪。

　　說完這些，他看了看雪蓮，要看看他是個什么態(tài)度。果然那雪蓮帶上了同情的語氣安慰道：“這個少年忒也可惡，可惜我不能幫你。你在此處暫歇，等明天好了再同他理論。”

　　黑鷹感受到了被伙伴安慰的熨貼，于是他用鳥嘴輕輕碰了下雪蓮的葉子，說：“我知道啦�！比缓笥峙步艘恍�，收攏翅膀，靠近雪蓮，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了過去。

　　這時新月當(dāng)空，映著山上積年未化的冰雪發(fā)出冷冷的光，幽藍(lán)的夜幕，遠(yuǎn)處斜斜綴著幾顆星子。雪蓮一向是孤單一個，今天身邊第一次多了一個會說話的伴侶。雖然黑鷹的羽毛硌著了他的根莖，呼吸的熱氣也讓他有點(diǎn)不舒服，但他覺得，這樣確實(shí)還不錯，于是仿佛受到黑鷹的甜睡的感染一樣，也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先是陽光燦爛照亮了雪蓮的棲身之處，然后是一陣歌聲傳入了耳朵。他不急著睡醒，就閉了眼睛聽那歌聲唱道：

　　“雪蓮花，雪蓮花，
　　請快快為我開放吧。
　　杜鵑花，杜鵑花，
　　請快快為我開放吧。
　　啊，啊，啊，
　　我來啦。我來啦�！�

　　歌聲活潑歡快，他聽完不自主地睜開了眼睛，循聲向下望去，只見一個少女，正在水中優(yōu)游來去，柔順的長發(fā)如同綢緞，潔白的皮膚像是用最上等的羊乳制成。此刻，好像感受到雪蓮的注視一樣，轉(zhuǎn)過身來，眼睛明亮得如同星星一般，遙望著瀑布邊的雪蓮。這里十分幽靜，花樹四合，藍(lán)天白云，都將自己的影子投影在這一泓碧水之上。那少女撩著水，一圈圈漣漪圍繞著她，依依不舍地一層層蕩了開去。

　　仿佛是聽到這魔力的召喚，又仿佛是出于內(nèi)心的熱望，雪蓮感覺“篷”地輕響，他的花終于開放了。碧綠的花瓣趁著暗紫色的花心，初初開放，沐浴著陽光雪露。這開放的美好，使得整個天地都仿佛閃閃生輝了起來。雪蓮心中喃喃道：“我愿為你開放，我只愿為你開放。”

　　正在這時，黑鷹飛了過來，靜悄悄地�？吭谒纳砼浴Ｖ钡侥巧倥鏊艘律�，遠(yuǎn)遠(yuǎn)地遁入了樹林，方才道：“這就是那個公主，她是來自天上的，不是嗎？”

　　雪蓮輕輕應(yīng)道：“嗯�！�

　　黑鷹嘲笑道：“看不出一棵雪蓮草，也有人間的欲望�！�

　　雪蓮反諷道：“你的境遇，并不比我好上多少。”

　　這兩個各自長吁短嘆了一會兒，不再說話。是夜雪蓮卯足了勁頭，要在第二日將自己最美好的姿態(tài)展示給這少女。誰知，第二日，她沒有來。巴巴地等待了十日，也不見她的出現(xiàn)。

　　他無奈，央了黑鷹去看。黑鷹這幾天也怏怏地打不起精神，聞言冷冷道：“死心吧，咱們和她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边@句話蒼白無力，連他自己也無法勸服，于是他展翅飛了出去，這一去就是一天。

　　雪蓮第一次體會到作為一株植物的痛苦，沒有手腳，無法動彈。遠(yuǎn)遠(yuǎn)地傾聽著，卻沒有一點(diǎn)聲音。直到晚間，黑鷹飛了回來，疲憊地道：“我看到兩幫人在打架，那頂白色的帳篷找不到了�！毖┥彌]有再說話。

　　那黑鷹自此每天都飛出去探了消息。但都是沒有任何蹤跡。雪蓮在等待了半個月后，望著天山頂上明亮的圓月，心道：“她也許是回了天上罷？”

　　起初等待讓他夜不能寐，早早睜開了眼睛；隨后這個認(rèn)知讓他日日昏昏沉沉，就想睡覺。終于有天早上，他正在打盹的時候，聽到一個女子聲音道：“我喜歡這朵雪蓮，你摘了它給我�！�

　　這聲音軟糯嬌柔，不是那少女是誰？他匆匆忙忙張開了眼睛，心里叫道：“帶我走吧!帶我走吧！”

　　果然和少女一起，牽了白馬的少年，縱身而上，毫不猶豫，連根拔了他下來，然后幾個起落，迅速回轉(zhuǎn)身，將雪蓮遞給了少女道：“你放心，我此次回返，定要與那皇帝好好理論，讓他不再侵犯咱們。就到這里罷，你姐姐，你爹爹媽媽還在等著你回去呢�！� 那少女珍重捧了雪蓮，道：“你走吧，我總在這里等著你呢�！�

　　雪蓮被那少女捧在手中，心神蕩漾，簡直忘記了被連根拔起的痛苦，也忘記了離開自己的立身之處，自己實(shí)在活得不能長久。他心里輕輕地道：“你快走吧，你快走吧！我和她一起在這里等著你呢，最好你永久永久都不要回來。”作為一棵花草，他委實(shí)是太沒有自知之明，竟然幻想長長久久地霸住這美麗的少女的身邊了。此時此刻，黑鷹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瀑布旁邊觀看，他不敢冒險下來，因?yàn)檫@個少年的功夫和眼神，都是他躲避不開的陷阱。

　　兩人如此又送了一程，在小溪的盡頭微笑著許下了相見的諾言后分手。黑鷹侯著那少年逐漸走遠(yuǎn)，走遠(yuǎn)，直到看不到了那少年的蹤跡，振振翅膀追了上來，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了少女后頭。

　　少女回轉(zhuǎn)身來，捧著雪蓮，輕輕地說道：“別著急，回去我找個盆子，把你養(yǎng)起來�！痹瓉碇形缛照仗珵閺�(qiáng)烈，離開了雪水的滋養(yǎng)，雪蓮很快變得蔫頭耷腦了。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緊緊跟著的黑鷹，叫道：“可惡的老鷹啊，你為什么不遠(yuǎn)遠(yuǎn)躲開呢？我的哥哥看到，會把你射下來的�！�

　　這威脅中帶了含有善意的警示，黑鷹聽了出來，盤旋著小圈子落在了少女的前面，擺出了一個飛行騎士最為酷炫的姿勢，屹立不動。這少女看了他，笑道：“你這天山的主人，是多么的英姿勃勃�。　�

　　雪蓮聽到了，心中大為不忿，強(qiáng)搬著脖子，要展示自己的美好。少女試探著走到黑鷹的面前，從懷里掏出了肉干。

　　黑鷹十分識相，矜持了一會兒，走上前來，就著少女的手，極為優(yōu)雅地勉為其難地吃完了那個肉干。少女拍拍手，站起來繼續(xù)走，黑鷹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了后面。直到他看到那少女回到帳篷，找了個花盆，又弄來泥土，清水，總算把雪蓮安置在里面，才放了心。是夜，他就宿在了帳篷不遠(yuǎn)處的林子里面。

　　在少女珍重對待下，雪蓮很快恢復(fù)了遠(yuǎn)去，日子過得極為愜意，但他恨自己沒有腿腳，遠(yuǎn)遠(yuǎn)沒有黑鷹那樣的自由。兩個算是分了工，白天，黑鷹遠(yuǎn)遠(yuǎn)地盤旋在天際，看了少女放牧牛羊；晚間，在雪蓮的一片馨香下，少女在潔白的帳篷里安然睡去。

　　自那日分別后，她一直安安靜靜地等待。起初的等待是快樂地充滿了期待，期待著少年如期歸來；繼而這等待充滿了惴惴不安，當(dāng)約定的期限過了以后，她心中為他想到了無數(shù)原因，似乎是每一條原因都奏效，一起拖著讓他不能如期回來。她從來不知道，等待一個人成了她當(dāng)前全部的人生意義；以前她是屬于陽光和歡笑的；如今她的小臉仍在微笑，眼底卻布滿了愁云。

　　如果真要為活著找尋什么意義的話，以前雪蓮和黑鷹都不怎么知道。現(xiàn)在有意無意間的，兩個都明白了。他們的意義就是圍繞著這個少女，要被她每天的快樂和美麗照耀著。如今這個情況，兩個都看到了眼里。尤其是黑鷹每天都會盤旋飛過天山的入口，望眼欲穿地盼望著這個少年的歸來。

　　他們終于盼來了回歸的隊(duì)伍，但不是少年，而是遠(yuǎn)遠(yuǎn)的敵國皇帝派來的大規(guī)模騎兵；他們平時駐扎在玉門關(guān)，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這次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要來迎接那美麗的少女，要將這天山草原最美麗的花朵，移植到他的宮廷之內(nèi)。

　　少女的父親不得不屈服，因?yàn)樘热舨辉�，對方的騎兵威脅，要消滅整個部落。少女的人生忽然變得諷刺了起來，原來，除了等待，自己有了這么重要的意義，要獻(xiàn)身來保護(hù)她的部落子民的安全。

　　她帶了那盆雪蓮草，乘坐著皇帝派來的最華貴的馬車上路，一路顛簸走了兩個月，兩個月的淚水一直止不住，讓雪蓮草的心都要碎了，但苦于自己不過是棵植物，萬萬沒有辦法。

　　少女懷抱那棵雪蓮，心里還懷著對少年的幻想，也許，到了最后的時刻，這個少年，會威風(fēng)凜凜地騎著白馬，將所有的壞人打敗，將她救走。但她知道這種事情的發(fā)生實(shí)在是萬里挑一，因此，將自己的衣服密密地縫了，讓它守御最后的清白。

　　黑鷹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車隊(duì)，沿路抓些田鼠充饑，終于到了皇帝的宮殿。讓人詫異的是，皇帝和那個少年一起在等待她。那個少年向她訴說了種種的不得已，每一條每一宗都是他所追求的人生的偉大意義－因此上才不得要她委曲求全。他要她偉大堅(jiān)強(qiáng)，忘了自己，為了家國大義，投身到那個人到中年，兩眼貪婪的皇帝懷抱里去。

　　她懷抱著他送給她的雪蓮走了兩個月，等到了這個消息。她的眼神黯淡了，面容平靜地要求自己去清真寺禮拜歸來，就聽從他的安排。在清真寺里，她用最決裂的方式，用防身的匕首，深深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她的身軀化作了一泓碧血，她的魂靈卻緊緊附著在了那棵雪蓮草上。后來，這株雪蓮草被留在了清真寺的窗臺上。再后來，這株雪蓮不見了，只留下了一個盆子。

　　有人說，仿佛看見一只個頭挺大的黑鷹，銜了雪蓮草，遠(yuǎn)遠(yuǎn)地飛走了。這株雪蓮伴著黑鷹，輾轉(zhuǎn)反側(cè)，回到了寂寞的天山峭壁，而那少女的魂靈，歡呼著投奔了天山。

　　在滿月初升的夜晚，雪蓮和黑鷹總會凝神細(xì)聽，時常能聽到碧潭深處傳來的那少女繚繞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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