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季，這一處的山頭便會紅了一片。被連片紅葉簇擁著的山頭，遠遠望去，就宛如燃燒著的火焰一般，極其震撼。這里位置偏僻，與某些著名的紅葉景區(qū)的熱鬧相比，這里顯得十分幽靜。一個人走在這一條被紅葉覆蓋的山路時，深吸一口氣，滿滿的都是恬靜的氣息。
　　福田在山腳下的村莊里長大，小山村代代都守著這一座火紅火紅的小山生活著。福田今年已經(jīng)七十多了，兒女都已經(jīng)各建家庭，遠在城市中打拼，偶爾才會回到這小山村看望父母。現(xiàn)在這里就只剩下他和老伴兩個人生活著，每日在田里勞作，閑時和村里的老人們一起在村口坐坐，等著那一輛從城市里來的唯一一輛公交車。
　　今日亦是如此。
　　秋風起，紅葉也隨之而起。福田坐在村口的小賣店前，眺望著不遠處的火紅。馬路上靜悄悄的，夕陽籠罩著寧靜的小山村，蒸起了一片的溫暖。福田瞧著今日時間已經(jīng)差不多了，就打算回家去和老太婆一起吃飯，陪著她看電視。
　　這時遠處響起了熟悉的聲音，一輛公交車搖搖晃晃地緩緩駛來。福田習慣性地定在原地，看著公交車駛到自己面前停下。然后，一個年輕人從公交車上走下來，微笑著看著他。
　　年輕人張了一張讓人看著覺得十分舒服的臉，帶著微笑的嘴角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親近。他背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脖子上掛著一部相機，看起來一絲不茍，就想一個普通的旅行者一樣隨性。
　　年輕人瞧見福田，朝他揮揮手：“老伯您好，我們又見面了。”
　　福田自然認得這一位讓人過目難忘的青年，他笑了起來：“今年又來了啊�！�
　　“是啊，我可想念這里的紅葉呢！”青年調(diào)皮地一笑，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老伯，這一年過得好嗎？”
　　“每年都這樣，哪有好不好的。”福田說，他打量了一下不二的裝束，問，“怎么這時候才進來？天都快黑了，要看不見紅葉了。”
　　“沒辦法，路上出了些狀況，所以遲了很多。”雖然這么說著，但青年的臉上沒有半點的可惜，“今天晚了，想找一家小旅館休息一晚上，明天再看紅葉�！�
　　“我們這小地方哪有什么旅館，要是不介意，就到我家來吧�！备Ｌ锶绱私ㄗh道，“每年都能見到你，這可是緣分啊。我家里就我和老太婆兩個人，今晚就到我那里吧。”
　　“可是，這樣……”青年聽了，有些猶豫。
　　“別可是了，你不答應(yīng)我的話，你今晚就要睡大街了�！�
　　青年想了想，看著福田臉上慈祥的笑容，心中一暖，點了點頭：“那今晚就打擾了。”
　　“哪里哪里�！备Ｌ镎f著就在前面帶路往家的方向走去，“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跟在后頭，夕陽的余光將一老一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福田慢慢地往前走著，聽到青年清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叫不二周助�！�

　　福田家就在不二往常上山的那條山路的不遠處，此時已是晚飯時間，家家戶戶中都飄出飯菜的香味。不二跟著福田進屋，聽著福田把老伴吆喝出來。他站在玄關(guān)處，向從廚房里出來的老婦人問好：“婆婆您好，我是不二，今晚打擾了。”
　　老伴瞧著有些驚訝，她看了看自家老頭子，下一刻便明白過來。她笑了起來，忙把不二迎進屋送上茶水和點心，然后又進了廚房繼續(xù)忙碌。
　　福田端著一杯啤酒坐在不二身邊�？蛷d離廚房不遠，不二可以聽見從廚房里傳來的忙碌的聲音。他有些抱歉，撓了撓頭，說：“貿(mào)貿(mào)然打擾你們，害得婆婆沒有準備……”
　　“沒關(guān)系，平常就我們兩口子。家里難得來客人，她高興著呢！等等讓你嘗嘗她的手藝，她沒什么厲害，就這菜做得好吃�！�
　　“是嗎？那可真要嘗一下�！辈欢�(yīng)道。他微笑著，看著福田滿足的笑靨。盡管兩鬢斑白，盡管過著并不十分富裕的生活，但不二依然能夠被福田的幸福所感染。這種幸福，不是金錢或者其他任何物質(zhì)能換來的，那是執(zhí)手之子，相濡以沫幾十年，待到最后白頭到老之際才能感受得到的溫馨。
　　不二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吊墜，是一個橢圓形的小鏈墜，十分普通，隨處可見。
　　老婆婆很快就做出了豐盛的晚餐，鄉(xiāng)間的菜式?jīng)]有多少華麗，有的只是樸實的美味。不二細細品嘗著老婆婆用心做出來的飯菜，每吃一樣就贊美一句，直把老婆婆夸得笑不攏嘴。
　　因為經(jīng)常四處奔波的工作，不二已經(jīng)許久沒有嘗過這樣的飯菜。這一頓飯他吃得十分滿足，也十分開心。福田夫婦都是十分樸實的人，內(nèi)里沒有什么花俏的念頭。一頓飯下來，不二聽著夫婦倆偶爾的拌嘴，嘴邊的微笑一直沒有消失過。
　　晚飯過后，老婆婆端出了一碟小點心。仿照紅葉形狀做出來的紅葉饅頭整齊地被人擺放在碟子里，一個疊著一個，疊出了一座饅頭小山。
　　“快嘗嘗�！备Ｌ餆崆榈卣泻糁欢�，“這是我家老太婆的拿手點心，還有好幾種餡，你看，這是小豆餡的，這是抹茶餡的，這是栗子餡的……”
　　不二拿起一塊抹茶餡的，嘗了一口：“很好吃�！�
　　“是吧�！备Ｌ镒院赖卣f，“我最喜歡栗子餡的，以前我家里的那群小子還沒離開這里的時候，每到這個時候就纏著老太婆給他們做這個。每次做出來都會一搶而空�！备Ｌ镎f著，看著手中的點心，目光有些迷離，“現(xiàn)在孩子們都長大了，也不太愛吃這東西了，不過偶爾回來老太婆還是給他們做這個……”
　　不二聽了，只是沉默了下來。
　　人長大了，就會想去外面走走，有時候就會忘記了自己身后守著故土的父母親。看著福田有些黯淡的目光，不二不禁也低下了頭。
　　其實他何嘗不是這樣？他何嘗不是忘記了守護在自己身后的家人，一個人義無反顧地往外跑，碰了壁流了血也不回頭。只是他從沒想象過，在他身后的家人，是否也會像眼前的老人一樣，以這相似的目光每日注視著來往的班車，等待著孩子們偶爾的歸來。
　　他想起一個人說過，不二，如果你固執(zhí)起來，誰也不能讓你回頭。
　　是吧……也許是這樣吧。不二不由自主地用一只手握住吊墜，輕輕地咬了一口松軟的點心。甜糯的味道在口中融化，淡淡的抹茶香化在口中，似乎被誰的氣息所籠罩著，又仿佛是在替誰品嘗著什么一樣。
　　福田似乎從沉思中回來，他看不二安靜地品嘗完點心，安靜環(huán)繞著這一老一少。福田摸了摸自己已經(jīng)半光的腦袋，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啊，要你聽一個老頭子在這里嘮叨這些�！�
　　“沒關(guān)系，我很喜歡�！辈欢f，“心里惦記著人總是好的，有一個念想總比沒有好�！�
　　福田聽了不二的話一愣：“小伙子，你是不是也惦記著這么人啊�！�
　　不二只是沉默了一會，隨后又微笑起來：“是啊，我也像老伯你一樣惦記著某個人呢。”
　　“你的小女朋友？”
　　不二搖搖頭：“不是，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不在這里？”
　　“……”不二抬起頭，從拉開的趟門往外瞧去，此時太陽早已下了山，夜幕降臨，黑夜籠罩著不遠處被紅葉覆蓋的山頭，夜晚的山頭一片漆黑，多了些鬼魅的色彩。不二深吸一口氣，平靜地回答，“是啊，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了�！�
　　聽著不二的回答，福田也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情。他尷尬地輕咳一聲，換了一個話題：“怎么每年都來這里？這里的紅葉就這么好看？”
　　不二點點頭：“是啊，這里的紅葉很漂亮�！彼D了頓，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沒有把后一句話說出來。
　　會每年這個時候都到這里，不僅僅是因為這個，還是因為和某個人的某個約定……不二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盡管在約定的時候他們就知道，這不過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約定而已。

　　老人家的作息時間早，他自然也遵循主人家的作息時間，早早地上床休息。
　　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回到了多年前，那時候手冢還在。他們每日一起訓練，一起學習，一起離校。他們每天都沿著同一條長街往同一個方向走去，談天說地，得到快樂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也不知道是誰先過了界，隱隱的兩人的關(guān)系便開始有了些不同。雖然不至于讓兩個人產(chǎn)生隔閡，卻也足夠讓兩人警惕了一下，有意識地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這樣的舉動在現(xiàn)在看來未免可笑了一些，可是當時的他們，天真的以為這樣就可以回到以往。只要不捅破那一層紙，那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不過也確實如此，中學時期，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直到中學畢業(yè)。
　　畢業(yè)之時正是櫻花滿目盛開的季節(jié)，然而在那一條他們倆每日經(jīng)過的長街兩旁栽種的并不是紛紛揚揚的櫻花，而是一顆顆綠意盎然的楓樹。到了秋天，這一條路上的綠意就會被滿目的火紅所替換，仿佛天空也會被這一片紅色染紅了一般。
　　不二夢見他回到了那一日，他和手冢并肩走在那一條長街上。兩旁楓樹發(fā)出了新綠的枝椏，是一派的生機。兩人緩步走在路上，直到最后走到路的盡頭。
　　盡頭是一道分岔路，到了這里，兩人就會道別，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兩人停下腳步，相對而立，該說再見似乎又不想開口，于是只能安靜地站在那一處一動不動，也不管這個場面在外人看來是否怪異。
　　手冢這時從包里掏出一個小禮包給不二：“畢業(yè)禮物�！�
　　不二一愣，沒想到手冢會特意給自己買了一個禮物。他接過來看了又看，然后問：“可以打開嗎？”
　　“嗯�！笔众｜c點頭。
　　他拆開來，里面是一條普通的項鏈，鏈上掛著一個橢圓形的吊墜。不二打開來，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可以放上照片的掛飾。
　　想到自己什么都沒有準備，他不禁有些困窘。埋怨一般地看著手冢，他說：“手冢你應(yīng)該提前告訴我，你看，我什么都沒有準備……”
　　“告訴了你就不是驚喜了�！笔众Ｕf。
　　“才不是這樣的�！辈欢吐曊f著，嘴角卻翹起了一絲弧度。他回頭看向剛剛他們走過的那一條道，說，“真想念秋天的時候，這里一片火紅，可漂亮了�！�
　　“嗯�！笔众：唵蔚膽�(yīng)了一句。
　　“等以后，我們老了的時候，我們就找一個小山村住下，山上種滿了楓樹。到了秋天，一片火紅。”不二閉上眼，想象起來，“早上可以到山上去看日出，晚上就在家里看著遠處的群山，一邊吃著紅葉饅頭喝著茶，一邊聊天�！�
　　“嗯。”
　　“到時候，我要學會自己做饅頭，做芥末味的，然后送給左鄰右舍嘗嘗。”
　　聽到這里，手冢挑挑眉，半是告誡地喊了一下他的名字：“不二……”
　　“嘿嘿，開玩笑啦！”不二笑了起來，他看向手冢，“等我學會做饅頭，沒有鰻魚茶味，我給你做抹茶味的。”
　　手冢安靜了一會，最后輕輕哼出一個“嗯”字。那最后的一句帶著溫柔，帶著笑意，纏綿著消融在空氣中。
　　夕陽的余暉灑在路上，落在手冢的臉上。余暉打在手冢的剪影上，好看得讓不二挪不開目光。夕陽無限好，整一座城市似乎都輕快起來，讓人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不二想，那大概是他那段時間以來最開心的時間了。不長，卻足夠他懷念一輩子。那時候他笑著與手冢道別，笑著對他說一路順風，然后笑著回到家。
　　第二天，手冢就坐上了飛往德國的航班，離開了日本。

　　直至今日，不二也依然記得，有這么一個約定，從少年時代開始，一直延續(xù)到他生命終結(jié)。

　　第二天不二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他看了看時間，發(fā)現(xiàn)時間離日出的時間不遠了。
　　簡單的洗漱過后，不二安靜地離開了福田宅，一個人往山上走去。
　　天已經(jīng)微微亮起，不二快步走在山路上。山并不高，爬起來也不太辛苦。不二已經(jīng)多次走過這一條路，熟悉的路況讓他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
　　晨間的山風偶爾在耳邊呼呼響起，帶動兩旁的葉子也跟著沙沙作響。不二捏緊了脖子上的吊墜，仿佛手冢就走在他的身邊，跟他一起往上，再往上。
　　走了不短的時間，不二終于看到那熟悉的山口。前方山路的盡頭有光亮射了進來，照亮了兩旁的紅葉。泛著金邊的紅葉隨著風搖擺起來，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不二加快腳步，不一會兒，終于到達了山頂?shù)钠降亍?br>　　映入眼簾的，是已經(jīng)在地平線處露出了半張臉的紅日，緩緩升起。
　　不二抓緊了那個吊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耳邊響起的，是那一年自己帶著笑意說出的那些話。

　　——等以后，我們老了的時候，我們就找一個小山村住下，早上可以到山上去看日出，晚上就在家里看著遠處的群山，一邊吃著紅葉饅頭喝著茶，一邊聊天。

　　不二在心中默念，手冢，你看見了嗎？
　　紅日緩緩升起，與不二身后的一片火紅朝相輝映。朝日的光輝揮灑在不二的臉上，晶瑩一片。不二慢慢蹲了下來，低著頭，雙手握緊了那個吊飾，像是在祈禱一般。

　　——等我學會做饅頭，沒有鰻魚茶味，我給你做抹茶味的。

　　雖然我一直沒有學會做，但是昨天我嘗到了。不二捏緊了吊飾，手冢，你也嘗到了吧。我相信你也嘗到了。真的很好吃，如果是我做的，可能就沒這么好吃了。
　　不二深吸一口氣，依然抵不住渾身的輕顫。秋風拂在他的身上，回憶瞬時順著秋風盈滿了這個山頭。
　　他想起了幾年前的某個夜晚，某個沉默的電話，某個沉默的靈魂。
　　那個夜晚太過冰冷，不二一直不敢回憶。然而卻在這時，回憶洶涌而來，讓他無法抵抗。
　　那一晚上，他被一個電話吵醒。陌生的區(qū)號顯示在手機屏幕上，他疑惑地接了起來，得到的卻是一路的安靜。因為這個安靜，他不敢說話。他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起來，怎么也落不了地。
　　電話接通并沒有多久就被掛斷了，他握著電話，一整晚都看著手中的電話。
　　這樣的時候，他應(yīng)該去查清楚這是哪里的區(qū)號，是誰給他的電話，為了什么事要在那樣的時候給他這么一個電話。但是他一直沒有這么去做，仿佛一旦這么做了，有些事情就永遠回不了從前。
　　后來，他得到了手冢因為意外去世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某些預(yù)感忽然消失了，一直籠罩著他的不安也隨之消失。仿佛預(yù)感得到了證實，被揪緊的心臟開始往下落，卻一直沒有落到地上。
　　再后來，他也沒有去做任何事去證實某件事。
　　這個時候，結(jié)果究竟是什么，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不二微微抬起頭，仔細看著被自己捏在手中的吊飾。他打開了橢圓形的吊飾，里面有一張小小的照片，那是一直貼在不二胸口的，最后也是最踏實的存在。
　　“你看，手冢，我們到了�！�
　　他這么說著，輕輕吻上照片上的青年。
　　這么多年，他四處奔波，他四處尋找，想要找到的不過是最后能夠?qū)崿F(xiàn)這一個約定的地方。卻沒想過，這些年來跑過無數(shù)地方，最后還是回到了日本，在這一片養(yǎng)育他們的土地上，實現(xiàn)最后的溫暖。
　　他是固執(zhí)，固執(zhí)得無可救藥。明知有些事情即使做了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結(jié)果，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往前沖。即使忘掉自己，忘掉那在背后守護著自己的人們，他也未能忘記當年相約看朝霞滿天，紅葉紛飛。如果當年的約定沒有死去，那么現(xiàn)在的他們，結(jié)局究竟會是如何？
　　不二知道，即使他們不能在一起。但是，不論手冢變成什么樣子，他都會認出他。
　　他相信，手冢亦是如此。
　　迎著初升的陽光，不二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個黃昏下，手冢那美好的剪影。他深吸一口氣，終于禁不住這些年來的煎熬，輕輕地顫抖起來。

　　從山上下來，不二就見福田站在自家門前，等著自己回來。
　　福田笑著迎接他：“你回來了，怎么樣？日出好看嗎？”
　　“很好看�！辈欢χf，“真的很美�！�

　　這一路走來，仿若一段隨歌褪變的旅程。不二回過頭，漫山遍野的紅隨風搖擺著，仿佛紅色的波濤一樣，美得耀眼。
　　也許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個今天，他都會回到這里。
　　他知道，他和手冢的約定，從他少年時代開始，從那個黃昏開始，就一直延續(xù)著，直到他的生命到達終點。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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