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槐花開得正好。空氣里滿是甜膩膩的氣味，混著暖烘烘的陽光，熏醉了人心。

　　那年，他十三歲，正是開始變聲的年紀(jì)。村子里沒有中學(xué)，他上學(xué)只能到七八里外的鎮(zhèn)子上。于是父親給他買了輛二手自行車，從此，他每天在家與學(xué)校之間往返兩次，騎二十幾里路。

　　那年，她十二歲，正是開始私藏小心思的年紀(jì)。她家里窮，上完四年級就輟學(xué)了，待在家里做家務(wù)，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妹妹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弟弟。每當(dāng)太陽落到村外的那片山頭上，陽光穿過她家門前的大槐樹，在地上灑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時，她就抱著弟弟，坐在門檻上，望著滿樹的槐花，想那些少女才有的心事。

　　他每次放學(xué)回家都繞道從她家門前經(jīng)過，只為了看她一眼�？伤帜睦锔艺劭此�！他每次都是騎車匆匆而過，用余光瞄一下那個模糊的影子，然后小心臟像打鼓一樣跳得生猛。

　　后來，他終于攢足了勇氣，在她家門口放慢速度，扭頭看了她一眼。她穿了件象牙白衫子，袖口的兩顆銅扣子在陽光下閃著微弱的光。額頭上的一瀑劉海在細(xì)軟的風(fēng)中攢動起來，差點(diǎn)兒就蓋住那雙水靈靈的眸子。她本來只專注地看那些細(xì)碎的花，忽然又像被蝎子蟄了一下，猛地把視線移過來，對他露出一個月牙彎彎的笑。他尷尬地咧了下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微微鼓起的胸脯上。頓時，一片紅暈從他臉上燃起，一直燒到耳根子。他也像被蝎子蟄了似地扭回頭，使勁踹了兩下腳蹬子，風(fēng)一般呼嘯而去。

　　不用煽風(fēng)點(diǎn)火，微妙的情愫自己就能發(fā)出火星。不過那種情愫只是不溫不火地燃著，沒熄滅，也沒燒起來，就像滴落在草紙上的桂花油，留下的不過是個極淡的印子。

　　后來，他考上了高中，要到縣城里上學(xué)。他那輛二手自行車也破得不成樣子，被他母親拿去換了十幾口大瓷碗。他每月回家一次，照例繞道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只是再沒看到她的身影。

　　那年，他十八歲，她十七歲。

　　他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他腦子里浮現(xiàn)的不是父母姊妹，而是三年未見的她。然而，從母親的口中，他得知她三個月前嫁給了鄰村的王瘸子。那個時候槐花開得異常繁盛，甜腥腥的味道使人犯困。她穿著一身大紅，被王瘸子拉著手，就像燃燒在槐花叢里的一團(tuán)火。

　　他上了大學(xué)，也談了幾個女友，卻總不如意。畢業(yè)后，他承蒙學(xué)校推薦，回到縣城，在政府部門做文職工作。家里開始催促他的婚事，辦公室里有個好事的大媽也熱心地給他介紹對象。最后，他圖耳根子清凈，娶了個比他大兩歲的姑娘。姑娘不想去農(nóng)村，所以婚禮是在縣城辦的。結(jié)婚那天，他的父母匆忙地趕到縣城。他看到夾在母親頭發(fā)里的一片槐花瓣，才意識到那又是個槐花盛開的時節(jié)。

　　那年，他三十，升職做了個小小的干部，有了個兒子�；乩霞铱赐改傅臅r候，他總帶著兒子，媳婦卻極少跟著。村里人都夸他有本事，他只是笑顏以對，心卻還被那種情愫揪著，扯著，纏著，掙脫不開，揮之不去。

　　那年，她二十九，生了三個女兒，再不是那個愛看槐花，愛想心事、愛笑的姑娘。丈夫患了腦瘤，不治而死。她帶著女兒回到娘家。村里人對她議論紛紛，她就不再出門了。每到太陽落到山頭，她就坐在門檻上，拉著小女兒的手，教她數(shù)數(shù)。

　　十幾年的光陰就像生在脖子上的癤子，不疼不癢的，等它褪了，好了，你卻發(fā)現(xiàn)萬事到底不同了。

　　當(dāng)他拉著兒子的手從她家門前走過的時候，她正抱起女兒，準(zhǔn)備回屋。兩個人不偏不倚地碰上了。他看到她，一愣，如何也不能把眼前這個衣衫破爛的婦女同他記憶里那個愛笑的姑娘聯(lián)系起來。她看到他，也是一愣，難以相信眼前這個白白凈凈的男子就是她當(dāng)年日思夜想的少年。

　　過了半晌，她才尷尬地笑了笑，吐出一個字“你——”他仿佛明白她的話，悵然若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女兒在她懷里依依呀呀地哭起來，她窘態(tài)盡露，拍了拍女兒的背，道了句：“到屋里坐坐吧！”聲音輕飄飄的，就像隨風(fēng)墜落的槐花。

　　他感覺喉嚨發(fā)干，張了下嘴，卻沒吐出一個字。兒子拉著他的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他低頭看了兒子一眼，手在空中干巴巴地?fù)]舞了兩下。

　　她轉(zhuǎn)身走了，牽無聲息的，就像從她身上抽走的歲月。久違了的情感如眼淚一般，沖開閘門，浩浩蕩蕩地從她心里瀉出來。而他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那種情愫就像在淚水中浸泡過一樣，慢慢地褪色，變成了膠片上無法定義的感傷。

　　那么熟悉，卻又如此陌生。

　　他看著那些曾經(jīng)的人與事在時光的暮雨中漸漸枯萎，唯有那亙古不變的槐花香，混著陽光和空氣，一季又一季地熏醉了少男少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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