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通慧有一次說起，曾在一處水陸法會上聽過支佛曲，繞梁三日，精妙異常，只是不識得出處，無緣再會，頗感遺憾的樣子。葦江渡很是神往，后來遇到爾善多的時候提到了這一茬，想她素通音律，說不定有些端倪。爾善多抱著玅音，不知道是嘆氣更多還是想笑更多，說你這樣空口白話，我又要從何念起，或者你略記得些調子，不妨唱來聽聽？
　　葦江渡即是心知她在揶揄人了，以樂皈佛，他自認沒有這個修為，遑論其他，于是心心念念著下次劍通慧回來佛鄉(xiāng)時再拉正主往爾善多這邊走一趟，縱然無所斬獲，也好歹給自己撈得個同仇的伙伴。
　　誰知下一次他三人再會，已是隔世的光景。

　　送走劍布衣后，葦江渡在醍醐靈居坐了一宿，大概很是惆悵。夜霧如煙，籠罩得這無邊凈土影影綽綽，他站在窗邊，遙望著共命棲的方向，分明看不到什么，卻能想象出那雙頭巨鳥在黑暗的天空中是如何孤獨地翱翔。劍通慧領受混沌玄母之前曾匆匆往審座這邊來請過命，大都知道他與天佛之間的淵源，審座并沒有說什么，只是一貫嚴肅的告誡他要為蒼生盡心，葦江渡和爾善多想說些保重之類的話，終究沒有來得及開口便這樣目送著他去了，那背影銀白的披風上綴著淡紫的滾邊，翻飛起來猶如同色的流云，倏爾即逝。
　　黎明前刮起了很大的風，吹散了煙霧，卻也帶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樂聲，清淡得如同一支蓮花枯萎后灰紫色的余燼，葦江渡側耳傾聽著這最后的挽歌，直到朝陽漸升，佛鄉(xiāng)千萬座姿儀各異的雕像都沉浸在這日復一日的光明中時，音律方歇，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然而爾善多卻是被禁罰了三日。

　　矩業(yè)烽曇是天佛原鄉(xiāng)司掌佛刑之審座，乃響徹佛門之憤怒尊，素有「烽火曇華」之譽，在某種程度上，是個武癡。當初與天佛共同領受神兵之時，他得的是惑苦終焉，遍體赤紅的名刃猶如他所持之業(yè)火，曳刀間便平定烽煙。天佛素來使劍奧義吠陀以為天決，那日所得卻分明是一把充溢著靈氣的空刀，眾人側目，他卻合十道，亦是緣法。
　　及至后來招提贈刀鬼如來，修持間成就佛門鎮(zhèn)界戒刀佛刑禪那之威名，便是當日讖言。
　　私下間矩業(yè)烽曇多少想過，若是惑苦終焉與佛刑禪那切磋，不知又是何等景象，然而鬼如來與帝如來之事，天佛一手護持阻絕，矩業(yè)烽曇到底不好意思為了自己那一絲私心向他開口，何況佛鄉(xiāng)遁世已久，他身為首判怒尊，自然要以身作則。
　　這樣的矩業(yè)烽曇，對于修者立心之堅十分堅持。因此當聽到玅音所奏非是響世佛音時，再多的理由也不構成放縱感情的推諉。

　　爾善多倒是并不說什么，干脆利落的認過罰，眉眼紋風不動。

　　雖然同稱天王四護，各人卻有各人法門，劍通慧受天佛教導，獨身在外修行，并不常見于審座面前，而除了葦江渡與爾善多，另一人亦是自有玄妙，漫說佛鄉(xiāng)眾人，恐怕就連他自己也不一定說得清自己身在何方。
　　既有天佛主事，審座常常閉關，惑苦終焉所修刀法，由起初無招無式到后來融匯進佛界三大源流之招法精髓，想來也是歷經(jīng)千錘百煉的過程，他固然有些醉心于此，卻也絲毫沒忘記己身所背負的責任，但凡出關，第一件事便是詢問佛鄉(xiāng)近況，應令而來的，有時是葦江渡，但更多的時候，卻是懷抱著玅音，一身飄然素裙的爾善多，姿儀莊美，言辭利落。

　　那樣的身影，早就模糊了最初的印象。

　　矩業(yè)烽曇與爾善多的相識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時他還不過是這紅塵俗世里行腳的僧侶，手持竹節(jié)，頭戴棕笠，在暗夜里踏過江南水鄉(xiāng)里烏青的石板路，水聲悠然，蕩起兩岸波光漣漣，縱使無燈無月，星芒水霧亦是兩廂綿綿。這樣的清寂里，驟然響起一段驚心動魄的琵琶弦音，鐵馬金戈，獵獵而來。矩業(yè)烽曇循聲望去，卻見拱橋上孤立著一個年輕女子，五指撥弦如催馬，繚亂中卻愈見高超。
　　他站在暗處，無聲地聽著塵世間這寂寞清夜里突兀的樂曲，分明感受到其中郁憤，怨懣而無處訴，慷慨激昂到最后，凄厲的裂帛聲后，便是冗長的沉寂。
　　那女子怔然不動了許久，終是雙手一抬，將那琵琶拋進黑色的河水里，沉悶的落水聲后，她隨即拈起裙裾，翻過石質的護欄，水氣腥涼，撲面纏上了腳踝，她幾乎立刻就想退縮，然而定了定神，依舊慢慢放開了攥緊石欄的手；
　　那道低沉的聲線就是在這時，進入了她的耳膜；

　　————施主欲往何方？

　　皈依佛門的爾善多有時會想起那個夜晚，矩業(yè)烽曇為她窮途末路的魂魄指開了另一條道途，她站在石橋上望著那個面目并不分明的僧侶，明明衣衫襤褸，棕笠間瀉下來的一縷長發(fā)，卻是火一般赤紅張揚的顏色。
　　是她畢生僅見。
　　后來爾善多進入天佛原鄉(xiāng)，第一眼目睹那位號稱烽火曇華的首判怒尊時，幾乎是在轉瞬間就認出了曾經(jīng)只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僧侶，而彼時矩業(yè)烽曇已然身居天佛原鄉(xiāng)高位，冷傲肅然，目光不曾為誰停留，爾善多同眾人一道傾身行禮，沉默中吞盡了前塵舊事，過眼云煙，并無憾言。

　　天王四護法器各異，葦江渡通習術法，赤龍蜿蜒于手，自是強助；劍通慧師從天佛，精于劍藝，所持佩劍取泯災破障之意，名為劫塵；而爾善多承持國天王愿，借樂行佛，玅音形似琵琶，卻終究不是當年含恨赴水的無能為力。
　　審座最初看到懷抱玅音的爾善多時，眉頭不為人知的皺了皺。她看上去太像隨侍佛前的散花天女，美則美矣，一言以蔽之，似乎過于柔弱了，這在矩業(yè)烽曇眼里，不算優(yōu)點。然而相處下來，方知她雖不多言語，性情卻極為激進，行事干練利落處，尋常男子也多有不及。何況心思縝密，葦江渡或有疏漏，她卻能勉力不失方寸。
　　也許應該歸功于承她有心，即便天佛在前，矩業(yè)烽曇縱使疏于佛鄉(xiāng)事務，也多少心里有些眉目，有時按捺不住火氣，爾善多能勸則勸，不能勸，亦無怨言。
　　修行的空閑里，矩業(yè)烽曇經(jīng)常能聽到渡水而來的悠揚樂聲，他于音律一途知之甚少，至多能分辨出佛經(jīng)偈頌所譜之歌；普光佛曲，日光明佛曲等八曲，入婆陀調。釋迦文佛曲，妙華佛曲等九曲，入乞食調，大妙至極曲，解曲，入越調。摩尼佛曲，入雙調。蘇蜜七俱佛曲，日騰光佛曲，入商調。邪勒佛曲，入征調，婆羅樹佛曲等四曲，入羽調。遷星佛曲，入般涉調，提梵入移風調。
　　爾善多演樂時并不避人，清池旁一襲白裳勝雪，玫發(fā)如云，幾乎叫人淡忘那弦音間足可劈山倒海，摧枯拉朽的諸般凌厲。而矩業(yè)烽曇遠遠望著，亦只喜她精明強干，其他聲色，芙蓉白面，不過紅粉骷髏，帶肉而易朽。

　　如是此般，亦可無怨無忿至圓滿，然而世局爭子，萬劫俱起，佛厲糾葛，天佛蒙翳，佛鄉(xiāng)終究不可避免地再入紅塵。中陰界宙王利用天佛告懺傾倒罪墻，以至紅潮肆虐苦境，審座親受其害，待聽到爾善多回報在佛鄉(xiāng)幫助疏散民眾時已有數(shù)十村落為之所滅，殘亡者千數(shù)不足以計時，更是怒顯真身，下令召集眾部武僧，全面壓境中陰界。
　　爾善多聽他決議，心神為之一凜，眨眼間惑苦終焉已然握于他手，金柄赤刃，恢弘炫目，是這清凈佛鄉(xiāng)里別樣的濃墨重彩，迥異于慈悲法門的殺伐決斷。

　　中陰界一役爾善多并未參與，審座并諸武僧俱出，她坐鎮(zhèn)佛鄉(xiāng)，內務之外，同樣操心于疏導百姓，緩解紅潮災情。烽火曇華之稱名不虛傳，在矩業(yè)烽曇統(tǒng)籌下，中陰界王權兵政冰消瓦解，業(yè)火燃境，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還另外帶回了兩名女子。
　　綿妲欲奴嬌被囚于醍醐靈居，從她口中得知宙王已被天佛擄走，而繒鳴夏卻被安置在初禪修界附近，審座的意思，居然是寄望于梵天。
　　爾善多并不知她有何異能潛藏，職責所系，卻也親自帶她前往。絕色的少女一路上沉默不言，手中卻緊緊攥著一條五色絲索，雪白臉孔上還殘留著斑斑淚痕。起因種種，葦江渡已全數(shù)告之，言談間頗有一絲不忍，甚至是對據(jù)守絕境長城的那位年輕代城主的毅然自盡。
　　他還想多說，卻叫爾善多搖頭示意止住了，云滄海來傳他二人，這個話題也只有以此作結。

　　將繒鳴夏送至初禪修界附近，同梵天拜會過后，得其了然，爾善多方才回轉。她一向言語不多，卻隱約憐繒鳴夏失怙，同看守的僧人略叮囑了幾句，那少女也許是聽到了些許，在屋里郁郁開口，說你們無需如此惺惺作態(tài)。
　　爾善多眉梢一挑，繒鳴夏聲線雖柔，哀慟中卻分明顯出一種鎮(zhèn)定堅決的意味，佛鄉(xiāng)殺我父親，毀我家國，鳴夏只恨無力報仇，除此之外，并無他話可言。
　　僧人們?yōu)樗说韧Z動怒，卻被爾善多攔下了，除了囑咐勿讓他人靠近之外，爾善多未作絲毫回應。

　　爾善多當初蒙矩業(yè)烽曇指引，拜入空門，歸于一位德高望重的比丘尼門下，如今她已圓寂多時了。若非有她引薦，爾善多也沒有這樣容易進入佛鄉(xiāng)，平素自然也對那位最高象征與首判怒尊有所耳聞。然而談起時，卻并不是什么贊賞的樣子。
　　都是極端之人，比丘尼撥動著佛珠，心平氣和的說道，背負萬罪，發(fā)無上愿力，固然是大功德，然而煉獄萬千，一念行差，便是萬劫不復，前日種種前日死，終赴不盡煎熬，為世人至此，猶可憫恕，但己身非世人也？
　　舍身飼虎，不可稱贊么。
　　比丘尼低眸，然則虎又從何來呢？
　　爾善多不語，比丘尼復又言道，業(yè)火定烽煙，孰知烽煙亦是眾生啊。
　　她見爾善多面露憂色，無聲的搖了搖頭，不疾不徐的繼續(xù)，法門偏行，福禍難解，然而有此決心，亦勝過世間無數(shù)了。你，卻又如何呢。

　　————你是求渡的眾生，還是渡眾生之人；你的心里，為何還是放不下。

　　比丘尼逝去多年之后，當日言語，猶然在耳，爾善多時時自省，始終得不到答案。她添為天王四護，挽救過許多生命，也目見過許多人的死去，應當或是不應當，沒有決論。乍見劍通慧尸首之刻，她心中驚慟動容，已是泯滅了經(jīng)年修為；及至后來天佛隕落，她一路追殺親睹，未嘗不有感慨，曾經(jīng)崇高超塵的佛修者，跌落反塵時，最后所獲之敬意，便是佛牒所施之五赦凈軀天罰斬罪，爾善多立于人后，面色沉凝中，生出了些許冰冷的惘然。

　　其后的塵囂翻騰，世浪滾滾，諸多嫠牛愛尾與五盛陰苦，皆不堪回首，血傀師陰謀敗露，天佛沉冤得雪，而矩業(yè)烽曇一念執(zhí)拗，卻是造下了禍世之業(yè)。
　　待爾善多匆匆而至時，便是見到他盤坐于末法時代傾頹玉像之基座，惑苦終焉橫至于前，形容冷定，正等待著天劫應時而來。
　　聽見聲響，他睜眼而視，見是爾善多，臉上莫名浮現(xiàn)出某種古怪的神情。而爾善多卻是直到這一霎那，方才真正明白何為世若曇華歸一瞬，華光滿目，方生方死，一瞬過后，萬千寂滅，以此而托流水，不可執(zhí)著。她對上矩業(yè)烽曇視線，千言萬語無法出口，唯有曳裙躬身，以送這最后一程。

　　出人意表的是，矩業(yè)烽曇卻啟唇問道，那支曲子，叫什么？
　　爾善多訝然，她固然清楚審座于音律無求，平素有心無意聽過的，也都是佛修者該當明了的諸般曲目，而她素知避諱，從不曾在佛鄉(xiāng)演過塵世樂曲，矩業(yè)烽曇唯一有可能問起的，只是……
　　霸王卸甲，爾善多回答，心中百感交集。
　　是嗎，矩業(yè)烽曇點了點頭，淡淡道，從那之后，再沒聽你彈過了。

　　是啊，再不能彈了，爾善多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在深夜里滿懷郁憤地奏完最后一支辭世之曲，隨即便欲投水自盡的絕望女子，但玅音在懷，她又想了起來，從那之后她便不愿重復少年時練習得十指鮮血淋漓的諸多曲目，只是因為抱著莫名卻深刻的恐懼。
　　鐵馬冰河的崢嶸，十面楚歌的悲愴，意氣皆盡的末路窮途，她怕一語成讖，怕癡心妄想，怕鏡花水月，終是來不及。

　　如今卻是真的來不及了，萬劫之火在玉臺上熊熊燃燒，矩業(yè)烽曇火紅的袈裟仿佛活了過來，鼓脹起烈烈的兇光，他端坐其中，碧藍的眼珠里深埋著竄吐的火焰，眉宇卻依然冷定如磐石。
　　爾善多靜靜地看著那曾經(jīng)無比驕傲的首判怒尊被天火焚燒殆盡，潔白的裙衫上映著赤光，是血和火，再也無法重來的遺憾。片刻的停頓過后，她終于將一直捧在懷中的玅音拋進余烈亦熾的火堆，傾付于這場劫灰，漆紅法器光亮的表面閃爍了一瞬，隨即被火舌不知饕足地吞噬。

　　想來可惜，縱然玅音清美如斯，卻從來也沒有奏過一曲————為知音。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