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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愈
我的名字是Olivia,我喜歡我的名字,因為我的名字象征了和平。我是Massachusetts一家診所的護士,說實話在這家診所里我并沒有看過太多的傷心事,因為這里不是大醫(yī)院,這里的病人來治療他們的頭疼腦熱,然后再匆匆離開去忙他們的生活。
介紹一下這家診所,它的主人是一名日本人,但是幾代人都一直生活在美國,他的名字叫Gordon,是個沉穩(wěn)果敢的先生,我很欣賞他。我在這家診所工作了十幾年了,從這家診所建立我就在這里工作。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來診所的人,都是男人,再進一步來說吧,都是Gay。我對Gay毫無偏見,我熱切的希望他們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但是診所也并沒有說明,就像約定俗成一樣,診所變成了「Gay專用的可以得到周到熱心服務(wù)的診所」。
我已經(jīng)是一個步入中年的女人,不會再輕易感動或者心靈受到震撼,然而我深刻的記得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使我一度感覺到我無法再從事于這個行業(yè)。
那是一對青年戀人,日本人,登記簿上他們寫下他們的名字:乾貞治和手冢國光。兩人在旅行途中感染了傷寒癥,經(jīng)人介紹來到了這家「Gay專用的可以得到周到熱心服務(wù)的診所」,傷寒癥患者必須單人單間接受治療。
他們進入診所的時候是我值班,事實上一年到頭這家診所也只有我這每個值班護士,哪個診所會雇傭像大醫(yī)院一樣多的護士呢。起初是名叫手冢國光的男人出現(xiàn)了發(fā)熱癥狀,倒在了候診廳里,被確診為傷寒癥送入隔離病房的12個小時之后,乾貞治也迅速發(fā)生了發(fā)熱癥狀,同樣,確診為傷寒癥。
真他媽像約好的。
我把他們安置在了二樓,兩間我們僅有的病房,這就意味著他們的病房只有一墻之隔,而這兩個人永遠認為對方要遠比自己需要更多的關(guān)注照顧,并且為自己不能給予對方這種照顧而感到無名的自責。
時隔多年我仍然覺得無法理解,這他媽都是見鬼的傷寒癥和上帝搞的鬼,我從未這么憤世嫉俗過。
「不,護士小姐,隔壁的乾先生可能比我需要更多的幫助。」當我來到手冢國光的病房他就會躺在床上用一種不容拒絕的眼神和一口流利卻帶了些日文口音的英語拒絕我對他的照顧。而當我去到乾貞治的房間,很快就會發(fā)生同樣的情景,只是乾貞治的英文更加流暢道地,眼神也更為柔和。
我在這兩間病房間奔波為難,這樣的安排實在太不利,可我必須要向醫(yī)生、上帝以及我作為護士的良心發(fā)誓我會做好這一切。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樣奔波的工作很值得,這兩個人之間無私的愛使得整個診所都帶了溫馨的氣息。我將病房的門和窗戶盡量打開一些,以便他們大聲對話使對方聽見來進行日常交流。
手冢國光熬了過來,他的身體在不斷的好轉(zhuǎn)。但乾貞治的體質(zhì)在不斷下降,他的力氣,僅有的能量——在一天天的耗盡,就像他的病床在不斷吞噬他的生命。手冢國光在身體好轉(zhuǎn)的時候經(jīng)常會用莊重洪亮的聲音向他問話,有時候是打招呼有時候是詢問日后的工作安排。我能感覺到,手冢國光在盡一切可能拉近彼此間的距離,而乾貞治也不顧自己的身體去回應(yīng)手冢國光,拼盡力氣,使自己的聲音含帶笑意與力量。
把他們安置在隔壁真是錯誤,雖然我們確實沒有多余的病房了。這兩件病房里的病床一張向西一張向東,當他們躺下時那堵墻就如同隱性的一般,他們?yōu)楸舜四軌蚩渴锥吒械叫牢繚M足。
我現(xiàn)在所能夠做的僅僅是告誡乾貞治盡可能少的去大聲說話,這簡直就是在自殺,如果手冢國光向他說話,我們會告訴他乾貞治睡了。乾貞治聽了我的話仍然在淡淡的微笑,他輕聲說:「Olivia,請坐下吧!
我拉出一把折疊椅坐在他的病床前,他靜靜的躺著,眼神里透露出一種痛苦,然后突然笑了出來:「其實我什么都做不了,藥學博士又能夠做些什么呢,這該死的傷寒癥不還是讓我束手無策!顾D了一會兒,然后自暴自棄的笑了出來,「其實啊,Olivia,我預(yù)感到我會得傷寒癥了,這次陪國光去非洲采風,我已經(jīng)感覺到我出現(xiàn)了胃酸過低、低蛋白血癥的情況,甚至可能感染了流感病毒,說實話國光可能是被我傳染的,如果因此他出了事情,我恐怕再沒有生命的支撐了。」
他的聲音非常痛苦,我真的覺得也許我不該束縛他,應(yīng)該讓他做想做的,可是我卻又明白這根本不行。乾貞治又轉(zhuǎn)過頭對我說:「Olivia,我的身體在好轉(zhuǎn),不是嗎。」這家伙還想隱瞞自己的身體情況,可是不這樣做還能怎樣呢,難道要看著手冢國光也他一起消沉下去嗎。
一天,手冢國光像以往一樣用洪亮的聲音向乾貞治問早,乾貞治足足用了好幾秒才積蓄起力氣,「手冢我很好!出院之后能和你打三十場網(wǎng)球賽!」
手冢國光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有氣無力,于是回復(fù)說:「你的聲音聽起來并不好,乾。」我走進手冢國光的病房,看到他的臉上還是那副嚴肅淡漠的表情,眼神中卻帶了擔憂與憤懣。
他看著我:「Olivia,乾的身體狀況怎么樣!
我的大腦高速運轉(zhuǎn),所有的腦細胞都活躍起來幫我組織一個合理的緣故,于是我說:「乾的身體素質(zhì)原本也不如你好,現(xiàn)在又來了這么一場病,雖然他的身體也在慢慢好轉(zhuǎn),但是力氣還是很缺乏。如果你們再這么繼續(xù)頻繁的大聲對話,我可要把門窗嚴嚴實實地關(guān)上啦!」我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雖然我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來歡笑,我裝作去關(guān)窗戶。
「不,請把窗戶開著吧。」他的語氣變得急促。
「請放心吧,他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好,可能比你好要好也說不定呢!
他聽了這話簡直比接受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治療和護理還要精神,我把他扶著坐起來,他靜靜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是在向我征求同意并且即使我不同意他仍然會這么做,于是我點了點頭,手冢國光清了清嗓子,用清晰而富有朝氣的聲音說:「乾,我們來打個賭吧,你先出院的話我就陪你去瑞士學習,要是我先出院你就得陪我去馬達加斯加取景。」他的聲音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恍惚間我仿佛看見了乾貞治和手冢國光在網(wǎng)球場上揮灑汗水頭角崢嶸的模樣。
我聽見乾貞治的聲音從隔壁傳來,他爽朗的笑著聲音力量充沛,我?guī)缀跽娴囊詾樗纳眢w在飛速恢復(fù):「好啊,你一定會輸?shù)氖众!我會買好去瑞士的機票先去你的病房看你的!」
我來到乾貞治的病房,他戴上了他那副反光的眼鏡,清澈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我禁不住攥緊了我的衣角:「怎么了你,剛才還不是好好的嗎?」
「我真是沒用啊,Olivia!
那個時候,我無論說什么都是蒼白無力的,這種時候唯有讓他相信手冢國光會盡快忘掉他重新生活才能使他安心,我那時是這么想的,但是我開不了口,我不知道我怎么開口!乾貞治可以裝作相信我的話但是我無法欺騙他。
「Olivia,你覺得,如果是出于為某人著想,我可以欺騙他嗎?」
「誰知道呢!刮铱粗澲帜ㄈチ四樕系臏I水,長長的嘆息。他用無力的聲音說,就仿佛剛才響亮的聲音耗盡了他所有氣力一般:「Olivia,可以幫我請Gordon先生過來一下嗎?」
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而我只能盡量遵照他的意愿去做事,Gordon站在他的面前,乾貞治扯出一個笑容:「Gordon先生,我想你能夠聽出來吧,我的聲音和你很像!勾藭r我才開始從內(nèi)心蔓延出震驚的心情,我甚至都沒有能夠即時反應(yīng)過來,而Gordon甚至只在安排住院時和乾貞治講了一句話,他竟然就這么深刻的記住了Gordon的聲音。
「請你在國光對我喊話時代我回答他,記住,稱他為手冢,一直喊話,直到他的身體基本復(fù)原,答應(yīng)我,please!顾脑捳f得斷斷續(xù)續(xù),接著他拼盡所有的力氣掙扎著坐起來,用盡他生命最后的力量,大聲的喊,聲音嘹亮清晰震的我心臟很疼,我?guī)缀跻詾樯詈@锏聂~都要被這聲音震傷了。
「晚安!手冢!」
「晚安,乾。」隔壁傳來的聲音冷靜而恬淡。
乾貞治重重的靠在墻上,我記得他快速的摘下眼鏡抓起一個抱枕緊緊的按在自己的臉上,手靜靜地攥著抱枕,青筋全部展露了出來在他蒼白消瘦的手背手臂上顯得格外可怖。我和Gordon靜靜的走出去,站在門外,透過磨砂玻璃門看著這兩個人模糊的身影,我飛奔下樓,沖進地窖,蜷縮在角落里,張大了嘴想要哀嚎,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唯有「啊…啊…」的沙啞的壓抑呻吟。
沒有那堵墻,就在剛才,他們之間什么都不存在,那樣背靠背的坐著。光線從窗戶涌進來,從門沖出來。
我和Gordon把這個謊言維持了一周,整整一周,也許一周很短暫,但是這是我這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周。我們把乾貞治的尸體送進地窖,那里是冰柜室也是太平間。Gordon放下手中的工作,整天呆在乾貞治的病房里,不斷回應(yīng)手冢國光的問話,偶爾也主動提出對話。
為了增加話題,我顫抖著打開了乾貞治保管在診所里的手機和手提電腦,密碼是手冢國光的日語發(fā)音羅馬音,僅僅是手冢國光的。我用左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咬住嘴唇,這才支撐我看完他們能記錄下來的過往而沒有崩潰,至于那些僅存在于他們腦海中的往事,我真的沒有更大的精神力去刺探。
我假裝對著空氣大聲說話,訓(xùn)斥空氣不好好重視自己,把床頭柜上的水杯藥瓶收拾得乒乓作響,然后故作氣鼓鼓的樣子去手冢國光的房間抱怨「乾貞治」的種種作為,我的謊話已經(jīng)編的張口就來,甚至需要去注意是否變得太過火。
手冢國光認為我的心情顯得太好,我告訴他,其實上個星期乾貞治一直處于危險期,我們?yōu)橐贿呎疹櫵贿呄蚰汶[瞞而忙得焦頭爛額,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OKAY,他的身體狀況以火箭上天的速度恢復(fù)著,手冢你和他的賭約輸定了。然后我蹲下身子扶著床腳大笑。眼睛向上一瞥,我看見手冢國光的眼睛里帶著哀傷的笑意,心中一寒。
一個中午,Gordon出去處理事情,我沖進乾貞治的病房里,用力拍打被子發(fā)出」嗙嗙「的聲音,又大聲說話。我回到手冢國光的病房時,手冢國光用一種淡漠的表情對我說問我:「乾怎么樣了!刮业拇竽X現(xiàn)在完全不受我主觀意識來控制,我脫口而出:「他很好,他剛才想讀書!
于是手冢國光用手臂支起身體向那邊大喊,毫無回應(yīng),一片寂靜。并不是那種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寂靜——有一種微妙的「嗞嗞」之類的電波聲在空氣中蔓延。就像站在一個放滿死尸的太平間里的那種寂靜,有靈魂的聲音。我尷尬的笑起來然后踱到對面,又慢慢地踱回來,我說:「他剛才打針注射了安定,現(xiàn)在在睡!
手冢國光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我按響了他床前的鈴,叫醫(yī)生來檢查,然后逃出了他的病房。我站在乾貞治的病房里,陽光透過窗戶涌進來,在地上打出一個長方形的光屏,我站在光屏中間,大口的喘著粗氣。
我本以為手冢國光的身體會不斷好轉(zhuǎn),但事實上,他卻漸漸虛弱了下去,即使他并不知道乾貞治已經(jīng)過世,沒有因此受到打擊。
那個夜晚,我走進地窖,發(fā)現(xiàn)冰柜已經(jīng)被打開,手冢國光就跪在那里,掀開了蓋在乾貞治身上的白布,像捧著獻給天神的供品一樣,輕輕的捧著乾貞治的手。整個診所一片寂靜,然而在一片寂靜中一種聲音傳了出來,那是靈魂的哀號聲,在整個地窖里響徹、回蕩,我感到驚恐,這種聲音像是要把我的靈魂和□□剝離榨干,然而手冢國光卻笑了。
溫柔、恬淡、靜謐、哀傷、悲痛、渴望追隨,地笑了。但是沒有了情感,那聲音沒有剝離我的靈魂和□□,卻帶走了手冢國光的情感和意志,在他的靈魂上形成一個丑惡空洞的巨大創(chuàng)口。
那聲音漸漸遠去直到消失不見,地窖充滿了微妙的「嗞嗞」之類的電波聲。
一切都結(jié)束了。
乾貞治的靈魂變成了這件事的靈魂,為自己抒寫了一個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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