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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
如果沒有那一場邂逅,他,陸荀之,依然會是那一個英俊瀟灑多金的翩翩佳公子,什么相思,什么惆悵,與他不會有半分關系,而那個明媚的早晨也會象他生命中幾百幾千幾萬個早晨一樣,匆匆而過,不值一提。但那僅僅是如果而已。在他二十四歲、年少輕狂的時候,上天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從此紅粉盡骷髏,從此識盡愁滋味。
似乎是注定了這一場邂逅,她不過是偶然的一個趔趄,他也不過是偶然的經過、偶然的順手相扶,而這一扶,便是一生的沉淪。他怎能料想到她有這樣的容顏,那樣的美麗溫柔幽靜的面容,偏偏帶著些許的嫵媚,似乎是出了水的紅蓮,由碧水洗凈,卻愈發(fā)顯得娉婷清靈了起來。他愣在了那里,張口結舌,大違他口舌伶俐的本性。
依稀有人叱了句“呆子”,但他哪里會去在意,他眼里只剩了她,只有她!看見她微微的皺眉,看見她被扶上馬車,看見她放下簾子……一直看到她的馬車遠去。
“哎呀!名字!她的名字!”直到看不到了,他才象是回過神般地懊喪起來——竟就這樣錯過了。
“清若蓮,艷如焰,
佳人臨風,紅蓮瀕水!
他筆下的女子,修眉、清眸、端鼻、櫻唇,目如點漆,發(fā)似懸瀑,絳色的衣衫隨風飄飄,可見其風華綽約,她手中的紅蓮,鮮艷欲滴,清妍得似是帶著露珠一般,一如、一如他方才見到的、顧盼生姿的容顏。
“偶見佳人,情難自禁,期能籍此畫略遣相思,然實難描繪其豐姿十之一二矣!比漳何魃降臅r候,臨窗作畫的他在剛剛繪完的畫像左下方提下了這樣一句話。秋日的黃昏總有那么幾分蕭瑟的意味,窗外秋風繾綣,乘著他轉身去拿印鑒,薄薄的素卷,卻載著他的佳人,從敞開的窗口飄了出去。待他回頭,卻只見空空如也的書桌和飛舞旋轉而遠去的畫像。
“糟糕!”沒有遲疑地、他立刻從二樓的書房沖了下去。黃昏的街道上,行人三三兩兩,幾乎沒有人駐足——除了一人,此人青衣散發(fā),背影看來甚是高大,他右手拿了把與現下天氣甚不相稱的竹傘,而左手卻展著一幅素卷,遠遠看去,絳色的衣衫映著紅蓮,分明就是他正在尋找的畫像!
“這位兄臺,可否將畫像歸還在下?”陸荀之也顧不得禮儀,走上前去,伸手便要討回屬于他的東西。
“這是你的?你畫的?”青衣的男子眼光從畫像上移開,抬頭看向眼前身著白衣卻顯得有些狼狽的青年公子,陸荀之這才瞧見了那男子的長相,一向自負英俊的他也忍不住贊嘆:好個豐神如玉、俊朗不凡的公子!猶如神祗般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華,天下恐怕再無男子比他更英俊了!他看得幾乎屏住了呼吸,只能呆呆地接口道:“是!”
“那你是見過她的,是嗎?可知她現在何處?”那男子立時緊張起來,原本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也轉為棕色,那神情中蘊藏著擔憂。這般緊張……是他的心上人么?陸荀之在心底將兩人的面容放在一起——金童玉女——這個認知讓他自慚形穢。
“我的確見過她,卻是不知她身在何處,但我見她的馬車是從這個方向走的!彼麧瓭幕卮,把她離開的方向指給那男子看,如果他能尋回她,必是美事一樁吧?陸荀之在心底淡淡地苦笑,即使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他。
“多謝!”青衣的男子將手中的畫像放到他的懷中,向他一抱拳,轉身便要離開,才走了兩步,卻又轉過頭來,對他說:“閣下此畫已能得她神韻十之七八,已屬不易,閣下實不必過謙。”說罷,他便如一陣風一般地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而陸荀之則癡癡地捧著畫像,佇立在黃昏的街頭,迎著風傻傻地笑了。
而后?就沒有而后了。她不過是他生命的驚鴻一瞥,即便她有她的故事,與他也沒有任何關系了,而他自己的故事才開始,似乎就要謝幕了。
“荀之,我已為你定下親事。”那一年的冬天父親如是說。
他也只是唯唯而應,并不去追究定的是哪家的女子,既然他的新娘不會是她,那么是誰也就無所謂了。
在來年仲春的時候,父親的世交之女辛夷,成了他的妻。辛夷也算得是美麗的女子,知書識禮,溫柔體貼,然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相敬如賓的背后,總有些回憶是抹殺不去的。
再后來……再后來是大廈將傾,父親的生意失敗,家業(yè)如山倒,什么都保不住,甚至連那幅畫像。
“這幅畫好,沒有山啊水啊的,畫的是美女我就是喜歡!眰魇遣欢L雅的粗人,卻偏挑中了他的畫,“這個美人圖我要了!拿來抵你家的利錢!
“不行!這是我夫君最喜歡的畫,你不能拿走!”還未等陸荀之出聲,他的夫人,一向溫柔軟弱的辛夷卻在他之前出言拒絕。
“怎么不行?你們家欠老子我的錢,我要什么就得給什么!欠債還錢,沒有錢就少羅嗦!”債主惡聲惡氣地說道。
“那也得合乎情理才是呀!”辛夷的手微微地顫抖著,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因為害怕。
“情理?情理值幾個錢?”在呲笑聲中,她的手愈發(fā)抖得厲害,連肩也抖了起來。“你們!”她的聲音幾乎是哽咽,而他側目于她的悲憤——或許他該重新認識他的妻子,或許他已辜負她良多。
“算了,夫人,由得他拿去吧!彼牧伺乃氖,淡淡地安慰她。
“可是……”辛夷還想說什么,卻被他一個眼神阻止了,他今天無力保留他所心愛的東西,但是有朝一日,他必定討回該當屬于他的東西!他在心里默默發(fā)誓。
他一直向著這個方向努力著。
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
當他兒孫滿堂的時候,他的古董字畫鋪幾乎開遍了整個穸國所有大大小小的城鎮(zhèn),在這一行當中,他可以說相當的成功,只是,人人都識得他,他卻獨獨找不回當年失去的那一幅畫。
也許是該淡忘了吧,他一直這樣勸慰著自己,妻是極好的,兒孫也甚是孝順和睦,這樣滿足的生命中,他幾乎真的就要淡忘了那曾經的早晨的一次不經意的邂逅——如果、如果他在某一個清晨沒有瞧見那幅畫像的話。
仿佛他的生命總是由許多的如果譜成的一般,而那些如果從來不打算放過他。
他本是安然自若地走進他最新開張的店鋪,也不知是誰,將一幅舊畫掛在店堂的正中,略略泛黃的畫紙上,鮮艷的絳色衣衫稱著鮮活的表情和一支帶露的紅蓮,“清若蓮,艷如焰”清峻的筆跡提的是他的句——竟是他尋尋覓覓多年的那幅畫!促不及防間,回憶竟似生生地擺在了面前。他走上前去想婆娑這幅久違的畫像,只是不知為何,近在眼前,他卻遲疑了起來——究竟這些年他在執(zhí)著些什么呢?他一時竟不能回答。
“咦,夫人你瞧,這畫繪得甚似你呢!”醇厚的男子聲,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卷軸的時候打斷了他的思緒。
“恩,似乎便是我!钡恼Z調,淡淡的聲音,是哪個女子如此淡然?
聽得他們如是說,他猛然一轉身,卻見店門口站著一男一女,背著光線,他一時瞧不清他們的模樣。
“走,我們去問問那畫像怎么賣。”那男子拉起身旁女子的手,作勢便要走進來。
“這畫不賣!”陸荀之想也不想,沖口而出這四個字。
“為何不賣?這里難道不是字畫鋪么?怎么掛出來的畫竟不賣呢?”那男子近前來與他理論,拉近的距離讓他瞧清了他的樣子,說不上英俊不凡,只是利眉利眼的,叫人看了生寒,陸荀之皺著眉頭,心下直覺把他當作不講理之人。
“對不起,此畫原是不該掛在此處的!币驗樾南碌牟幌,陸荀之的語氣有些冷冷的,也因不喜他的凌厲注視,陸荀之垂下了雙眼。
“為商者,誠信為道,你這里既然將它掛了出來,那么即使錯了,也當為你的錯誤付出代價,怎可出爾反爾說是不賣?”那男子卻把他的垂眸當作心虛,愈加地咄咄逼人了起來。
“說不賣就不賣!”陸荀之也被逼出了氣來,像是這般的客人他還真未曾見過。
“你!”那男子雙眉一軒,便要發(fā)作,此時他身后的女子伸過手撫住了他的肩,隨后又收了回去,柔雅淡定的聲音傳來:“夫君,何苦為難人家,不過是一幅畫像,何必無謂爭執(zhí)?”她從他身后走出,一手搭住了那男子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輕輕地拍了拍,像是在安撫他的情緒,而那男子也在瞬間平靜了下來。然后她才向陸荀之微微地一笑,說道:“外子莽撞,請勿見怪。”清妍的容顏上那朵微笑讓他瞬時失了神,怎么、怎么會這樣?!他忡愣著,說不出話來。
“先生?先生?”那女子皺著眉頭,不曾料想他會是如此的反應,她轉頭看了眼他的夫君,卻見他亦是一臉的茫然,他們只好相視一笑,轉身欲走。
“等一等,”卻在此時,陸荀之卻開口了,他走過去,將高掛著的畫像取了下來,仔細地卷好,輕手輕腳地遞到了那女子的面前,像是怕驚嚇了她,“此畫是您的了!
詫異寫在了那一男一女年輕的臉上,隨即那女子淡然一笑道:“多謝先生!彼沤舆^畫像,那男子的手卻摟上了她的腰,臉上盡是宣告似的表情,他手微一使勁,便要帶她離開,而她任由著他,看他的眼神中只有淡淡地、了然地笑意,他也只是深沉地回視著她。然而當他們轉身之后,陸荀之看見了那男子紅透了的耳根……
這樣……算不算是神仙眷侶呢?
三十多年了,他自己早已白了雙鬢,早就不再是輕狂的少年郎,而那樣的美麗容顏,縱然畫已褪色卻未曾隨歲月流逝,恐怕,他們真的是神仙呢……而他和他們的交集只能如此了吧?所以,連“再見”也是不必說的。
而他竟就這樣釋懷了。
“爺爺,怎么今早我掛在這里的畫像沒了?那畫上的姐姐好漂亮呢!”
“爺爺把它物歸原主了!
“爺爺,你現在在畫什么?是想把那幅像再描出來么?”
“不,孩子,這是你奶奶年輕時的樣子!
“奶奶年輕時也很漂亮呢!……不過,沒有那個姐姐好看!爺爺,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姐姐,然后娶她!”
“……傻孩子,等你長大了,只怕她早就老了吧?”
“不會的,怎么會呢?這樣漂亮的姐姐是不會老的!”
“……”
200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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