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你不會喜歡這個�！�
　　看到赭杉軍把第二碗紅棗桂圓蓮子羹吃得干干凈凈的時候，墨塵音正抱了一摞厚厚的古籍從藏經(jīng)閣回來。
　　蓮子羹是下午翠山行送來的，這樣的甜食想必也只能是白雪飄嚷嚷著要吃，翠山行便多做了給四奇也送來一份。一想到紫荊衣才嘗了一口便眉頭深蹙大呼太膩，把剩下的大半一并扒進了金鎏影碗里，赭杉軍卻能不動聲色的吃了兩碗，墨塵音不由得放下手里的古籍笑道，“看來啊，看來這人真是不可貌相。”
　　封云山的日子過得異常平靜，清晨起來看到薄霧縈繞在山巒之間被晨曦的陽光鍍上一層薄薄的金色，負袖站在峰巔便有孤鶴白鷺從眼底盤旋而過，松濤陣陣，清泉淙淙，千峰萬壑，一派祥和。
　　墨塵音很享受這樣的日子，或許是骨子里天生的閑散性子使然，每日必修的早課過后便到后山尋出僻靜的地方彈彈琴看看書，把樹上跌下來的幼鳥小心放回鳥巢，撿只受傷的野兔回來包好傷口再放生，百年光陰彈指間也就過去了。
　　如果說四奇里金鎏影和赭杉軍是天生的勞碌命，那么墨塵音倒覺得比金鎏影，赭杉軍算是清閑太多了，相較于紫荊衣那個動不動就要拆房卸瓦的小祖宗，自己除了懶點兒，好像就沒讓赭杉操過太多的心。
　　“真不知道你有一天會不會被懶死�！�
　　紫荊衣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從承劍臺和金鎏影比了武回來。本來端正束在腦后的發(fā)髻被打散掉，藍紫色的長發(fā)便亂搭在肩上披散過腰，靛色衣袖被劍氣拉開了一道四五寸長的口子，連同里衣的袖子一齊翻卷在外面，身上還沾了不少沒拍干凈的泥土。
　　“又輸了？”
　　墨塵音笑吟吟的拈起一塊雪花糕送到嘴里，甜糯的味道在唇舌間化開，還有一股蓮子的清香。
　　“看著吧，早晚有一天我要讓那根死木頭輸?shù)眯姆诜　?br>　　紫荊衣恨恨的坐下。不過墨塵音如果沒有記錯，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來第十八次紫荊衣硬拽著金鎏影去比劍，輸了后黑著一張臉回來了。
　　“赭杉軍呢？”紫荊衣問道。
　　“不知道。應(yīng)該練劍去了吧�！�
　　“小墨�！�
　　“嗯？”
　　“你確定你再這么懶下去不會被赭杉一怒之下丟出四奇么？”

　　如果自己再這么懶下去不會被赭杉一怒之下丟出四奇么？
　　后來在望天古舍，墨塵音很認(rèn)真的看著赭杉軍問出紫荊衣當(dāng)年的問題。
　　那時候他們兩人剛躲過魔界的追殺來到青埂冷峰，墨塵音開始一遍又一遍的做夢。夢到玄宗山道上全是同門的尸體，那個才入門的小道子竟被攔腰斬成兩段，青色的腸子翻在外面，鮮血流了一地。師尊被一柄長戟釘死在崖壁上，素來慈祥的眉目此刻卻像死灰一樣沒了神采 ，雙手如同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般無力垂下，伶仃的掛在風(fēng)里。還有一身是血的金鎏影和紫荊衣，背對自己站在玄宗總壇雄雄的烈火里，鋪天蓋地的火焰讓墨塵音看不清他們的臉，所有的喊叫聲都堵在喉頭，努力張開嘴卻只能發(fā)出無聲的嘶吼。
　　“塵音！”
　　黑暗中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
　　“哇——”一口鮮血吐出，墨塵音瞬間驚醒。只見赭杉軍一手扶著墨塵音的肩胛讓他坐穩(wěn)，一手緊貼后背隨著一股渾厚的真氣送入。
　　“屏息寧氣，勿作他想�！�
　　溫?zé)岬挠|感從赭杉軍掌心傳來，墨塵音才從方才的夢魘中回過神來。里衣被汗?jié)耩ゐさ馁N在身上，冷風(fēng)一吹竟然涼颼颼的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夢到了金鎏影和紫荊衣。”墨塵音喃喃的說著，聲音小到似乎連自己都聽不清。
　　赭杉軍沒有答話，隨著掌力送入的真氣在墨塵音體內(nèi)行了兩個周天。見他內(nèi)息已穩(wěn)，赭杉軍將右手移開，拿過床邊的外套披在墨塵音身上。
　　“聽說封云山玄宗總壇被封印了。只是封印，他們都還有可能活著是么？”
　　赭杉是個沉默且不善于表達的人，四奇在一起的時候他往往是在旁邊安靜聽著師弟們的談話。紫荊衣嘴利，常常三兩句就能把金鎏影刮得體無完膚，卻每次和看似懶散溫和的墨塵音調(diào)侃起來都只是平分秋色。
　　此時他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墨塵音的話，沉默了良久才緩緩說道，“過兩天等你功體恢復(fù)些，或許還可以下山打探些消息�！�
　　說完這話赭杉軍遞了杯熱茶給墨塵音，一路護著重傷的自己進入青埂冷峰，墨塵音的功體早已損耗過度，當(dāng)初封云山上那個閑散自得的道子，拔劍出鞘竟是鏗鏘錚然，沒有半分猶豫。
　　屋外的風(fēng)雪越來越大，凄厲的風(fēng)聲在山谷間嗚咽回旋，戚戚如訴。
　　眼見赭杉軍日漸轉(zhuǎn)好，墨塵音卻好像病倒了一般日日為夢魘所纏，夜深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他大呼同修的名字然后駭然驚醒，臉上身上全是涔涔的冷汗，但第二天卻依然強打精神努力不讓赭杉軍看出什么異樣。
　　“你回去休息吧，我清醒一會兒就好�！�
　　墨塵音把茶杯抱在手里卻沒有喝，從杯子上傳來的溫度驅(qū)散了入冬的寒意，屋里點著火盆，望天古舍的屋子里除了床和桌椅，也就再也沒有什么多余的擺設(shè)。
　　墨塵音開始懷念起封云山，懷念藏經(jīng)閣的書，翠山行做的紅棗桂圓蓮子羹，懷念金鎏影和紫荊衣。
　　道境封印，玄宗門人生死不明。他覺得自己該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的景象有些過分的真實，再睡一覺或許就醒了。
　　想罷墨塵音便合上衣衫，連燭火也沒滅掉，昏昏沉沉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紫荊衣，如果哪天你被師尊踹出封云山，我就跟赭木頭金木頭背著包袱去找你�！�
　　封云山后山的山澗里，躲懶的墨塵音挑了塊兒舒服又陰涼的地兒，正在閉目養(yǎng)神。
　　“那咱們四個干脆闖蕩江湖，拳打惡霸，劍挑奸邪，就叫……就叫封云四俠！”那時還沒有玄宗四奇，紫老三擠了擠墨塵音讓他給自己挪出塊地兒，叼著根狗尾巴草開始幻想起紫大俠的精彩人生�！斑�有我要去建一座橋，然后把橋搬到云里，咱們就住在那上面，一眼望下去全是云霧啊飛鳥啊，可比那些規(guī)規(guī)矩矩的房子舒服多了�！�
　　“誒，墨小四你說當(dāng)大俠是什么感覺，是不是走到哪兒都有崇拜你的小姑娘？”
　　“當(dāng)大俠什么感覺我不知道，不過紫大俠，我覺得你要先體驗一把逃命的感覺了。”
　　墨塵音睜開眼睛沖遠處努了努嘴，刷刷的腳步明顯是有人奔馳而來，隔著蔥蘢的的灌木都可以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殺氣，對于玄宗眾人來說，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殺氣的來源肯定是奔來捉拿紫荊衣，已經(jīng)氣急敗壞怒不可遏的金鎏影金道長。
　　“比上次又快了半柱香時間”紫荊衣不情愿的站起來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拍掉身上的泥土，足尖一點蹦出八丈遠，“墨小四你要講義氣，金木頭來了你就說從來沒看到我——”
　　話還沒落音，人就一溜煙兒沒了蹤影。
　　“塵音，荊衣來過沒有？”
　　再一回頭，金鎏影已經(jīng)到了眼前，墨塵音不由得一拍胸口，這天天追紫荊衣，金師兄的輕功可謂是進步神速一日千里啊。
　　“他剛剛往那邊跑了。”
　　墨小四指了指與紫荊衣消失相反的方向。
　　阿彌陀佛無量仙尊，金師兄你反正早晚都能找到紫師兄，也不在乎浪費這么一點點時間，更不會責(zé)怪你可愛的小師弟我吧。
　　看著金鎏影疾馳的背影，心有不安的墨塵音長長舒了一口氣，準(zhǔn)備繼續(xù)睡個回籠。
　　“墨塵音墨大俠，你是不是也需要先體驗一把做完功課的感覺？”
　　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繼續(xù)補眠，就看到一襲赭紅的道衣出現(xiàn)在身旁。
　　如果說金鎏影的輕功一日千里，那赭杉軍就叫神出鬼沒。
　　“赭杉——你什么時候開始在旁邊偷聽的——”
　　在心里大呼吾命休矣的墨塵音此刻只想要捶胸頓足，昏死過去不再理會屋里那堆小山一樣的功課。
　　而玄宗的生活，就在這樣的平靜無波又偶爾充滿了小漩渦中度過。
　　紫荊衣上房揭瓦，金鎏影添磚補瓦，紫荊衣逃命，金鎏影追命，除了無論躲到哪里想逃避功課都會在半個時辰內(nèi)被赭杉軍提溜出來的墨塵音墨道長，和灰頭土臉整天為紫荊衣收拾殘局的金鎏影金道長，大家都覺得這樣的生活還是很美好的。
　　“赭木頭，我喜歡你！”
　　書房里，正在謄寫經(jīng)書的赭杉軍還沒回過神，就感到一陣掌風(fēng)從耳旁呼過，下意識的側(cè)首，幾縷發(fā)絲正好落在從墨藍色道袍里伸出的手上，再一抬頭，就對上墨塵音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
　　還在愣神，墨塵音已經(jīng)背對自己走到了門邊，大手一揮。
　　“經(jīng)書我已經(jīng)抄完了全在桌上，還有我荷包上的瓔珞掉了，師兄你的頭發(fā)就借我去打串兒瓔珞唄。”
　　說著就聽到房門關(guān)上的聲音，墨塵音已經(jīng)大步流星走出了院子。
　　雖然到最后一次離開封云山，赭杉軍都沒明白那句“赭木頭，我喜歡你”的意思，但看著墨塵音灑脫的背影，還是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赭杉軍都可以看到墨塵音站在金鎏影和紫荊衣墓前的背影。
　　對于赭杉來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的放下一切原諒他們。雖然沒有親眼看到當(dāng)年的慘況，但他和墨塵音一樣，初到青埂冷峰的時候也會一遍又一遍的做噩夢，夢里全是師兄弟們布滿血污的臉和散大的瞳孔。他無法去想像封云山被鮮血染紅的樣子，不能想像那些熟悉的臉被死亡凝固，更不能想像這一切的根源，是那兩個自己最親近的同修，師弟。
　　“我一直覺得，金鎏影和紫荊衣，欠我一個解釋�！�
　　背對著夕陽，背影在墓前的拉得老長，墨塵音只是平靜無波，一字一頓靜靜的說。
　　“當(dāng)初我說如果有一天他被師尊踹下封云山，我們絕對會背著包袱去找他，紫荊衣還笑著跟我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去江湖上行俠仗義，叫封云四俠�？墒菫槭裁茨敲匆粫䞍�，就全都變了�！�
　　“我下山來找你之前，他按著我的肩膀叫我保重，我就知道，知道一定有問題，這樣婆婆媽媽哪是他紫荊衣的作風(fēng)！”
　　赭杉軍看著墨塵音單手撐著墓碑，幾乎把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上面，手上的力氣大得仿佛要把整塊石碑都捏成碎屑。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甚至不知道面對這兩抔黃土還能開口說什么，他能切實體會到墨塵音的痛心和不甘，這樣的痛也一樣日日懸在自己胸前，錐心刺骨。
　　于是，就這樣一直靜默著。
　　“我不相信他倆到最后連個解釋都不給我們！金鎏影——紫荊衣——黃泉路上你們不等著給我一個解釋，我下輩子也不會放過你們！”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咬出。赭杉軍只能伸手按在墨塵音肩上，努力讓眼前顫抖著的人平靜下來。
　　“我相信，黃泉路上，他們會有一個解釋�！�

　　可惜這個解釋，終究是墨塵音先聽到。

　　赭杉軍記得墨塵音才到玄宗的時候還是個粉雕玉琢精致得像面團兒般的小孩兒，烏黑的眸子就仿佛清泉水一樣晶亮。那時候紫荊衣還沒被師尊帶回封云山，金鎏影也是上樹掏鳥蛋打麻雀的年紀(jì)。有時候看到跟在蒼身后乖巧能干的翠山行，赭杉軍總是忍不住感嘆自家?guī)煹転槭裁淳筒荒茏屓耸∈⌒摹?br>　　因為年紀(jì)小，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墨塵音都和赭杉軍擠在一個屋子。又恰好不是連炕的通鋪，整間屋子里只有一張古舊的花梨木床。雖然為了怕擠著墨塵音，赭杉軍又在房里另外支了張床，讓初入門的小師弟睡大鋪。但往往才合眼不到半柱香時間，就會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后就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小團子抱著被子蹭到自己床上。
　　“師兄，你不會冷么？”
　　“師兄，你會不會講故事�。俊�
　　“師兄，你為什么會來封云山？你阿爹阿娘呢？”
　　于是到最后赭杉軍索性也不再單獨支一張床，兩人一齊擠在花梨木床上，小塵音習(xí)慣性的往赭杉身前蹭了蹭，暖呼呼的小手搭在他身上，再往被子里面拱了兩下，挑了個最舒服的姿勢便沉沉睡下。
　　和金鎏影的冷峻倨傲不同，小時候的墨塵音總是呆呆的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書房外面的丹墀上托著腮幫子望天，一看就是一兩個時辰。
　　繁花，秋霜，朔雪，歸雁，四季輪回在眼前周而復(fù)始。墨塵音卻總像是在等著什么東西，日復(fù)一日，沒有欣喜也沒有失望，就好像一個弄丟了東西的孩子茫茫然的等著有一天它自己回來。
　　后來在青埂冷峰赭杉軍也看到過墨塵音這樣的眼睛，無嗔無怒，無喜無悲，就仿佛一泓埋了千年的深潭，漆黑如墨，卻又平靜如水。
　　“是想家了么？”
　　赭杉軍靠在小墨塵音身邊坐下，幾日前他才從師叔那兒知道，墨塵音是師尊這次出游從山下?lián)旎貋淼�，那時候北邊連著好幾個鎮(zhèn)子鬧饑荒，餓殍遍地。師尊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正被埋在一片死人堆兒里，也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居然沒被那些餓紅了眼的村民吃掉，手里還死死的拽著一個繡了金邊玉蘭的小香囊。
　　“唉……當(dāng)時那樣子，我也以為是個才死的小孩兒�！睅熓鍑@了口氣，“看樣子也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不知道出了什么變故，竟然被這么丟在半路上�！�
　　或許正因為這樣，在以后的日子里赭杉軍總是極盡可能的護著墨塵音，下山歷練回來也不往捎上滿滿一包的糖蓮子。
　　深夏剝出的蓮子，裹上糖衣，再撒上一層薄薄的糖粉，荷葉的清香加上膩到心里的甜味兒，恰是小塵音最喜歡的零食。
　　修道的生活本就清苦，雖然玄宗再怎么也說不上拮據(jù)，但怕門下弟子耽于物欲，糖蓮子這般的東西在山上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
　　每次接過赭杉軍手里的牛皮紙包，墨塵音都會小心翼翼的裝到一個小盒子里，再偷偷藏在枕頭下面，每天只拿一顆，含在嘴里甜甜入睡。
　　不過偶爾在赭杉軍躺下的時候，就感覺到小團子往自己身邊拱了拱，一粒甜甜的糖蓮子毫無征兆的貼到了唇上。
　　扭頭，正是那張近在咫尺，笑瞇了的臉。
　　赭杉軍以為，就會這么過一輩子�？粗珘m音從呆呆笨笨的小娃娃變成豐神俊逸的年輕道子，再加上金鎏影和紫荊衣，玄宗四奇，修道，除魔，然后逐漸老去。死后在封云山上一定會有四座并排的墓碑，上面端正的字體依次刻上他們四個人的名字。
　　所以在看到斷臂的墨塵音倒在自己懷里那一剎那，赭杉軍也覺得自己該是做了一個極度可怕的夢。夢醒之后，他依然會看到墨塵音背對自己坐在望天古舍的桌前，提筆在紙上落下一行雋秀的字體。
　　與君相伴，結(jié)發(fā)百年。

　　與君相伴，結(jié)發(fā)百年。
　　這是赭杉軍在望天古舍整理墨塵音的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一張紙箋。
　　上面的墨跡已經(jīng)完全干透，但筆者的氣息卻仿佛沒有散去。低眉淺笑，歷歷在目。
　　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明白了那句“赭木頭，我喜歡你”的意思，只是再也沒有機會去回應(yīng)說這句話的人。
　　最終，赭杉還是沒舍得把這張紙連同墨曲的殘片一并燒掉。
　　至少要留下一樣?xùn)|西在身邊，作為那個人曾經(jīng)存在的證明，哪怕有一天它和自己一起爛在黃土里，腐朽成灰，卻是怎么也不會分開。

　　就像赭杉軍把墨塵音的尸體背回青埂峰的時候。
　　那一路上下了很大的雪，他不知道當(dāng)年墨塵音是不是就這樣背著重傷的自己一步步走上山路。狂風(fēng)怒雪從耳旁呼嘯而過夾雜著兵器交接的鏗鏘聲和魔界追兵的喊殺聲，他只是清楚的感受到從墨塵音背上傳來的溫度和攻體損耗過度粗重的呼吸。
　　看了這時正趴在自己肩上沉沉睡去的墨塵音，赭杉軍伸手撣去了他發(fā)梢的風(fēng)雪。指尖碰到額頭的剎那，冰涼的觸感像是尖刺沿著血脈瞬間刺進了心底。赭杉軍覺得自己聽到了天地崩塌的聲音，整座青埂峰都隨著漫天風(fēng)雪一起淪陷，所有的感情在那一瞬間決堤，狂野的奔流而下沖破洪荒。
　　百年光陰彈指須臾，曾經(jīng)的期頤白首，到頭來終是埋歿在了神州厚重的黃土里。
　　至死不渝。
　　塵音，我們回家。

　　那一天赭杉軍把墨塵音牢牢的鎖在懷里，他把頭埋到墨塵音的頸側(cè)，右手沒進藍色的發(fā)絲，雙手的力道大得似乎想把眼前的人整個揉進自己的血肉里。
　　斷臂創(chuàng)口的鮮血結(jié)成了冰渣，窸窸窣窣落下，可再是濃重的血腥依舊掩不住墨塵音發(fā)間一縷清冷的梅香。
　　墨塵音喜歡梅花，初到青埂冷峰的時候便在望天古舍后面疏疏的種了一片。不過幾年前的一個冬天突然下起了暴雪，肆掠的北風(fēng)把那幾株原已根深蒂固的梅樹連根拔起，棕色的枝干零零散散半掩在雪地里，朱紅如泣的花瓣被卷起又打碎，紛紛揚揚撒了一地。
　　后來赭杉軍才覺得這應(yīng)該像是某種預(yù)示，但他當(dāng)時卻那么堅信墨塵音不會離去，從封云山玄宗總壇到青埂冷峰望天古舍，既已相伴百年，上天又何必吝惜更多一點兒時光。
　　赭杉軍貪婪的呼吸著這最后的幽香，溫?zé)岬奈锹湓谀珘m音已經(jīng)冰涼的眼角眉梢，恍惚間他好像又看見了封云山上那個粉雕玉琢的小道子，躡手躡腳的抱著被子擠到自己床上，然后把白天小心藏起來的蜜餞笑瞇瞇的塞到自己嘴里。
　　“師兄，你說魔界到底是什么樣子？”
　　赭杉軍聽到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一寸一縷，清晰得如同他在混沌巖池聽了百年的滴水聲。
　　那個把一截胖胖的胳膊搭在自己胸前，往被子里一拱便沉沉睡去的小道子或許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墨曲弦斷，墨塵音卻至死沒有后退一步。
　　“如果阻擋魔界的路必須要用鮮血染紅，那么玄宗弟子，至死無悔�！�
　　無悔，這是很久以前還在封云山的時候師尊說過的話，那時候金鎏影和紫荊衣還在，玄宗四奇，生死同心。

　　后來，赭杉軍把墨塵音的尸體放進了混沌巖池。臨了握住墨塵音的手死死按在自己胸前，規(guī)律的心跳變作指尖清晰的觸感。赭杉軍不知道這個姿勢保持了多久，直到不知從哪兒吹進來的風(fēng)把墨塵音額前的發(fā)絲輕輕揚起，微垂的睫毛開始顫動，就像是睡得太久正要醒來。
　　再后來，紫霞之濤也斷了。赭杉軍甚至覺得當(dāng)年墨曲折斷的時候也是這種聲音。汩汩鮮血從肩肘腕膝踝每一個關(guān)節(jié)涌出，散亂的長發(fā)粘黏在臉上，從耳邊呼嘯而過的狂風(fēng)讓他一瞬間想到了封云山成片的松濤。
　　赭杉軍知道，這次，他終于不會再讓墨塵音等得太久。
　　與君相伴，結(jié)發(fā)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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