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姝夜
　　序
　　“我希望再見你時(shí)，你的眼里溢滿的是微笑的幸福，而不是含淚的雙眸。”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那一天，我身著紅裝，登上別人的花轎。
　　那一天，我看見他曾經(jīng)凄楚彷徨的眼神變得隱忍而堅(jiān)決，凝結(jié)在遠(yuǎn)處的一片夕紅晚照里。
　　正篇
　　我叫蓉兒。
　　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塊小空地，和兩個(gè)人。
　　空地是我們唯一的居所，一座荒山，一厝木屋，還有一座墳?zāi)�。沒有花園的鮮艷明媚，引得蜂蝶紛飛。沒有細(xì)水長流，沿溪而坐，撫琴長嘯。沒有山青霧迷，峰回路轉(zhuǎn)，蜿蜒中自顯情趣。
　　有的只是一座荒山，甚至寸木不生。
　　有的只是黃沙迷離了眼睛。
　　有的只是兩個(gè)人，都是孤單的。
　　對于生來未知父母的我，世界里除了他，別無一物。是的，我是孤兒。
　　如果沒有先生的收留，我或早已餓死街頭。
　　如果沒有先生將我?guī)ミ@座荒山，我也許早已在亂世浮沉里，如蜉蝣般脆弱而無助地死去。
　　先生的孤單是一種無法企及的高度。至少我是這么認(rèn)為。
　　他不愿說話，即便說話，言語也是極簡的。他總是斂緊剛毅的眉，以其剛毅卻略帶悲哀的目，挺立在荒山的崖端，默默凝視遠(yuǎn)處的天空。
　　遠(yuǎn)處的天空，一派深藍(lán)的煙墨，宛如一人深沉的嘆息。
　　我想先生的心里，該也是這般嘆息的吧。
　　荒山隔相望，兩行清淚不忍下。
　　兩個(gè)人，一厝屋，還有一座墳塋，構(gòu)成我前十七年，難以忘卻的美好，和無奈。

　　在我很小的時(shí)候，先生輕輕牽起我的手，帶我住進(jìn)這荒山。
　　先生有著挺拔的身姿和英氣逼人的面容。他不愛笑，甚至是冷漠。而我，卻總覺先生身上有一種熟悉的窒息的溫暖。
　　也許是還在蹣跚學(xué)步，也許是還在牙牙學(xué)語之時(shí)，我便對這座住有先生的荒山，住有先生的荒山上的木屋有著特殊的好感�；蛟S說，是對先生有一種完全的依賴更為準(zhǔn)確。這山的荒涼也因有先生的開墾變得略帶生機(jī)。我記得，黃昏之下，山上的樹木有著和先生一般孤寂而獨(dú)立的影子，細(xì)長的草苗在暖風(fēng)中搖搖曳曳，微微沉醉。先生帶著白色野花編成的花圈，抱起年幼的我，緩緩走向那座未刻字的墳塋，靜靜佇立著。一站就是幾個(gè)鐘頭。等到月亮掛上那突兀的枝頭，我在先生的懷里不安得扭動，他才有所反應(yīng)，把花圈嚴(yán)肅地放在碑頭，神情肅穆，微微欠身，然后離去。
　　等到我稍稍長大，先生就開始教我識字念書。先生很喜歡《詩經(jīng)》，總是反反復(fù)復(fù)教我念讀。字句鏗鏘，煞有感染力。然而我并非好學(xué)之人，讀倦了，嫌惱了，就此睡過去，有時(shí)候竟還會怨先生有事沒事找這些佶屈聱牙的東西來讀。見我如此不爭氣，先生卻是好脾氣地一直容忍著。甚至是在功課時(shí)間時(shí)堂而皇之得打著呼嚕進(jìn)入夢鄉(xiāng)，他也不肯叫醒我。反而拿來厚厚的蓋被，為我輕輕蓋上，生怕我著涼。雖說讀書時(shí)間我時(shí)常酣然入睡，但有那么幾句詩卻是難以忘懷。未見得是我有多么的喜歡這些富有意境的語句，而是先生日日夜夜時(shí)刻都在重復(fù)著低吟。醒也唱，醉也唱的那些曾經(jīng)給過他不少回憶的詩句。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被蚴恰扒嗲嘧玉疲朴莆倚�。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钡疃嗟哪^于“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币晕耶�(dāng)初的理解力，無非是覺得先生在思念一位故人。究竟是怎樣的故人，卻是誰也不得為之的。
　　詩書不得以博覽，但我在習(xí)武醫(yī)藥方面還算有些慧根。既然那些文縐縐的詩句甚是不對我的胃口，對著它們，我不是睡，就是發(fā)呆。于我，詩詞歌賦并未起到陶冶我情操，勾畫生活詩意的作用；于它本身，我這等粗人的吟詩作句也不過是糟踐了這般美好的存在。反倒是習(xí)武偶爾會提起我的一點(diǎn)興趣。一招一式比劃地倒還像個(gè)樣子。然，女兒身畢竟不得上戰(zhàn)場，練著練著累了也就習(xí)慣于放棄。
　　先生倒是事事寵溺我，讓我有些慚愧。習(xí)武之時(shí)，他也會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時(shí)時(shí)提出些中肯的建議。當(dāng)我練累了，伸伸懶腰，偷點(diǎn)小懶的時(shí)候，他也只是眼里深含笑意地看著，并不做聲。我看先生身形魁梧，應(yīng)是塊練武的好料，卻從不曾見過他舞刀弄劍。家中唯一的一柄劍，也被先生收進(jìn)箱子里，藏在最隱秘的地方，不愿示人。
　　是以，此前，我都不知先生就是現(xiàn)世名譽(yù)天下的劍圣蓋聶。他不愿提起，我也自是不問。
　　直至有天夜里。那年，我已十歲有余。
　　夜風(fēng)微涼，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拂起門外的簾。我掀開棉被微微起身。窗外，夜色深深沉沉宛如深深幽藍(lán)的潭底，隱隱的云霧好似水底暗涌著的波瀾。一輪缺月在云霧里隱隱現(xiàn)現(xiàn)，光澤暗淡地像是鍍了層銹。世代的紛爭與擾亂都從這明月眼底下一幕幕浮現(xiàn)，她也累了吧，不然，為何以這副黯然的神色示人？
　　又是一陣涼入人心的風(fēng)。風(fēng)聲本是無聲，我卻不知為何感覺凜冽，忽聞后院隱約地有舞劍之聲，“刷刷刷”，甚有音律的美感，索性披上外衣，緩緩挪動步子，走出小木屋，生怕驚擾了那趁著夜色，伴月舞劍之人。
　　一輪殘缺的孤月高高掛在空曠的深諳的夜幕。月色清冷至極。我不自覺裹緊了外衣，抬眼望向深諳的夜空。夜空的紅云亦給深藍(lán)的天抹上鬼魅的顏色。月下，有人獨(dú)自舞劍。
　　那人身形頎長瘦削卻絲毫不顯弱不禁風(fēng)。頎長的身形，和凌厲的劍勢，在孤燈殘?jiān)碌囊雇砉蠢粘鲆环貏e的景致，兼有了清冷秋月的殘蕭，又帶著劍走偏鋒般的狂傲與不羈。一招一式，有時(shí)厚重如石，給人以沉重的壓迫感讓人心下匍匐而難以喘息；有時(shí)如蜻蜓點(diǎn)水，輕巧飄逸，靜中盡顯點(diǎn)水沾衣的動。
　　誰說月光最是寒心，我看先生的劍光，更在似有似無之間，直刺了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不動聲色間，我才覺自己已然是淚水沾濕了衣襟。
　　雙唇微張，喉嚨里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像是自己眼前不是誰人在此月下?lián)]劍而舞，反是如知己同自己在某個(gè)缺月的夜，把酒訴離殤。仿佛偌大的天地之間，只此一人，得以頂著天地的屋宇，蓋著土地樹木的衣被，行走人生。
　　我說，先生，你究竟是有怎樣的過往，連生命之劍都舞得如此寂寥？
　　我合合衣領(lǐng)，卻了卻身，退回屋內(nèi)。背倚著門欄，癡癡垂坐在地。雙眼里除了淚水還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先生這一世的隱忍，過著歸隱般的生活，或是看似神仙的瀟灑，肩上卻負(fù)滿了不堪的沉重。他從不提他是劍圣，這一切還是我在山下采藥時(shí)從旁人那里聽來的。他也從不在我面前舞劍，我自是不知先生竟有如此般好武藝。先生又是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有時(shí)外出去集市，為人又那般偉岸那般謙和。究竟是為何，先生甘愿在這亂世中隱沒自己的才華，與一個(gè)身份未知的小女孩隱居在這深山荒野之中，獨(dú)獨(dú)守著一座青冢，寂然一生。
　　我啞然失笑。這拖著先生進(jìn)取入仕的壞丫頭不正是我么？
　　誠然，我從出世起便由先生帶著撫養(yǎng)，卻從來不知先生是何人，為何待我如此。我從小便跟著先生上山下山，偶爾讀詩作畫，舞槍弄劍，卻也從來未曾了解過先生，更不曾了解過自己。先生不說自己便罷，然而，數(shù)十年來，他也未曾提過我的身世。只記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時(shí)候，他帶著我上墳，眼神凄然地看著那座略感滄桑的墳頭刻字，對我說：“蓉兒，這是你娘。”碑石上的“端木蓉姑娘之墓”還清晰可見，像是被一道凌厲的劍光刻下的字體。上面的“XX之妻”卻是不知為何已然被風(fēng)雨雕蝕，再也回不了原來的模樣。
　　我嘆息一聲，造化弄人，偏生讓我知道了娘親，卻總是與阿爹訣別了。
　　我回床側(cè)臥。先生月下舞劍的翩然姿態(tài)在腦海里怎得也揮之不去。月色清冷透過窗簾，鋪撒在我的床鋪一角，我縮了縮身，鉆入被內(nèi)，任眼淚流淌。
　　次日天明。晨光熹微，遠(yuǎn)遠(yuǎn)傳來幾聲雞鳴。我揉揉眼睛，指尖濕潤，該不會在夢里也是哭了一夜吧。無奈之余，整理好衣裝，準(zhǔn)備與先生見面。畢竟，想要問的實(shí)在太多太多。
　　我緩步走到梳妝臺前，銅鏡里的自己，面色暗黃，雙眼紅腫，嘴角耷拉，毫無生氣。我洗了把臉，梳理好青絲，便信步出門了。
　　先生此刻正在院內(nèi)一角劈柴，見我起身便微微側(cè)頭過來，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就又忙活他自己的了。我倚在門框邊，看先生偉岸的背影。汗水已經(jīng)沾濕了他的外衣，他卻毫不知情。手里的斧頭一起一落，刀鋒的光芒刺痛了眼角。忽的又想起了昨夜，整片整片深諳的夜幕里，有一輪孤單的殘?jiān)赂吒邟炱�，一人舞劍。那煢煢孑立于天地之間瘦削的背影，已然是這世間最美麗的景致，總是令人忍不住的落下淚來。我捂住嘴，生怕發(fā)生一絲的聲音驚擾了先生。
　　他卻是算到我的異常，低頭問道：“蓉兒，怎么不說話？是不是餓了？”頓了頓又接到，“廚房里有些熱饅頭，快去吃了吧，別放太涼�！�
　　然后接著劈他的柴火。
　　我哽咽般的答應(yīng)了一聲。他終是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但那一眼也就此定格在我的臉上，我那張被淚水浸滿了的臉上。
　　他皺了皺眉，眼神里始終復(fù)雜的神色。這神色與往后我踏上花轎時(shí)的是一樣的。不知該說是酸楚，還是難過。
　　“怎么了，你？”他張張口。
　　“我……我……先生，我……”我難過的無以自控，竟像是失了心神般拔腳就跑。跑了幾步，又覺得這樣對待先生過于無理了些，便停住，雙肩卻不住地顫抖，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先生，我是誰呢……我究竟是誰……土地里葬著的是我的娘親，可是爹呢……我的阿爹在哪里……先生又是為何要為了我……我這樣不起眼的小丫頭，隱居于此……先生明明……明明有著曠世的才情……為何，為何偏生與我這樣平常普通的小丫頭片子……生生耗費(fèi)了十多年光陰……”
　　我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卻感受到背后一聲沉重的嘆息。怕自己自控不能，就慌亂的繞過木屋向后山奔去。
　　這一去，竟是一整天。
　　我獨(dú)自蜷縮在母親墳塋旁的草堆里，暗自流淚�？搭^頂?shù)奶枏臇|邊款步至西，漸漸下沉。天邊的云彩也嬌羞的染上了一層緋紅的胭脂。黃昏的暖風(fēng)輕輕拂過我的發(fā)絲。一縷縷青絲被淚水浸濕，粘在我原本已狼狽不堪的臉上。
　　我連整理的心情也沒有，只是呆坐著，直到再也看不見一絲日光，直到云彩的緋紅也散成黑夜的深藍(lán)。
　　我閉上眼，想起先生來。
　　此刻的他，該是怎般模樣？
　　他會來找我嗎？
　　他是否會怨我太過于胡鬧？
　　還是他已經(jīng)放棄了這般頑劣的我？
　　細(xì)細(xì)想來，先生于我真的是莫大的寬容，無論我怎樣搗蛋，他始終是一副溫和的表情，用溫和的言語來教導(dǎo)我。是以我才會在先生的寵溺下敢肆意妄為。我不好好讀書，趴在桌上就睡，先生卻拿被褥給我，怕我著涼。我不肯吃苦耐勞，練習(xí)武功總是半途而廢，先生也毫不責(zé)怪，反而時(shí)不時(shí)糾正我一些錯(cuò)誤的姿勢。這樣好的人，再也尋不出第二個(gè)了。只怕是我的親生父親，也不會待我如此。
　　沉浸在回憶里的人很容易就忘卻了周身的防備。忽的聞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像是往我所在的地方而來。
　　好在我隱沒在雜草之中。
　　我往后卻卻身，雙手微微扒開面前的幾束草，透過縫隙向外張望。心里滿是疑惑：這么晚了，誰還會來這里？
　　然而下一秒，我的眼淚就又不可抑制地流了下來。
　　“先生……”
　　視線穿過隨風(fēng)而動的雜草堆，直直望向先生瘦削的背影。那背影的寂寥好似又比之原來更加深了。風(fēng)雖微，先生體格本健美，卻表現(xiàn)出好像下一刻就會被吹倒般的脆弱。
　　他走進(jìn)墳前，單膝跪下。嘴里喃喃細(xì)語。
　　也許是周身環(huán)境的極其幽靜，我竟能聽清先生在說什么。
　　他聲音不減以往的溫潤渾厚，沉重中帶上一絲新添的凄涼。
　　“蓉兒，抱歉，終是付了你的托付，沒能好好帶好她……沒能坦白地待她以真實(shí)……”
　　“……蓉兒，她走了，我竟在當(dāng)時(shí)沒辦法抽身追去，竟是徑自看她離去的背影……”
　　“……她從來不哭，今卻是以淚洗面。你曾經(jīng)托付我的一切，我以為我可以做到，可以再從她身上，看見你的影子……”
　　“……蓉兒，她還是問起了她的父親……”
　　一聲嘆息及地，碎成一地的琉璃。
　　我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跋壬f，我有父親！”
　　“……她怎想到她的生父竟會是如此的懦弱，懦弱到不敢面對自己的女兒。她又怎能想到，作為父親的苦衷？十年來，我生怕待她一點(diǎn)不好，事事都順了她的心意。唯獨(dú)為你，也為她，守了她父親的秘密。蓉兒，你泉下有知，會怪我否？……”
　　他伸出細(xì)而長的手指，指節(jié)分明，甚是好看。指腹輕柔地?fù)崦系目套�，眼神里曾有的肅殺凌厲的氣勢消失殆盡，過往的喧囂就沉浸成深深的孤寂，藏在眼底的深波里。
　　“……十年了。你去了十年，我卻一人獨(dú)守孤墳。為了遂你心愿，我?guī)Ш⒆尤肷钌剑軄y世，隱姓埋名，只為脫離這一生一世的輪回冤仇。我知道，你也想如此。不想那孩子再受到外世的牽連，竟沒告訴她她的生父在何處。為了她遠(yuǎn)離亂世的禍福紛爭，我竟盡日看著自己的女兒，卻不敢告訴他爹就在這里，在她身邊。十年了，一個(gè)父親連聽孩子喚他作‘阿爹’的權(quán)利都喪失了……”
　　“我是太過自私，怕她受到傷害。反而卻是她逃離出走的主因。我去哪里找她呢……蓉兒，你知道她在哪里嗎……”
　　我啞然失聲。若不是為了隱匿自己的行蹤，此刻的我必將會發(fā)了狂般大聲喊叫出來。深深的夜幕怎么會有我內(nèi)心的黑暗深重？江底激流暗涌的水流，又怎及得上我內(nèi)心的波瀾狂涌？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落在我的裙裾。腦海里，一個(gè)聲音撕心裂肺的喊叫著：“——先生是我的父親？蓋聶會是我的父親？——”
　　我用力捂住耳朵，發(fā)瘋般搖著頭，終于忍不住吶喊出來：“不是的！這不是真的！”
　　之后便喪失了知覺。
　　醒來之后，窗外的暖陽傾斜在我木床的邊上。熟悉的木屋，熟悉的桌椅器具，熟悉的環(huán)境，卻再也找不回從前的生活。我支支身，頓感渾身的酸痛。昨夜，怕又是苦了先生一人將我于葬有母親香骨的荒山背了回來。不，已經(jīng)不是先生了……不自禁淚水又滑落下來。
　　我揉揉眼，起身出門。先生竟已不在。
　　內(nèi)心不自覺升騰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悵然若失。
　　曾經(jīng)，先生會極好耐心地在院內(nèi)一角劈柴，直到我醒來，給我一個(gè)眼含的微笑。如今，先生，卻不在了。曾經(jīng)，先生會起身攬過我，告訴我廚房里有他買好的我最喜歡的熱騰騰的肉包子。如今，先生，卻也不在了。
　　曾經(jīng)，先生于我的好千百般說不完道不盡，只一夜，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我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怨恨。
　　十多年，他不愿面對我不敢承認(rèn)我，但至少，他還肯接納我照顧我。現(xiàn)今，他卻開始逃避。我心中的先生，曾幾何時(shí)，盡是這般懦弱。我感到不屑，更感到憤怒。
　　當(dāng)即便旋身回房，開始收拾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財(cái)產(chǎn)。無非幾件青衣，一把銹掉的劍，少的可憐的銅板銀兩。女兒家所能寄予與企盼的東西，我都沒有，唯一珍貴的怕就是娘親留下了一枚玉玦了。慎重其事地系在腰邊，像是完成了訣別的儀式。背上包裹，手執(zhí)短劍，我揮袖出門而去。
　　并不是因了荒山，也不是因了艱苦才離去。
　　我那時(shí)一直執(zhí)拗固執(zhí)地認(rèn)為，先生的背叛逼得我不得以才會離開荒山木屋，離開娘親，也離開了阿爹。
　　晨光，沒有為我送行。反像是一位看笑話的智者，越發(fā)于青天中光亮起來。
　　正要出門之際，模糊之間，我不經(jīng)意的一抬頭正撞上先生搖搖晃晃上山的身影，他的手里還提著幾只剛被宰殺的野鴨。先生眼里再沒了往日的光輝，呈現(xiàn)的暗淡如一汪死水般沉寂。身形搖晃略顯蒼老姿態(tài)。
　　我驚到，這，這還是先生嗎？
　　先生微微起唇，眼睛，卻是怎么也不敢望向我。他的聲音也隱隱默默，微乎其微道：“蓉兒，近日是你的生辰，我給你打了幾只野鴨，你……”他忽的頓了頓，“你，還愿意讓我做野味給你吃么……”
　　這般請求根本無法稱之為請求，這明明就是苦苦的哀求。
　　我心一凜，狠下的心暗暗抽動。
　　先生抬眼望見我背上的行囊，突的一個(gè)蹣跚，差點(diǎn)沒摔倒在地。
　　“你，要走了么？”
　　我無法發(fā)音，只是微微點(diǎn)頭，只是先生一直低首未見得就看得見我的決意。
　　他默不作聲的站起來，拎著幾只野鴨顫顫巍巍走進(jìn)廚房。緊接著我聽著廚房里一片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這聲音，我聽了十多年，而現(xiàn)今，我卻要與之訣別。與最敬愛最尊重的人，與最美的山，最美的木屋，最美的夕陽，最美的夜色做訣別。我又想起先生練劍的那個(gè)月夜，月非圓，人非聚，卻讓我感受到天底下莫大的安慰。那是先生的劍氣里透露而出的一股慷慨悲涼之氣勢，也是先生眼底的俠骨錚錚之柔情。我呆滯著佇立于木屋門口，腦里一片片的空白，內(nèi)心卻是千絲萬般纏繞交錯(cuò)。誰知，這最后的訣別也竟是如此的困難。
　　不知占了幾許，先生端盤而出，油淋烤鴨的香氣已經(jīng)撲入我鼻底。一早未食的我經(jīng)不住饑餓的抵抗，肚子竟不自覺開始咕咕叫。先生微微一笑，那抹笑容也迅速如曇花凋落。他撇下一只鴨腿遞給我，我遲遲不敢接過。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終于，先生說：“丫頭，快吃了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眼淚決堤而出，我像是發(fā)了瘋般拽著先生的衣襟不住地?fù)u晃，捶打，我哭喊：“你為什么要騙我！你為什么要騙我！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跟我娘的誓言也好，為了我也罷。課我是你女兒啊，你怎么，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告訴我，怎么可以欺騙我，怎么可以狠得下心來這樣對我！”哭喊道最后變成聲嘶力竭的抽噎。先生只是任我捶打，不做任何解釋，待我抬頭，他已是淚流滿面。
　　從未見過先生哭過，這是第一次。

　　我并不知道自己留下的原因。只是見著那般頹唐狼狽的先生，狠不下心一走了之。我回到荒山，回到小木屋。盡管好似當(dāng)初的我并沒有踏出院門半步。但心，早已因故意的隱瞞和欺騙而漸行漸遠(yuǎn)了吧。荏苒時(shí)光便是六年的白駒過隙，六年了，先生待我依舊如初。他心知我不會原諒，閑暇時(shí)光開始在院子里栽種花草樹木。年年，桃紅依舊；年年，寒梅冷然。我卻也不能如嗅出桃之清香那般，嗅到過往溫暖安定生活的氣味。
　　這六年，我兀自是半句話也薇與先生講過。每年娘親祭日，我一人提花去祭拜。我知道，先生都是默默跟隨在我身后。我不回頭望他，他也絕不會喚我。我一人常在墓前呆坐一整天，有時(shí)又會滿面的淚流。我唱喃喃問母親，父親何以隱沒了十年只是為了藏住他是我父親的事實(shí)，而不惜拋卻我與他是血肉相連的親子關(guān)系。
　　每日，見父如見仇，我每次的怒目而視他都留以我一副頹然的背影。每日，至親都形同陌路。他仍是照顧我，替我收拾爛攤子。而我卻不敢再對他笑著調(diào)皮地做鬼臉以求原諒。只是，看到他的頹然，他的無奈，他的悲涼，我的心，好痛好痛。
　　那把名為淵虹的劍，我再也沒有見過。先生必定是將它藏起。也許，他也不再需要一名作為劍圣的尊嚴(yán)。
　　這六年里，我為了化解心中積郁也常常在外游玩，結(jié)交到不少俠士和朋友。有時(shí)玩得忘乎所以，近一個(gè)月不歸家。每每我攜著倦態(tài)回家時(shí)，先生總在門口掌著等，眼神的慌亂瞬間變?yōu)榘捕�。我的�?nèi)疚也就升騰而起。只是，我還是不愿也不想原諒。
　　或者是自己讓自己習(xí)慣陷于怨懟的態(tài)度，我與先生的關(guān)系似乎再也無法緩和。
　　直到有一日，山腳邊上的村少年破天荒提了一籃子石榴果上山。我才知道，我是真的要和先生分別了。
　　那晚，先生與少年談了徹夜。晨起之時(shí)，我只見那少年內(nèi)心歡欣的手舞足蹈，而他背后的先生竟是眼眶通紅，眼里充血，一副疲憊之態(tài)。先生將我拉到院落的一個(gè)角落，輕輕道：“蓉兒，我知道你怕這輩子也不會原諒我了，但如今，若是你真心愿意，我對你的決定絕不強(qiáng)加阻攔。女兒之身，終究是要走的。我沒有資格向你要求什么，甚至連祝福你的權(quán)力我都不敢奢求。若是你真心愿意，先……先生不悔將你交給那位少年。蓉兒，只怕這一別，就真的是永別。”他的聲音漸漸低微，雙肩不住顫抖。
　　我的父親，我的先生。你何時(shí)，竟也被我傷得如此脆弱？
　　我強(qiáng)忍眼淚，哽咽著半句話也不敢出。我怕一出聲，自己便會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
　　先生說完，將一枚玉鳳簪遞到我手心。
　　“這是當(dāng)年我與你娘親的定情信物，如今這簪也是你娘為數(shù)不多的遺物，當(dāng)還贈于你�！�
　　我捧起發(fā)簪，低聲說道：“謝謝您。”

　　尾
　　“我希望再見你時(shí)，你的眼里溢滿的是微笑的幸福，而不是含淚的雙眸�！�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終于，我身著紅裝，登上別人的花轎。
　　終于，我看見他曾經(jīng)凄楚彷徨的眼神變得隱忍而堅(jiān)決，凝結(jié)在遠(yuǎn)處的一片夕紅晚照里。
　　我坐在花轎里蓋上紅蓋頭。如花的妝容早已被眼淚渲染成一片胭紅的氤氳。耳畔充斥著嘈雜的樂隊(duì)聲聲。腦子里一片轟鳴。忽然之間，我安靜下來，耳畔回蕩的只有一個(gè)堅(jiān)決又隱忍的聲音——是他，是他。我知道，是他，一直都是他，在我的身后默默的望著我，這一望，望斷了咫尺；這一望，竟別了天涯。
　　他說：“我希望再見你時(shí)，你的眼里溢滿的是微笑的幸福，而不是含淚的雙眸。”
　　我毅然嫌棄紅蓋頭，扒著花轎的木質(zhì)窗欞，拼命地向后望。我仍處荒山之中，我看到了我生活十六年圍著樸素院子的柵欄，我望到了我和他的木屋，我終于還是望見了已經(jīng)縮小看不清面目表情的他。他一定還是和往常一樣的毅然決然。��！他的生活，竟是如此的隱忍與蒼涼！
　　我揮動著手帕，嘶啞著向他大聲呼喊，不住地呼喊。即便泣不成聲，一邊喉嚨干渴，我也要呼喊。因?yàn)椋@一生，是我欠了他。
　　青藍(lán)的天上沒有一朵云，也沒有一只飛鳥。有的，只是我刻骨銘心的呼喊。他一定能聽到，他一定可以聽到，我欠了他十六個(gè)年歲的一句——阿爹。

　�。ㄍ辏�

　　||后了個(gè)記||
　　終于，還是又爛尾了= =呵呵呵呵……
　　好吧，說一下這里的很多BUG，主要還是大叔為嘛不告訴女兒自己是他爹吧。噗。
　　就是大叔是俠客大家都懂的，蓉兒（娘= =）也是好人大家都懂的。嘛，這世道嘛，都是壞人得道小人得志，于是乎，大叔蓉兒必定遭受追殺。嘛，你看，叔的名望如此之大，若是不隱居山林當(dāng)然容易遭受殺人之禍啦。然后呢，如果只有叔一人自然就無所謂啦=v=可素，還有我們的蓉姑娘以及女兒�。ㄎ梗。┧允瀹�(dāng)然要有照顧家人的責(zé)任哦~然后呢，告訴了女兒自己的身世的話，必然容易遭受追殺=v=所以只好忍痛不告訴了啰（你就瞎扯吧喂= =）。
　　總之，還是一片聶蓉，雖然是偽的= =|||呵呵……
　　總之寫的時(shí)候想的是3000完結(jié)吧，寫到一半想，五千到頂了吧……如今= =不多不少八千字。我要哭了噗……總之還是完結(jié)了。那么= =，你就完結(jié)吧……
　　請各位看官高抬貴手輕拍哦=v=
　　小可不才，寫的不好請見諒！謝謝~

　　姝夜（又名長惻）
　　2012.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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