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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金
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枚鎖,它小小的樣子,有光澤,安靜地躺著。
但是它丟了鑰匙,然后所有的東西變成一場惡毒的輪回。
絲繁的家,原來是在一落粉嫩的小庭院里的。原來家門前有美麗的槐樹,原來每個五月都能嗅到甜潤的花香,原來院落的門是質樸的廣漆,原來的磚是青磚,瓦是碧瓦,墻是一壁素垣。原來絲繁是喜歡繡花的,臨窗繡,牡丹永遠開不敗。原來絲繁是有一把鎖的,同心鎖,每天掛在頸口,細細地擦到亮。原來的日子像小橋流水,似乎可以地久天長,可是,這是原來了。
絲繁的眉眼迷惑,原來,至少伊是還在的。
伊,伊,絲繁的笑容又明澈開來,至少伊,他是會回來的。絲繁痕明白地記著伊手指上的溫度,那時候他還住在小院的西廂,每一個夜晚油燈如豆,浸透的空氣如同他手中溫潤的羊毫。絲繁想到原來的時候,伊做的每一件事,他永遠妥帖的書箱和合轍押韻般的布衫,原來,是多么明艷。
可是,這已經是原來了。
絲繁的門依然是向西開,每天都能從門的輪廓里見到西風殘照。絲繁想到伊離開的那個傍晚,她想到腳步疑惑。那一天的殘陽,仿佛洪荒時野獸的血涂了一地,雖然觸目地美麗,卻是驚心動魄。他的臉也滿是赤色,他的眼也滿是赤,絲繁想他想得心里也一片朱丹,就像早晨弄灑了一桌的桃花胭脂。
但這畢竟是一個捆綁的年代,什么都惡不過愛情,于是只能當妖魔一樣地鎖,鎖得深深,也忘了今夕何夕。
現在,已經是現在了,比原來,已晚了三百個日夜,一個秋。
絲繁現在還是常常繡花的,但大多不再繡牡丹了。她只繡鴛鴦,雙雙對對,相依相傍,鴛鴦戲水。鴛鴦交頸,帶著一種含混的汗津津的意味。鴛鴦游弋,鴛走鴦飛。絲繁現在腰肢瘦,絲繁,絲繁,每夜晚回風楊柳堂上舞,笙歌,蕭竹,日進斗金。絲繁的名字在流傳,絲繁,你去問,茶館酒樓,墻頭馬上,王孫公子把扇搖,他們會微笑著告訴你,絲繁是這城里最紅的姑娘,絲繁的門檻高,但只要用金子墊腳,絲繁的窗帷不高,簾幕不密,絲繁的艷名遠揚。
絲繁比從前要白,絲繁沒有時間去打秋千。絲繁晝伏夜出,妝容精致,冰肌玉骨。原來絲繁是安逸的,絲繁現在比從前瘦,絲繁的笑容熟練,手指用鳳仙花瓣浸染,相思紅豆。
同心鎖,它現在壓在箱底,連同伊的剪影。
每夜每夜迎來送往,絲繁已經覓到失望,窗下夜夜燈明,卻是干柴烈火,不是墨香硯水寒。
絲繁有時候會想起那把鎖來,嗅,曾經是伊的體溫的東西,已經完全地變成了另外的東西,絲繁覺得這是鎖的味道,就是,鎖,的味道。好像所有的日子都是一場浩浩蕩蕩的鎖,美輪美奐,馬不停蹄。
鎖。
絲繁以為,伊是會回來的,就像從前某個黃昏,他的剪影漆在素紙的窗上,仿佛在吟誦古人的詩句,可是伊就算回來,又能如何呢?
但是伊,伊,真的回來了。如同一個完美的寓言,絲繁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這樣回來,這樣重新回到她的生命里,可是,這是真的,絲繁夢見過無數次伊的明媚笑靨,可是伊回來的時候,卻是酩酊大醉,伊迷朦的神色告訴絲繁,他什么也不記得了。
他笑,笑容里全是酒精的味道,他的手伸向絲繁,他的袍子是精致的湖綢,繡著流云的圖案,他的腰間系著溫潤的玉佩,頭上的簪子也是碧綠的翡翠。絲繁努力地想喚醒伊,可是伊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撕開了絲繁的衣襟,他的手指冰涼,是宿醉的溫度。絲繁的淚水一瞬間涌了出來,伏貼地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伊考上了,伊也忘了她。
或許,忘記了,更好吧。
絲繁的身體也一樣的冰涼,她害怕伊醒來的時候,認出她,是曾經鄰院紗窗下,繡牡丹的絲繁。
伊曾說過,絲繁,為什么不繡鴛鴦?前人說,只羨鴛鴦不羨仙……他說話的神色仿佛望見了鴛鴦,雙宿雙棲的模樣,絲繁為伊繡了塊手帕,鴛鴦,可是絲繁正在收尾的那天,伊走了。
他只留下了一把鎖。
小小的鎖,金色的鎖,鎖住了絲繁的生命。
伊從未離絲繁這么近過,原來伊每次看到她都會微微地側過頭,低下雙眼,月白色或者煙青色的布衫溫溫潤潤,擦身而過都掠不過她的腳尖。因著她的繡花鞋也是含蓄著的,怯生生的掩在裙襦下。不像現在,桃紅色云頭錦履還是掩著的,卻要欲拒還迎地露著鞋尖,合歡鴛鴦不時探出頭面來。
其實當日,他們也是有接近過的。
那個初春的早晨,被絲繁一遍一遍一遍回味著,在回憶中發(fā)酵成詭魅的香氣,漸漸恍惚如博山爐上蒸騰的煙霧,越來越像海市蜃樓,隱約搖漾而不真實。絲繁已經忘記了那日是晴是雨抑或是冷冷的陰天,道別是在她的門外他的窗前抑或是那個小小的院落中,也許是暗自在記憶換了無數個場景重演了無數遍,就忘記了哪個才是真實的,確然發(fā)生過的——或者,都是編造出來的幻象。
絲繁只記得伊的手指搭在同心鎖上,青白色的,帶著汗?jié)竦臐瓪猓p輕將鎖推到她面前。她驚疑地抬起眼,從心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出卑微的花來,他的眉眼就在鼻息可觸的所在,連一皺眉一轉念帶來的細微表情都看得如此清晰。
絲繁將手指一觸及鎖面,伊的手就收了回去,空在金色同心鎖上留下汗?jié)竦闹讣y。片刻之后就消失殆盡?墒悄菚r候,他們也是接近過的,指尖相隔不過幾根發(fā)絲的距離。絲繁有時候暗自想著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絲繁想過很多次,伊的手指,伊總是帶著墨香的手指,是怎樣的觸感。
現在絲繁知道了。
伊的手指冰涼,伊的嘴唇溫熱,伊的雙眼微閉,伊和旁的男人并無不同。
一般干柴烈火,一般云雨易散。一般從絲繁潔白的身體下來便倒頭沉沉睡去。
絲繁偏過頭來看伊,伊睡在右邊,眼淚就從絲繁右眼角一直不斷地滾落下來,沾濕了枕套上描紅的鴛鴦,如傳說中的紅淚濕透衫袖。
還是這樣的眉,這樣的眼,這樣的唇,看著看著卻心生疑惑,就像看著白紙上細細致致寫著熟悉的字跡,越看越生疑,或者……是哪里添了一筆,或是短了一畫,導致一錯至此。定是哪里錯了——絲繁伸手一點一點撫過伊的側臉——如果,不是他,就好了。
偏生是他。
絲繁慢慢將濕透的右臉貼在伊的肩頭,伊瑟縮了一下,在睡夢中下意識地往旁邊轉過身體。絲繁終是撲了個空,只能輕輕將額頭靠在伊的后頸,睜著眼睛聽著更漏到天明。
伊醒來的時候看著絲繁,眼色里還有幾分尷尬的溫存,小心翼翼地試圖從凌亂被褥中整好衣物。絲繁忽然有些細碎的喜悅從心底泛上來,輕輕執(zhí)著伊的湖綢長衫袖,淺淺笑著說公子,可是有些面善呢。
伊就愕然了。
伊竟愕然了。
絲繁凝著翦水雙眸看著伊,一直看到他眼底里去。伊,他是騙她的吧,他或者,是不愿承認與這煙花女子有過任何過往。于是他假裝不認得她。
可他竟不是。
絲繁盡力想看出伊有一星半點的假裝——可他竟沒有。
伊坦蕩蕩,伊毫無歉疚,伊一臉茫然,伊連捉弄她促狹的笑意都沒有露出半分。
伊,是真的不認得絲繁了。
絲繁的手指一根根松開,墜在石榴紅緙絲裙邊,凄艷如將謝的白梅。
于是絲繁揚起笑靨如花,潔白的手指從伊的頸側一直滑下來。公子,不會忘記奴家吧。然后微微垂下頭,讓滑膩如玉的后頸從桃紅色的領中恰如其分地顯露出來,臉是淡淡紅著的,嬌媚,并且靦腆。
裊裊婷婷送伊出門去,倚門攬簾櫳,眼角眉梢都堆出笑來,奴家在這日日盼著公子。
細研胭脂染就的紅唇緊緊咬著,泛出蒼白的印底來。
絲繁盼了伊這許多年,如今也不過是繼續(xù)日日在此盼著他來,時間地點人物皆無一絲半毫誤差,卻不知為何,心緒苦楚至此地步。
伊便夜夜來此。
伊也執(zhí)著絲繁手腕說著絮絮情話,絲繁聽著聽著,就恍惚了去。以為自己還是原來,看著槐花,繡著牡丹,聞著伊日日過往帶來的墨氣紙香,生生小兒女情態(tài)最牽人心。
枕著鴛鴦枕,蓋著鴛鴦被,一不小心就以為自己真是那草長鶯飛,洋洋春水中的雙雙儷影。
倒是媽媽一語驚醒夢中人,她只是指定了那花紅柳綠的房中物,纖細的眉頭一擰,冷冷笑道你真當你自己是什么鴛鴦了么?尚@鴦是夜夜新婚,那鴛,也不知換了多少頭了。
絲繁只是死死握著那同心鎖,原本尖銳的棱角早已慢慢摩得平滑,并不能制造多痛的傷口,也敵不過心上一陣一陣蔓延的抽痛。
伊在的時候,絲繁并不會把那鎖帶在身邊。可是,伊來得越來越少了。
兩日一來,三日一來,七日一來。絲繁有十七日未曾見過伊。自然,伊不來便是不來,伊不會飛鴿魚腸傳信說無須等我。既便是伊有心傳,絲繁只怕,妓院也并無這收信設施。因此絲繁只能倚窗相望,望不到伊,就望到其他尋歡客。
世事不過是如此,并沒有太過纏綿悱惻浪漫曲折的前因后果。絲繁知道,伊不來,不過是因為俸祿不夠。伊不過是新科進士,想來也只得個微末職位,仗著初始的積蓄才得入這花街柳巷。揮霍盡了,自然就不來了。
絲繁一直是這樣的,打扮梳妝得美艷無匹,讓有閑錢的男人欣賞,玩弄,或者炫耀。
閑適的時候,絲繁是錦上的花。拮據的時候,沒有這花的錦,也還是錦。
沒有客人的時候絲繁會一個人坐在房中,看著那小小的鎖,一坐就是一天。鎖從來沒有變過。多么好。伊來的時候,它不會喜逢舊主,其他恩客在的時分,它也不會因妒生恨。不管絲繁哭哭笑笑,它從來都只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那里,好像被無數的光陰踩過去也不會變了顏色。
絲繁有時候恨不得咬碎它。
絲繁以為伊不會來了的時候。伊來了。
和著大群官場中人,叫她去陪席。
還是醉醺醺的迷朦,笑容有恍然如夢的明媚。在滿堂酒意熏然的男人中,絲繁還是一眼就看見了他。那溫習過無數次的眉眼,讓絲繁一見心喜,直從心底喜孜孜地笑出來。
這次伊認得她。他說絲繁絲繁絲繁,聲音低沉繾綣,有時候帶著酒醉特有的輕佻笑意。
來,來,喝酒喝酒。絲繁,你也該敬我一杯呢,慶我高升啊。又湊近絲繁耳畔低聲說這次放的是常州府,可是肥缺。過幾日就去上任,絲繁,且送我一程。
絲繁僵在當場,隨即笑得歡暢,就仰頭干了一杯。灼熱的酒從咽喉一直燒到胃腸,痛不可擋也是一個人軀體深處的痛,痛斷了腸也是咽盡了淚往心里藏。
好!好!博得滿堂男人笑聲,浪蕩得不知今夕何夕。
好。真好。絲繁笑容中也染上幾分酒氣,一發(fā)明艷動人,兩頰的紅暈慢慢升騰上來,比著別處雪白的肌膚,如紅梅壓雪,透著滿身艷麗的凄清。
敬伊的人很多,絲繁長袖善舞,明替暗擋為伊欄去許多杯。伊的酒量并不好,絲繁一直都知道。絲繁的酒量也不好,卻一杯一杯復一杯的,越喝心下越空明。
空蕩蕩的,卻又透徹如鏡。
醉至七分,絲繁握著伊扶在她腰肢的手指,笑得酒意涌涌。公子,你喜不喜歡絲繁。
伊醉眼朦朧地點頭,當然,很喜歡。
絲繁仰起頭笑,笑得眼角紛紛落下淚來。
酒盡席散,絲繁扶著伊一步一步走上樓去。這雕梁畫棟的樓,在絲繁的醉眼中,不知何時,荒涼如狐火明滅的野墳。
一進房門,伊冰涼的手指,便伸進絲繁的衣袖中去。肌膚一相摩娑,清冷的皮膚也燃燒起來,處處都是情欲的先兆。
絲繁輕笑著躲開,伸手拿出那鎖,在伊眼前晃了又晃。金光耀耀的,平白地迷了人眼。
伊不耐地順手奪過同心鎖,和著絲繁的滾邊刺花衣帶一起落在地上。滿是酒氣的唇便上來親吻絲繁的脖頸,狠狠地啃噬,喃喃道絲繁絲繁,偏你多這些古怪花樣。
絲繁潔白的手指在空中動了動,終是只握住一片虛空。
風流最易散。
絲繁慢慢坐起來,戀戀不舍地將繡著大團牡丹的被面攏上伊的肩頭,又細細為他折好衣物,然后光著雙腳下床來。踏在散落的衣物上并不覺得冷,再行一步,便踩到冷硬物體,硌得腳生疼。
彎腰拾將起來,就是那小小的金鎖,在幽暗燭火下閃著黯淡的光,怎么看,都是在嘲笑她。絲繁彎起嘴角笑了一笑,你又笑我么。他連你也忘得干凈,你憑什么笑我?
握住那金鎖,痛極了的心底竟又生生地恨將起來,恨得肚腸空空蕩蕩,仿佛有只手在腑臟中往下拉,拽得軀殼內空曠得只剩下痛。
大抵只有這金鎖知道她。絲繁想。手指直扣進鎖里去,十指連心也感覺不到痛。這世上,終也是有一件東西懂得她。絲繁看著它,鎖還是那樣,穩(wěn)如泰山,不為所動。它懂得她,它卻不疼惜她。它只是自顧自地看著這一切如何發(fā)生,罔顧這結局。
不不,怎會如此?這世界,只有她瞻前顧后,只有她痛徹心扉。同是被伊棄下,同是被伊忘記,怎地只有她,牽腸掛肚,死去活來?
絲繁不甘愿。拖不到伊的心,她要與這鎖——同生死,共命運。她不會放它自如,不能放它在此悠閑,不能讓它——它竟還敢嘲笑她!
它怎么敢?
一不小心就焦躁起來,閉著眼睛要將那金鎖吞下。
恨到及至,疼到及至,就要吞掉它,仰起頭伸長脖子梗得淚如雨下也只是要——吞掉它。如這人世,原本就是這樣,所有的苦楚,都只能自己吞下。
絲繁沒想到她真能吞下這鎖。她志得意滿地摸了摸自己燒灼疼痛的咽喉,輕挪蓮步,走到梳妝臺前坐下,如她每天做的一樣。絲繁描眉,上粉,細細抹上胭脂汁。
然后再緩緩走回床上躺在伊的左邊,握住伊的左手。
十指交扣。
不離不棄。
伊睡得正熟,嘴角勾出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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