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幾縷柔光，還泛著青便迫不及待闖入房中，穿過窗戶攪擾清夢。房中床榻還掛著簾帳，床下規(guī)整擺著一雙黑色鞋靴。這榻上人還在睡，窗外便已是雀鳥歡鳴落樹梢彩蝶抖翅繞花間。
　　那山巔，迎了這漸漸著色的晨光，憑白添了幾許柔情。
　　興許是做了離別的夢，床上之人忽然皺了下眉頭，夢囈呢喃： “……不要走……”
　　夢里那人坐著馬車跑得好快，幼小的他拼著命地跑依舊追不上，只得窩在村長爺爺懷里哭鬧個不停。那時候，陳商爺爺還在，王婆婆還在，大海師父也還在。
　　“師叔，穆師叔。”門外有人敲了幾響，這般喊道，聲音還有些稚嫩想來年紀(jì)頗幼。
　　穆臨胤睜開眼，適應(yīng)了片刻才翻身坐起來，撩開簾帳穿上鞋。
　　正是初秋，依然殘留著前些日子的燥熱，已露頭的晨曦掠過樹梢傾瀉出斑駁光影，屋脊似乎有了暈。風(fēng)吹來，一樹的花葉搖擺，未免太過閑在。
　　“怎了？”
　　小娃兒仰起頭：“穆師叔，天策府的人在王叔的小吃鋪，說是要找您�！�
　　“知道了�！�
　　自一年前安祿山發(fā)動政變以來，這萬花谷便變得寂寥了許多。原先他覺得吵鬧的晴晝海也再沒外人來了。落星湖再不見裴元師兄的身影，火爐前也再不見搖蒲扇的阿布。唯有那只羽墨雕還立于木爛上展開翅膀東張西望。
　　王大哥的小吃店里三三兩兩坐著客官，宋師傅倒也不算得太忙。一位天策府的客人端坐在門口，只要了壺酒，就著一碟兒花生。他雖褪去了戎裝卻依舊長槍在手器宇不凡，自顧揚著嘴角托了酒杯在鼻子底下輕輕晃動，閉眼嗅著酒香，是愜意，更是醉于其中。
　　貪杯易醉人，可醉人的酒偏偏叫人貪杯。
　　穆臨胤走過去正要開口，那軍爺卻剛付了酒錢正要出去，身上一陣鈴鐺作響，叮叮當(dāng)當(dāng)，不算太清脆，是走路時難免的碰撞惹出的聲響。
　　“少杭哥哥！”穆臨胤猛然回頭叫住他：“少杭……”
　　軍爺停下腳步好似渾身一震，回過身來驚訝打量穆臨胤：“你是……臨胤？！你竟然是…男兒身！”
　　穆臨胤聽了這話有些不快：“也就只有你眼拙會將我認(rèn)作女孩兒。”
　　沈少杭大笑著搖搖頭，不知為何竟是有些傷感。
　　穆臨胤見他這副模樣竟覺得有些好笑，不由得起了想調(diào)侃的心思。他走到沈少杭跟前故作嚴(yán)肅，問道：“你不會是真的打算來娶我吧？”
　　“原本是，可現(xiàn)在……”沈少杭嘆口氣：“這樣也好�！�
　　沈少杭的話讓他有些不明白。這樣也好？怎么個好法？
　　沈少杭笑而不語。
　　陽光從額頭一直勾勒到頸脖處的喉結(jié)，只有這起伏有致的線條泛著金色。穆臨胤覺得眼前這人與兒時有些許不同了，與他記憶中的人相差好遠(yuǎn)。他記得兒時的沈少杭嘴里總是叼著野草莖，手里握著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樹枝威風(fēng)凜凜站在他面前，一手叉腰，含糊不清地說長大了要為國效力，當(dāng)最英勇的將軍。
　　沈少杭沖著門外片偏了下頭：“愣著做什么，走啊。”
　　穆臨胤這才收回目光，從沈少杭身邊走過，出了店門。

　　2
　　穆臨胤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再見到沈少杭。多年前自稻香村一別，他便再也沒沈少杭的消息，只知他去了天策府從軍，想來也是要練就一身好功夫。
　　“不愧是萬花谷，入秋了這里的花葉照樣開得好。”沈少杭伸出手欲逗身旁蝴蝶，可那些蝴蝶靈巧躲過就是不讓他觸碰。
　　遠(yuǎn)處，有杏林的弟子要采藥，偏偏芳主的弟子不讓，于是兩個小孩兒便吵起來，惹得附近的夜狼也跟著長嘯幾聲�？蛇@些在穆臨胤聽來反倒遙遠(yuǎn)得頗有些不真實。
　　艷陽爬上山頭閑來窺視谷中，也不吝嗇日光，須臾便傾過這片花海。
　　樹蔭漸漸重了，遮住沈少杭的身體，只露了長槍在外頭，刃尖兒上閃著光。他輕聲喚道：“臨胤？”
　　“剛剛……”
　　“嗯？”
　　穆臨胤搖頭：“沒事。再往前走是攪星潭，潭中有分別有星月兩種鱷與攪星龜。景致普通得很。水潭峭壁上是千機閣……”他忽然愣住，瞪大了眼。
　　手指穿過發(fā)絲，只稍再進(jìn)一些就能碰到他的臉。微弱的溫度不及秋風(fēng)來的猛烈，最終只能是散了，隨著緩緩離開的手指一起。沈少杭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般做，當(dāng)他被幾縷黑發(fā)撓得臉上發(fā)癢時，竟就伸出手五指從穆臨胤的發(fā)間穿過去。
　　他手僵在半空，指縫中還掛著穆臨胤的頭發(fā)。穆臨胤怔怔回了頭，那些發(fā)絲才滑過他手指，落下來。
　　只怪秋風(fēng)太肆意，調(diào)戲了花草。

　　3
　　遠(yuǎn)處蟲聲細(xì)，嚶嚶似曲吟。
　　山間流水復(fù)，漣漪照秦琴。
　　回首紅蓮盛，微芳不入林。
　　墨色窗紙染，寂寂月獨矜。
　　松燈滅去了好久，憑借一輪獨月滲透了半窗戶的微光。
　　沈少杭夜里醒來，穆臨胤卻已不在床間，倒是門外隱隱傳來笛聲，纏繞著太多情愫。
　　他穿好衣裳鞋襪尋著笛聲出了房門。走到仙跡巖那地方時，曲子盡了，有人立在橋頭，遠(yuǎn)遠(yuǎn)的，隔著一片湖看得不真切。瀑布砸著湖水，好大的聲響。沈少杭順著連成路的大石頭走過去。
　　剛上了橋頭，橋上那人便側(cè)過身來，被月色勾勒的面容泛著光暈，瀑布招來的細(xì)風(fēng)撥弄垂直的黑發(fā)，一縷，一縷，撓著腰上的束帶：“睡不著？過了這么多年認(rèn)床的毛病怎么還是改不掉�！�
　　沈少杭笑著走上橋：“是啊。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guī)е阃低盗锍龃遄尤ヒ粋�鏡什么亭的地方�！�
　　“鏡湖亭。后來天色晚了，阿誅姐姐怕我們遇上賊匪，便收留我們在小鏡湖。那晚上你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弄得我也跟著醒了�！�
　　“哈哈哈，我記得那晚我還跟你說，要像寶陽哥和阿誅姐姐那樣天天在一起永遠(yuǎn)不分開�！鄙蛏俸夹χ鴩@口氣，搖搖頭：“那時寶陽哥聽了我的話一直笑，阿誅姐姐訓(xùn)他也沒用�，F(xiàn)在我終于知道他為什么要笑話我了。”
　　穆臨胤瞄了沈少杭一眼：“難為你這么多年前的事都還記得。”
　　“和你在稻香村的每一日我都記得�！鄙蛏俸济娉w流直下的瀑布靠在石橋墩上山撐著臉弓了身體：“兒時我可惹了不少麻煩沒少讓村長爺爺生氣�！�
　　“大榕樹還記得嗎？”
　　“當(dāng)然記得，你老纏著我給你買王婆婆的稻香餅�！�
　　“還說呢，哪次不是你手癢拿彈弓打死了王婆婆喂的雞最后都是我替你道的歉�！蹦屡R胤說到這里略有些怨氣：“有一次你不小心打中了春蘭姐姐的腳，害得春蘭姐姐好幾天都走不了路，大海師父罰你去大俠墓那里面壁思過可誰知你竟然跟莫雨打了起來，要不是我替你騙村子里的人，你早就挨板子了�！�
　　誰知沈少杭竟捂著肚子笑起來，樂得說不出一句話。
　　穆臨胤瞪著他：“你現(xiàn)在也知道自己那時候有多可笑了吧。”
　　沈少杭還是在笑，眼淚都笑了出來：“沒想到沈少杭小時候這么傻�！�
　　“還有更傻的呢�！彼脷庥趾眯Γ^續(xù)說道：“非要上大榕樹上掏鳥蛋，結(jié)果被大鳥一嚇就滾下來落在小月的藥架子上，打翻了藥不說還弄得木架砸傷了小月，自己也摔了個狗啃屎，連最疼人的劉洋爺爺也說你活該�！�
　　“誒不對，我記得那次明明是你嚇唬我我才會掉下來，之后你還拽著我哭了好久嚇得很長段時間都不敢跟我說話�！鄙蛏俸寄樕系男鋈痪妥兞耍辉倌敲磸埧�，漸漸的，有些悵惘：“當(dāng)初的一切都不在了，莫雨和毛毛各自去了惡人谷和浩氣盟當(dāng)了首領(lǐng)。而小月竟然是皇室遺孤。”
　　穆臨胤也靜下來：“這亂世不知道還要持續(xù)多久。”
　　沈少杭沉默小會兒，才道：“我這次來找你，是來與你道別�！�
　　穆臨胤一聽這話便立刻僵了僵：“要去北方了？”
　　“嗯，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穆臨胤低頭看著沈少杭腰間的舊鈴鐺：“都舊了，你還掛著�！�
　　“你親手做的，從不敢取下�！�
　　“要活著回來�！�
　　“……嗯�！�
　　穆臨胤看了沈少杭一眼，信手一只長笛，側(cè)身吹來，徐徐清清。
　　湖中紫紅色的蓮承了輕悠的笛聲，每一朵都顯得萬般靜逸，還有那橋頭的松樹，只是輕揉地碰了碰月便惹來半身幽光。
　　唯有此刻，還是那么愜意，那么美好。

　　4
　　沈少杭走了幾日了，穆臨胤始終坐立不安，最終還是學(xué)者裴元那樣出了谷，帶著滿身的藥丸子去了北方。
　　拜別師父那日，他說自己送完藥便回來。但誰都知道，去了北方，便不再有回來的時候。
　　慶幸的是他很快便找到天策的大軍，盡管每日都看見無數(shù)將士死去，他所帶來的藥丸子也悉數(shù)散盡，依舊是沒有沈少杭的消息。問遍了所有人都未聽說過沈少杭的名諱。
　　直到有一日，前線送回來一位身受重傷的副尉才告訴他，沈少杭一年前便早已戰(zhàn)死。
　　穆臨胤如何都不信：“定是你記錯了，前些日子他才到萬花谷找過我。你再仔細(xì)想想，姓沈，少年的少，杭州的杭，沈少杭。”
　　“沈校尉的……衣冠冢就在……天策府內(nèi)……”
　　“那前些時候到萬花谷來的是誰……不是少杭哥哥？”穆臨胤發(fā)著怔，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沈少杭已死：“沈少杭死了？死了……？？”
　　“少俠是……穆臨胤？”副尉欲爬起來，奈何身上的傷以致他動彈不得。
　　“你別動，我先替你看看傷勢�！蹦屡R胤卸下副尉的戎裝時所見到的一切都讓他頭腦一陣眩暈。
　　這便是戰(zhàn)爭，朝廷的動亂卻牽連成千上萬無辜的人。
　　“校尉他……”
　　“我都知道�！彼砹怂幏厶娓蔽救錾希赏饷暗难杆俦銓⑺幏蹧]了。他便越撒越多，撒完一瓶又取了一瓶新的。
　　副尉抓住他的手：“夠了……穆少俠，夠了。藥粉就……就留給能救活的將士吧，別都……別都浪費了……這些藥……夠救好多人了……”
　　穆臨胤的手一直在發(fā)抖，眼淚比小時候被人欺負(fù)時還流的多。他知道自己救不活眼前這位將士，可他覺得更殘忍的卻是副尉自己棄了生的希望。
　　“上了戰(zhàn)場……我便再沒想過要活著回去……天策……所有將士……都不會……不會……”
　　穆臨胤別開臉偷偷抹眼淚：“別說了�！�
　　“靖以……穆少俠……你去找靖以道長……他……他是校尉生前……最好的……”
　　“副尉？副尉……？”無論穆臨胤再如何喊，他終究也再沒醒來過。
　　隔壁有人在說：“又走了一個�！�
　　帳篷外的將士這般道：“兄弟們，你們好好睡，之后的便交給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不死不歸！”
　　穆臨胤聽著覺得格外刺耳，他恨不得沖到所有將士面前攔著不讓他們再赴戰(zhàn)火前線�？伤雷约鹤柚共涣�，就像當(dāng)初沒能阻止沈少杭去天策。
　　“長槍獨守大唐魂……”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沈少杭時的光景，那小少年光著膀子站在練武的木樁上，手里舉著不知何處撿來的樹枝，沖著青天大喊：長槍獨守大唐魂！
　　他那時候笑他傻，卻未曾想竟成真的了。

　　5
　　沈少杭一年前便已亡故。
　　日子久了穆臨胤也不得不相信這句話，盡管他心里仍掛念著副尉臨死前告訴他的那個人名。
　　靖以。
　　他幾乎可以確定那時去萬花谷找他的便是這人，可穆臨胤卻不想再去找他，唯有不相見唯有不相知他才能任性地認(rèn)為靖以還活著。只要活著，便能相見，便能問個明白。
　　“臨胤，明日我便去前線交火的地方，那兒有些傷員無法被送回來。”裴元收拾著他的醫(yī)藥箱子：“這里暫且交與你�！�
　　穆臨胤按下裴元裝藥的手：“師兄，還是我去吧，阿布也受了傷需要你照顧�！�
　　裴元看了看躺在角落受重傷的阿布：“他自己也算是位醫(yī)者……”
　　“我已同將軍說好，一會兒便動身。”他笑道：“我會活著回來。”
　　穆臨胤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慘烈的場面，將士們驚天動地地喊著沖向敵軍，任憑血染戎裝。地上的塵土已揚過了半邊的天，腿腳踏出大地的顫動讓穆臨胤頭皮都麻了。人們一個個在送死，卻又如此義無反顧。
　　“穆醫(yī)士，傷者在這邊�！�
　　穆臨胤本想過去幫忙把受傷的人扶回營地，怎想沖過來的敵人舉起大刀便朝他砍來，他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再也看不見了，雙眼疼得他腦子一片空白，剛想流淚便已然濕了一雙手，反倒是真真切切流不出一滴淚了。
　　他捂住雙眼疼得跪在地上，鮮血黏滿雙手。他甚至想自己是否就快要死了，再也找不到那個冒充沈少杭的道長，質(zhì)問他為何要糊弄自己。若是當(dāng)初不見他，興許，便也不會知道真正的沈少杭已故，便也不會跑到這四處烽火的地方送死。
　　穆臨胤倒也不怕，只當(dāng)是沈少杭要親耳聽見他說自己是男兒身罷了。
　　“臨胤！”有人掙扎著爬起來抱住他，狼牙軍的兵刃再次落下，血濺了他一臉。
　　暈過去之前他似乎隱隱聽見有人在說：“你真不讓人省心�！�
　　還有那鈴鐺在響，叮叮當(dāng)當(dāng)，蓋過了炮火和廝殺。

　　6
　　穆臨胤被悄悄送回了谷內(nèi)，回谷后便整日都坐在小食店里，聽著屋外孩童嬉鬧的聲音。盡管谷里的同門竭盡全力醫(yī)治他的眼睛，他也已然習(xí)慣了看不見東西的時候，甚至能分辨出是誰的腳步聲。從被劍割傷眼睛那刻起，他便知道自己此生再也看不見了。
　　可他仍坐在與靖以相遇的那個地方，或許是在等，或許只是喜歡。
　　忽然有一天日，有他從未聽過的腳步聲響進(jìn)了小食店，帶著他熟悉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
　　穆臨胤微微一愣，繼而又笑了：“靖以道長？”
　　他面前的人搖了搖鈴鐺。
　　“自上次一別許久都不見了。近來可還好？”
　　那人還是只搖了搖鈴鐺。
　　“我弄傷了雙眼，道長莫非弄傷了舌頭？”
　　那人依舊只是搖鈴。
　　穆臨胤忽而便有些哽咽了，輕聲道了句謝謝。
　　而他面前的小道士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手里的鈴鐺一直用力在搖。
　　穆臨胤扯起嘴皮子輕笑：“道長走好……”

　　榮鎧枯骨欲待發(fā)，亡魂將血染黃沙。
　　樓臺龍?zhí)柎捣榛穑覇枤w期笑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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